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赫天梯腳下的東城區本是王都最大的一片商店街，在白天的時候可說是相當的繁華。不過在夜間這個時候，街道兩側隻能看到一排排整齊門板，隻有慘白的月光在上麵拉出一格格條紋這樣的情形，就顯得冷清到有些恐怖了。剛剛和帕西菲卡在天上看累了風景於是落到此處，萊恩走過幾條街道都沒看到半個活物，聽到半點聲音。如果不是有遠處西城區通亮的燈火映亮了天空，還有那依稀傳來的熙攘人聲，萊恩幾乎錯以為得自己正身處鬼城。
當然，讓氣氛怎麽都陰森不起來的功勞，大部分仍應歸功於身旁那個吵鬧的少女。在走過這幾條街的漫長過程中，少女不知疲倦地從他的身前繞到身後，再從身後跳到麵前，每過個幾分鍾就央求上一次：“萊恩，帶我一起走嘛！”
萊恩目不斜視，耐心地又一次，也仍然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著：“不行。”
“別回答得那麽快，稍微，稍微再考慮一下啦……”
“嗯，那麽就稍微考慮一下。不行。”
“喂！你這稍微也太快了吧！兩秒都不到啊！”
“那麽，一，二，三，不行。”
“三秒……連兩位數都沒有你是沒思考的器官是怎樣！”
“反正就算給我三天時間考慮，結果也一樣是不行。”
“到底為什麽不行啦！”
“因為……你們會拖後腿。”
萊恩有些煩不勝煩。帕西菲卡不知道發什麽瘋，突然很執著地表示要和她的哥哥姐姐一起成為傭兵，和萊恩一起環遊大陸……這怎麽可能啊！先不說萊恩有要做的事情，就算真的哪天環遊大陸了，也因為被神殿追殺得到處跑的緣故吧。
“才不可能拖後腿呢！”帕西菲卡不服氣地表示，“……拉克維爾姐可是指揮級別的默法術士，夏儂哥也是很高級的戰士呢。”
“劍聖也不行！”萊恩不耐煩地把擋路的少女輕輕推開。
就算到了劍聖那地步，也一樣還是普通人。肯定受不了像他那樣，每天打架的對象盡是奧梵，無心者，或者神殿的那個火焰女性……總之都是些不是人類的東西的啊……
等等？萊恩突然停下了腳步，抓住了帕西菲卡剛才說過的某一個名字。那個名字，在他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傭兵的時候就經常在同伴們的閑聊之中聽到，所以到現在還記得。
夏儂……德魯王家衛隊的頭號高手，號稱德賽魯埃年輕一代的最強戰士，最有希望進階劍聖的那個夏儂·卡蘇魯？那個夏儂確實有個叫拉克維爾·卡蘇魯的姐姐，同樣也是個數一數二的默法術士，在德魯默法術士師團內擔任頭號指揮。
而且，這對知名的姐弟，其實還有一個更小一些的小妹。雖然這個小妹之前並不為人所知，但在最近兩個月內，卻瞬間成為了比她的哥哥和姐姐加起來還要耀眼百倍的存在，因為她就是……
一瞬間把所有的東西都對上了位置，萊恩在震驚之下一把將少女拉到麵前按住肩膀，死死盯了上去。
“……萊恩？”突然被粗暴地對待，少女有些驚慌，但卻沒有掙紮。
然而相對的，第一次將少女那張臉看了個仔細的萊恩，心跳卻一下子加重了。
之前一直迷惑著他的對少女的熟悉感，終於得到了解釋。
