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虛室且坐馳


    齋堂門的兩側掛著一副木刻對聯,看上去也有些年頭了。


    “香積入三昧,缽飯化娑婆。【注1】”秦英站在齋堂門前,抬起頭低聲念道。


    “左右隻有十個字,你卻錯了三個音啊。”如七看罷對聯道。


    她故作惋惜地歎了口氣:“小道識字少得可憐,莫怪莫怪。”


    如七方才也隻是逗她,見狀連忙道:“小僧並無瞧不起你的意思。”他照著正確發音念了一遍對聯,為她講起了裏麵的典故。


    《維摩詰經·香積品》中雲:“是化菩薩以滿鉢香飯與維摩詰,飯香普薰毗耶離城及三千大千世界。”


    “...於是齋飯也被稱作香積飯了。”他最後總結道。


    秦英砸了砸嘴:“那三昧和娑婆又是什麽?”


    ——其實她很想問如七,這個也能吃嗎?


    如七一本正經地答道:“大概是說,食用香積飯可以到達某種不可思議的境界吧。”


    她感到奇怪,垂了頭喃喃道:“不就是吃個飯嗎,還能吃出什麽花樣來?”


    抬腿邁進了齋堂的門檻,裏麵的僧眾早就坐在了小長幾前,等著最後的兩個人前來。


    秦英知道自己誤了時辰,在眾人睽睽下碎步走到了後麵的幾案旁。


    斂了衣袍下擺坐好,鄰座的如七又遞給她一張帛書。上頭依舊寫了數行小楷手書。


    ——吃飯的時候還要念這個嗎?


    她瞪大了眼睛,企圖無聲地詢問如七。


    不過如七是眼觀鼻鼻觀心地坐著,完全沒看到秦英給自己的眼神。


    齋堂一時安靜,首座和尚敲了幾下身前的木魚,僧眾聽此即刻合十了雙手。


    “...粥有十利。饒益行人。果報無邊。究竟長樂。”


    維那師朗聲帶領著僧眾念飯前的供養文。


    她斷斷續續地跟著不知起落的調子念完了一遍,冷汗都沾濕了中衣。


    幾個小沙彌端著托盤,依次給在座眾人擺粥。


    沒人言語,也沒人動筷。因為首座還沒有吩咐用餐。


    小沙彌們到了她的身邊,秦英雙目放光,以為上來的會是什麽珍饈佳肴。


    等看清了碗中是僅黃米粥,裏麵還飄著幾個綠色的車前草葉子。


    秦英不知道要怎麽形容現在的心情。


    小沙彌們上了最後一份粥,扶著自己的膝關退回了座位。


    “開齋。”熟悉的木魚聲伴隨人聲響起。


    如七用一手壓住了另一隻袖子,取了粥碗用餐。


    秦英剛想對如七說點什麽,他就用唇語道:“噓,止語。”她怏怏地轉回了頭。


    粥水寡淡得很,喝完之後,秦英恍然覺得她又回到了鍾露閣。


    不對,在鍾露閣做小廝的她好歹有一小碟花生佐粥呢。


    首座和尚眯著眼看僧眾皆用完了早飯,便喚了一聲結齋。


    如七聽罷放下了碗筷,跟著其他人念起《準提咒》:


    “薩多南。三藐三菩陀。俱胝南。怛胝他。唵。折隸主隸準提薩婆訶。”


    秦英被這些聽不懂的唱辭繞得頭暈,她發了會兒呆,終於捕捉到淺顯的句子。


    “所謂布施者。必獲其利益。若為樂故施。後必得安樂。飯食已訖。當願眾生。所作皆辦。具諸佛法。”


    一臉倒黴相地把自己的碗筷刷了出來,秦英小聲地抱怨道:“現在過的是什麽日子啊...早課念咒,吃飯念咒。就沒有不念咒的時候。”


    如七瞥到了她那副欲哭無淚的表情,低低地笑了一聲:“等會兒還有你受的。”


    “什麽東西?”秦英詫怪地問道。


    此時懸掛於木架間的雲板又被僧人敲響,驀然地驚了她一跳。


    某個虎頭虎腦的小沙彌湊上來接了話:“巳時要去大殿靜坐一時辰的。”


    秦英聽罷把手裏的碗筷塞進如七的懷裏,就準備偷偷溜掉。


    熟料一隻布滿老年斑的手,緩慢而堅定地揪住了她後麵的道袍領子。


    那老者嚴肅地沉聲道:“秦道長既然是龍田寺的尊客,來了就應該觀摩一番我寺的僧團製度吧。”


    秦英麵色尷尬地回了頭,打了一個幹哈哈道:“...小道卻之不恭。”


    幾個字是她從緊咬的牙縫裏擠出來的。


    老者身穿淺金色的僧袍,想必在寺中的地位甚是卓然。


    秦英再如何任性狷介,也不能當眾拂了老者的麵子,無視他的要求。


    古語不是有一句強龍不壓地頭蛇嘛。


    強龍呆在地頭蛇的地盤上,還是要盡量低調的。


    老者淡淡地看了秦英和如七半晌,才無言地走開。


    秦英呆呆木木地佇在齋堂前的第一層台階上,眼睛裏滿是不高興。


    ——哼。尊客。口口聲聲地喚著這兩字,卻以此來脅迫我。


    如七在旁安慰道:“你們道家也是修靜坐的吧。不用緊張,形式都是差不多的。”


    “我在靜坐方麵的天資特別差。”秦英愁眉苦臉道。


    上輩子秦溪教她靜坐要領,教了好多天也沒什麽效果。


    自詡為好脾性的秦溪硬生生地被這個不成器的小妹氣地胸悶。


    秦英對此表示無辜,她是一盤腿就撐不住很長時間而已,並沒有故意和阿姊作對。


    後來“靜坐”在姊妹倆漫長的生命間,成了不能提起的禁忌詞。


    這輩子的秦英已在寧封子的教導下學了些訣竅。


    寧封子是個散漫的性情,他知道秦英會了訣竅後,便甚少督促她靜坐了。


    所以秦英到現在也對靜坐沒底。


    與其在龍田寺的僧眾麵前鬧笑話,她還是別參合這檔子事了。可她還是沒逃過去。


    巳時已近,等僧眾齊入了大雄寶殿,首座和尚便讓幾個人把所有殿門關閉,僅留下一扇高窗。


    首座和尚雙盤在左首,敲了敲法磬道:“靜坐采用的姿勢是七支坐。我燒了炷高香,香盡時你們即可下座。”言罷,他微闔上了雙目。


    秦英在三尺高的軟墊上以單盤坐好,祈禱接下來的一時辰能走動地速度些。


    維那師此時拿了戒尺走在殿中,一邊蚊聲念著七支規範,一邊查看在座的情況。


    “脊梁挺直。兩手心朝上結出定印...把右手背平放在左手心上,兩大拇指輕輕相抵。左右兩肩稍微張開。”


    走到秦英身前時,他用戒尺拍了一下秦英的左肩,意在讓她放鬆一些。


    “頭正。後腦稍向後斂。前顎內收。雙目微張。舌頭輕抵上齶。【注2】”


    才過了一刻鍾,秦英的腰背便顫了顫。底下被壓的腿在痛,上頭壓著的腿也在痛。


    上輩子和這輩子加起來,她都學了幾百年了,還是沒有明顯的長進...


    【注1】我從經裏摳出來的字,拚成了句子。莫當真。


    【注2】出自南懷瑾的《靜坐修道與長生不老》。內容真實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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