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艾殺蓬蒿來此土


    阿茅將自己掛在樹梢上,借著枝葉的掩護,遠遠地觀察著那群人。


    雖說明白他們無惡意,也覺得他們有些傻,可阿茅還是很謹慎,這些人手中的刀劍斧頭都是極鋒利的,阿茅親眼見著他們用兩個人拉著的鐵器,將一人也抱不過來的大樹伐倒(注2)。雖說自家部落也有鐵器,可做得象這些人一般精巧的卻少。


    那艘大船將那群人中的大部分都載走了,隻留下了十餘個,可是這十餘個人都有鋒利的武器,每日值守森嚴,阿茅便是有心去偷他們一樣工具來,也尋不著機會。更何況土人淳樸,根本沒有偷竊的概念,讓阿茅時時關注這些人的原因,無非是好奇罷了。


    這日大船又駛了回來,載來了數十個人,他們先是在河灣水緩處尋了個地方,開始往水中打樁。阿茅並不知道他們是在建碼頭,隻是為著這些被族長稱為“宋人”的外來者手中的各式各樣的工具著迷。


    若是自家部落有這些工具,那該有多好。


    不過阿茅也知道,這些工具不是那些綢緞、瓷器,僅用鹿皮鹿角,是無法換來的。


    胡義辰用手按了按釘好的木板,覺得還不錯,便大聲道:“諸位再加把勁,在日落前便將碼頭建起來,致遠號能泊住下貨,咱們今晚便大酒大肉管吃個夠!”


    “胡管事不用多說,咱們自會效死力,都是自己人。”來的都是江南製造局的工匠,受了江南製造局重金的,因此很是上心。


    一個簡易碼頭,又有幾十號人一齊上陣,因此進度比胡義辰想得還要快,在刻鍾時間下午三時,這碼頭便建成了。“致遠號”靠上碼頭,又是幾十號人下來,眾人也不歇息,直接從船上下貨。


    “致遠號”此次來是滿載了貨物的,既有用於食用的米麵鹹肉,也有一些鋸好了的木板,還有各種工具。所有人都下了船之後,便開始用斧、鋸開路,按照方有財留下的標記,在第一次留守人暫居的林間辟出塊空地,又在空地周圍樹起了木柵欄。


    這工程完成一半,夜幕便垂了下來。阿茅見著這些人,還有前期留下的人,都紛紛上船,他乘著夜色大著膽子過河,來到這些宋人的營地邊,不過他才接近,宋人又紛紛從船上下來。


    “這飯後湯水可真難喝,也不知為何,那位秋郎中非得逼著咱們喝下。”一個工匠抱怨道:“還要眼睜睜瞅著咱們咽下,不咽便要扣工錢,哪有這般道理!”


    “你就不知吧,這地方蚊蟲肆虐,秋郎中說了,這些蚊蟲都是極毒的,喝了他配的湯藥,便可解毒。”另一人是先前留守的,拍著工匠的肩膀道:“咱們遠渡重洋來賺這苦力錢,若是毒死在此,豈不怨哉!”


    “不過是拿黃花蒿汁兌生水,這也算是湯藥?”那工匠仍然抱怨道:“俺險些把晚飯都吐了出來!”


    “休再聒噪,若是不想吃也簡單,明日跟著船回懸島!”方有財自己當初是個愛說怪話的,知道這些怪話最易挫傷士氣,瞪了那人一眼:“局裏給這麽高的工錢,可是請你來此嘮叨的麽?”


    這些人不知道,方有財卻是明白的,所謂秋郎中的藥湯,實際上是趙與莒弄出來的。在他們之中就有鬱樟山莊義學裏出來的孩童,若是他們回莊子告上一狀,自己這個負責的管事就有難了。


    那工匠被他一喝,果然閉上嘴,和什麽過意不去,也不能和錢過意不去。他眼睛轉來轉去,恰好看到阿茅縮在一棵樹後,“咦”了一聲道:“那有一個土人!”


