因為臨安城中至少有一二十萬人口糧要到糧市購買,故此每日足有兩到三千石的糧食船運入城,又由肩駝腳夫送至各處米市。臨安城新開門外草橋下南街乃是行在糧店最為集中之處,不足一裏的街市裏,聚集了三四十家糧店(注1),豐餘堂與日盛莊的總店都位於此處。


    腳夫魯慈每日大早便至碼頭等著糧船到來,然後將整袋整袋的米麵肩扛至草橋下南街,賺得幾十文以供自己一日吃嚼。他光棍一個,並未娶妻,家中沒有老幼,日子雖苦了些,卻也清靜自在。


    肩上扛著巨大的糧袋,魯慈吭噗吭噗地走著,這條街道,他走了也不知多少回,便是閉著眼,也能走到目的地。


    這一袋米是日盛莊的,日盛莊老東家孟少堂對他這樣的腳夫也是和顏悅色,從不大聲喝斥,夏日裏甚至會備上一壺茶水,因此,魯慈對孟老東家極是佩服。傳聞他早年也隻是這日盛莊的一個夥計,因勤奮有為而娶了東家的獨女,入贅做了女婿,自丈人那得到這日盛莊。不過那時日盛莊在臨安還排不上號,孟老東家花了三十年時光,才有今日之地位。


    他扛著糧袋一進門,便有夥計引著向店鋪後院行去,正當魯慈跟在後頭要踏入後院時,突的聽到一聲脆響。


    那是瓷器被摔碎的聲音。


    緊接著,魯慈又聽到孟少堂厲聲喝斥道:“他保興怎能如此?胡福郎真是如此說的?”


    魯慈心中訥悶,孟老東家已經年近六旬,自他相識起,就未曾見過這位老東家如此大發雷霆。保興和胡福郎他也略有耳聞,保興是新近於城南開的一家隻賣麥粉的鋪子,胡福郎則是鋪子掌櫃。


    “爹爹何事發怒?”孟少堂之子孟正獻跟在魯慈身後,聽得父親摔杯子,神情也不安起來,他搶了兩步,從魯慈身邊鑽過,來到後進。


    “胡福郎說,他東家要關了保興。”孟少堂餘怒未銷,說話時硬梆梆的,全然不象平日那般和顏悅色。


    “這是好事,爹爹為何反怒?”孟正獻奇怪地問道。


    孟少堂看了看剛放下糧袋的魯慈一眼,搖了搖頭,讓夥計將魯慈打發走。


    見不相幹的外人不在了,孟正獻又道:“那紹興府的孤兒寡母想必是叫豐餘堂弄得撐不住了,他要將保興關門,爹爹正好可盤下來,連著他們的魯班秘術,叫那豐餘堂與保興鷸蚌相爭,俺們日盛莊漁翁得利!”


    “漁翁倒是得利了,不過那獲利的不是咱!”聽兒子這樣說,孟少堂氣又上來,他能有今日,絕非僥幸所致,自是清楚自己算計失敗的後果。原本他是想與保興交好的,但又放不下胡福郎所說的魯班秘術,便有意將保興東家的情形漏給豐餘堂,他深知豐餘堂黃紹斌之為人,知道必定會*,無論成與不成,他孟少堂都可從中漁利。卻不曾想到,“保興”竟然會來一招釜底抽薪,讓他既討得好處又賣了乖巧的如意算盤落了個空。


    “那是怎麽回事?”孟正獻奇道。


    “你再說一遍給少東家聽。”孟少堂向靜立在一旁的夥計呶了呶嘴。


    “保興的胡福郎讓小的稟報東家,他們東家已將保興折價賣給了米行行老彭十一,保興與各家糧鋪的生意,待他們交接之後便由彭十一接手。”那夥計知道自己帶來的不是什麽好消息,臉上的神情便有些訕然:“又說那彭十一以高價買了他家魯班秘術,若是咱們想要,也可折價五百貫賣給咱們。”


    “五百貫?”


    孟正獻吃了一驚,倒不是這個價錢高了,而是他覺得這個價實在不高,但轉念一想,若是這魯班秘術為一家壟斷,那麽便是五千貫了也值,可別家若是也知道,便值不了這許多了。


    “咱家買不買?”孟正獻轉向老父。


    “買,自然要買。”孟少堂歎了口氣,心中暗自懊惱,不過想到豐餘堂,又禁不住好笑。對方來上這一手壯士斷腕,賣了保興和魯班秘技,雖是吃了個虧,可也讓算計他的豐餘堂沒吃著羊反惹一身臊。


    “他將這秘法賣與數家,那便值不當五百貫了。”孟正獻不解地道:“爹爹為何還要買?”


    “別家買了,咱家未買,日後這麵粉定價之權便再無咱家之份了。”孟少堂苦笑道:“不買不行啊。”


    此時米麵價錢,卻不是一家一戶鋪子能定下的,以米為例,先得由米行依據品質定級,再行議價。當初“保興”不敢隨意降價出售,便是因此緣故。


    頓了一頓,孟少堂搖了搖頭,心中的怒意雖仍未消褪,卻總算能控製住了:“那紹興趙家不過是孤兒寡母,哪能有這等手段,這必是保興大掌櫃胡福郎之計,我與他談過幾回,此人不可輕視。”


    他這一點便自以為是了,因為總覺得胡福郎與年輕時自己極相似的緣故,他未免高看了胡福郎一籌。“保興”的壯士斷腕,胡福郎隻是依計而行,真正出謀劃策的,還是趙與莒自己。


    在孟少堂父子討論“保興”和胡福郎之時,胡福郎卻戀戀不舍地站在“保興”門前,心中百感交集,一時間舍不得挪動腳步。


    店裏的夥計也知道東家換了,神情也有些惶然,他們都是胡福郎請來的,而胡福郎則是趙家所聘,現在東家換了姓彭的,那麽胡福郎自然是要離開,他們這些夥計,隻怕也過不了多久便會被取代。


    對於這些夥計而言,“保興”的規矩雖是較之其餘店鋪要多,但酬勞也高些,失去這份工作,他們都是極度不舍。


    胡福郎在心中歎了口氣,他雖然極理解東家為何會賣了保興,卻仍是覺得不舍。畢竟,這家鋪子耗了他不少心血,現在已經在臨安站住了腳,隻須好生經營,成為象豐餘堂、日盛莊那般大店不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大掌櫃……”


    見胡福郎在店口站著,一個夥計喊了他聲,胡福郎怔了怔,這才回過神來,看到這些夥計都眼巴巴望著自己,他明白他們所想,隻是趙與莒再三交待,這裏又多口雜,因此他隻是抱了抱拳:“諸位兄弟若是信得過俺胡福郎,便先在此呆著,待俺有了安身之處,再來尋諸位兄弟相聚。”


    ――――――――――人品分割線――――――――――――


    (有一個夥計向來與胡福郎交好,湊得上來低聲道:“大掌櫃此去,且替俺捎上幾張推薦票回去。”)


    注1:此為史實,可見於《略論宋代城市消費》,作者吳曉亮。這些米市類似於今天的二級批發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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