    “休去理會他們,咱們有百十號人在此,還怕一個土人?”方有財一邊說,自己一邊往人群中躲了躲。


    阿茅見這些宋人雖然看到自己卻仍然不理會,膽子又大了些,跟著眾人來到那辟出的地方。這其實是處緩坡,背靠著座山,山不高,上麵林深樹密。宋人在中間點燃了篝火,借著火光,又開始工作起來。此時阿茅才注意到,下來的宋人並非全部,大約是上去的四分之一。


    伐木,鋸板,宋人不停頓地幹著這樣的事情,阿茅在外頭看了好半日,仍然津津有味。那個好嘮叨的工匠見他直愣愣地看著自己,心中忽的起了個念頭,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將伐倒的一根圓木扛走,阿茅先是有些慌張,身外逃了幾步,見那工匠隻是大笑起來,仿佛是在嘲笑他膽小,阿茅憤怒地轉了回來,將那根倒下的圓木扛起,放在了一堆木頭中間。


    他的個頭雖說比宋人矮,力氣卻一點也不小。


    對於多了這樣一個勞力,宋人最初沒有注意,隻有那個偷懶的工匠一個人偷著樂兒,但很快宋人們就發現了這一點。方有財過去踢了那工匠一腳,想要把阿茅趕走,但看他那模樣又不大敢靠近,最後也裝著沒見到,任他跟著搬木頭。


    “夜十一點,方管事,夜宵送來了,讓大夥歇歇再做。”


    阿茅正做得起勁的時候,聽得有人喊道,接著撲鼻的濃香傳來,那些正在幹活的宋人都停了手,彼此間說笑著聚到了一起。阿茅扔了自己扛著的木頭,剛想躲開,卻聽到看起來是頭目的人對那個工匠說了句話。


    那工匠與阿茅處了會兒,膽子是極大的,向阿茅又招了招手,然後,阿茅看到那工匠拿了個陶盆子,將之遞了過來。阿茅不解地接過,看到宋人紛紛接過陶盆,然後掀開蓋,那撲鼻的濃香再度傳來。


    “吃飯!”那工匠對阿茅說道。


    “吃飯!”阿茅立刻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了,他學著那工匠的腔調說了一句,然後用手去抓陶盆裏的食物。


    周圍又是一片笑聲,阿茅抬起頭,發現宋人都是用兩根細竹片夾著陶盆裏的食物吃,他看了看自己髒兮兮的手,臉禁不住紅了。


    他用手抓食物近二十年,這是第一次覺得這種方式不對。


    “這土人還隻是個半大的小子呢。”那工匠見他這模樣,笑著對方有財說道:“倒是個有力氣的,方管事,不如就留他在咱們這吧。”


    “由著他自家,反正不過是多個人吃嚼。”方有財撓了撓頭,趙與莒再三交待,他們要注意與土人的關係,他們初來乍到,人數又不多,如果與土人關係弄僵了,三天兩頭來搗亂,那什麽都建不成。


    阿茅並不知道這兩個宋人在談論自己,他在吃著有生以來最好的食物,那滋味讓他幾乎將自己的舌頭都咽了下去。


    吃完之後,阿茅悄悄過河,回到了公廨,半個晚上的辛苦,讓他覺得很累,故此躺下便睡著了。在他的夢裏,他穿著如同宋人一般的衣服,拿著他們的工具,象他們一般用兩根竹條夾著食物。


    “吃飯!”在夢裏,他反反複複說著這兩個字。


    第二日起來時,他迫不及待地跑到了河邊,向著對岸望過去,對岸的篝火還燃著,工地上也有人在繼續勞作。昨夜他去睡時,那裏還隻是打下了十餘根木樁,今天再看,已經出現了一條木柵欄。阿茅遲疑著自己是否該繼續過去,恰好那個工匠又從船上下來,見著他哈哈笑了笑,向他招了招手。阿茅立刻跳了起來,將自己藏在岸邊的獨木舟劃出。


    “這土人倒是食髓知味了。”方有財搖了搖頭,忽然靈機一動,他們在此雖說是晝夜不停地趕工,可人手上的短缺還是製約了進程,這些土人雖說幹不了精細活兒,但總能做些苦力。


    隻不過,他雖有此心,卻無法與土人勾通,眼前這個土人半大小子雖是跑了過來,卻不會說漢話。


    方有財隻能打消掉這個念頭。


    他們避出的這塊地方,大約有十畝見方,他們昨夜已經砍下了所有樹木,今日又放了一把火燒去雜草灌木。然後便開始建房子。建房子所用的梁架木柱,都是自船上運來的,早就算好了大小,鑿好了榫眼,隻需拚接即可,因此進度也是極快(注3)。隻是一日功夫,便搭起了一座大棚屋、六座高腳樓的框架。他們建的高腳樓自然不象土人那般簡陋,剩餘的就是把木板釘上即可。


    大棚屋是最先釘好的,眾人甚至給它鋪上了半邊瓦,這也是隨船運來的。在木棚屋已經能夠暫避風雨之後,“致遠號”上裝著的貨物被全部運了下來,送進了大棚屋中,然後,致遠號便再度揚帆出海,向著懸島北返。


    對於大船的離開,阿茅幾乎沒有發覺,他已經喜歡上了在這群宋人之間幹活,雖說比起在部落裏要累些,但他們的食物是極好的,他們的工具也極便利。他現在有個想法,自家部落裏辛苦不休,也隻是弄得些許食物,和宋人的食物相比,味道上天差地別,倒不如將部落裏的人都喊來,幫助這些宋人幹活,換取他們的衣食。


    隻是想到族長威嚴,阿茅又不太敢提起此事。


    他每日都是上午、夜裏溜來相助,下午則在部落中幹活,故此部落裏雖是對他總愛往宋人當中湊有些不滿,卻沒有人懷疑什麽。


    南方雨水總是多的,為了避免淋雨,留下的六十餘人都停下了其餘工作,全力開始給木屋加頂。這裏多的是木頭,故此木屋頂部先是釘了一層木板之後,再在木板上鋪上厚厚的茅草。他們才建成六間屋子,便來了一場暴雨,連著數日,眾人都隻能呆在大棚屋中,將原先伐下的木頭鋸成木板。


    這幾日阿茅沒有過河,他縮在公廨中有些坐臥不安,時不時地就會向外張望,看看雨水是否停了下來。當雲終於散去,他立刻衝到河邊,劃著獨木舟來到宋人的營地。


    他跟著宋人學,知道那個營地被稱為“淡水”。當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出現在營地外時,宋人已經開始幹活了,有些人在收拾那幾間建好了的木屋,大多數人則在挖掘溝渠,將積在營地之中的水排出去。


    這是趙與莒沒有預先想到的地方,方有財經過這一次倒是學了乖,若建的不是高腳木屋,他們隻怕要被自山坡上流下的水泡上幾天。


    因為眾人皆忙碌的緣故,暫時沒有人招呼他,阿茅在旁邊晃了好一會兒,正準備尋他最熟的那工匠要活兒幹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了喝聲:“阿茅!”


    阿茅回過頭去,卻是族長領著族中青壯,全副武裝地跟在他身後。


    若是以宋人裝備而言,這些土人手中的標槍,未免過於寒酸了,但阿茅卻嚇了一大跳,這是在他們與鄰近部落械鬥時才會出現的陣仗,莫非族長眼紅宋人的財物,想要和宋人開戰?


    阿茅不敢想象,這些有著極精巧工具又乘著巨船來的宋人,還會拿出什麽武器來。


    “族長,別,別!”他向族長大叫,快步跑了過去。族長一臉狐疑地瞪著他,等他跑到麵前,才問道:“宋人是不是向你施了什麽妖術,將你迷得這幾日都坐立不安?”


    “不是,不是……”阿茅這才明白,族長是來救自己的,他臉紅了紅,低下頭,用腳在地上蹭了兩下:“我來幫他們,他們給我吃的。”


    “幫他們?”族長隔著柵欄看著裏麵,因為他們全副武裝跑來的緣故,寨子裏也開始戒備了,大多數工匠都拿著機弩、刀劍,聚攏在門口,還有幾個人手中甚至推出一台小型床弩來。


    “沒事,沒事!”阿茅向著宋人揮手,然後又對族長說道:“回去,我們回去。”


    見這些殺氣騰騰的土人又退了回去,方有財鬆了口氣,埋怨那個惹來阿茅的工匠道:“偏你多事,瞧著,險些惹了麻煩!”


    那工匠梗了下脖子要反駁,但想起那響當當的銅錢,又換了笑臉:“方管事說笑了,那幾日可是你吩咐,給那個土人小子吃喝,才將他引來的。”


    “去去,趕緊幹活!”方有財也不著惱,笑眯眯地訓斥道。能免了一番事端,讓他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天又晴了,心情自然就好。


    看了那群土人離開處一眼,他心中暗暗思忖:“那土人小子不會再來了吧——可惜了一個不要錢的勞力!”


    然而,刻鍾一個鍾點(半時辰)之後,阿茅氣喘籲籲地又跑了過來,他鼓足勇氣來到方有財麵前,伸手比劃著道:“幹活,幹活!”


    這也是他學到的宋人話語之一,“淡水”、“吃飯”、“幹活”,這是阿茅目前掌握的全部宋人話語。方有財見他去而複返,想來他應是說服了其餘土人,因此也不以為意,揮手把那個好事的工匠叫來:“老陳,這小子還是你的!”


    阿茅跺了跺腳,對著寨子外邊又喊了幾句,隻不過他的土語誰也聽不懂,不一會兒,另外四個土人少年出現在眾人麵前,他們神情拘謹,阿茅跑去拉住他們,他們才走了過來。阿土指了指自己和同伴,對著方有財說了聲“幹活”,又指了指方有財說了聲“吃飯”,方有財明白過來,先是一愣,然後接連點頭。


    以幹活換吃飯,這原本就是天經地義的麽!


    注1:出自近代黃遵憲《台灣行》,詩成於甲午戰敗割讓台灣之後,至今讀之,猶讓人怒發衝冠。全詩如下:“城頭逢逢擂大鼓,蒼天蒼地淚如雨。倭人竟割台灣去,當初版圖入天府,天威遠及日出處。我高我曾我祖父,艾殺蓬蒿來此土。糖霜茗雪千億樹,歲課金錢無萬數!天胡棄我天何怒,取我脂膏供仇虜。眈眈無厭彼碩鼠,民則何辜罹此苦?亡秦者誰三戶楚,何況閩粵百萬戶!成敗利鈍非所睹,人人效死誓死拒,萬眾一心誰敢侮?一聲拔劍起擊柱,今日之事無他語,有不從者手刃汝。堂堂藍旗立黃虎,傾城擁觀空巷舞。黃金鬥大印係組,直將總統呼巡撫。今日之政民為主,台南台北固吾圉,不許雷池越一步。海城五月風怒號,飛來金翅三百艘,追逐巨艦來如潮。前者上岸雄虎彪,後者奪關飛猿猱。村田之銃備前刀,當輒披靡血杵漂。神焦鬼爛城門燒,誰與戰守誰能逃?一輪紅日當空高,千家白旗隨風飄。縉紳耆老相招邀,夾跪道旁俯折腰。紅纓竹冠盤錦條,青絲辮發垂雲髾。跪捧銀盤茶與糕,綠沈之瓜紫蒲桃,將軍遠來無乃勞?降民敬為將軍犒。將軍曰來呼汝曹,汝我黃種原同胞。延平郡王人中豪,實辟此土來分茅,今日還我天所教。國家仁聖如唐堯,撫汝育汝殊黎苗,安汝家室毋謠謠。將軍徐行塵不囂,萬馬入城風蕭蕭。嗚呼將軍非天驕,王師威德無不包。我輩生死將軍操,敢不歸依明聖朝?噫籲!悲乎哉!汝全台,昨何忠勇今何怯,萬事反覆隨轉睫。平時戰守無豫備,曰忠曰義何所恃!”


    注2:台灣原著民其實是有鐵器的。我此前搜集的資料中說台灣原著民到了公元七世紀還處於鐵器與石器並用時期,便想當然地以為鐵器在當時不普遍,實際上當時原著民已經普遍使用鐵器狩獵。


    注3:日本戰國時所謂墨俁一夜城,便是用這個方式弄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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