從那五官之上，他終於想起了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間和地點——就在今天的早上的遊行之上。隻不過那個時候，她化著濃厚的妝，穿著豪華的禮服，遠遠地坐在花車之上。而且最關鍵的是，那時候的她無生氣得如同一隻精致的娃娃，以至於讓萊恩直到現在，都幾乎沒辦法把那個時候的她同眼前這個鮮活的精靈聯係在一起。
“帕菲……”他緊緊盯著少女，口幹舌燥，心裏充斥著餡餅從天而降的巨喜與荒謬的難以置信感覺，“你的全名是……？”
或許是被那副樣子嚇到，少女哆嗦了一下嘴唇，並沒有從裏麵發出什麽聲音來。
然而，萊恩還是聽到了他所想要的答案。從在旁邊突然響起的，一個完全陌生的，有著說不出奇怪感覺的腔調的女聲那裏。
“帕西菲卡·卡蘇魯。”
然後下一刻，他就被一股巨大力量擊中，騰空，飛行而去。
一轉眼，眼前的場景就由羞澀少女一瞬間轉換成了彌漫的煙塵與坍塌的建築。躺在碎磚堆中，萊恩反倒是從剛才的震驚中清醒了過來。雖然這種程度的撞擊並不能使現在的他受什麽傷害，但他也沒有立刻爬起來的打算，而隻是稍稍抬起頭望向了外麵，想要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
從街道盡頭的夜幕中顯出的身形，並不是什麽體型龐大的怪物，而隻是一個顯得有些孤零零的少女……有著那樣外形的一個東西。
它不著寸縷，對身軀的美好之處毫無半分遮擋之意。
它行走的動作如同牽線木偶。而且那隻無形的手的操控技術還是那樣的糟糕，身軀的動作亂七八糟地不停變換著，根本沒一種可以保持平衡。它完全不是用腳，而確實更像是被提著接近了過來。
數十根手臂粗細的觸手從它的腹部，大腿，腰間等身體各處表麵破出，垂下地麵之後長長地盤踞在一起，鋪滿了它周圍方圓近十米的地麵。而且，隨著它的一寸寸接近，那一大片粉紅色的肉管還會跟隨著一起蠕動著前行。
這些，無疑正是剛才像拍蒼蠅一樣將萊恩猛力按進牆壁裏麵，並順便將整間房屋從中間攔腰毀掉的元凶。
萊恩知道那是什麽。即使閉上眼睛，他也可以聞到那個軀體上傳來的特別的味道……一股讓自己體內的力量，不聽使喚地一下一下鼓動著的味道。
無心者。而且那龐大的氣息，和上次在裏斯安所遇到的那兩個比起來完全不是一個等級的。
“找到了，找到了！叫做帕西菲卡小貓咪！旁邊還‘曾經’有一隻小老鼠……”有著人體外形的異物發出著奇怪的笑聲，徑直朝著帕西菲卡接近了過去，在它周圍的肉管則像是波浪起伏的海麵，一陣陣地湧動著跟著一起前進，“小老鼠變成了肉泥，混著血一起在房子的肚子裏。而小貓咪也會變成肉泥，混著血一起在哪裏？……在齊美爾的肚子裏！哈哈哈！”
帕西菲卡已經完全嚇傻了，如同雙腳被釘在地上一般一動不動。
“萊恩。”伊希斯的聲音及時在萊恩的腦海裏響起，“我看到了一隻無心者，然後發現你也在旁邊。怎麽回事？戰鬥中？”
當然不是用肉眼看的，那是伊希斯獨有的能力“梳靈視界”。所以萊恩知道她肯定在比較遠的地方，也完全不知道現場的具體情況。所以他簡單地解釋道：“沒有，它的目標不是我。它是衝帕西菲卡來的。”
“帕西菲卡·卡蘇魯？？她也在？？……”她的驚訝直接透過靈魂傳了過來。然後靈魂那頭稍微沉默了片刻，“看到了。那個無心者不知道是白癡還是瘋子，竟然一點都不怕引來神殿的人，就那樣把力量全都釋放出來了。它的光太過耀眼了，周圍什麽都看不到了。要不是因為我們的契約，你的火我大概都會漏過去的……”
“它好像叫齊美爾。”
“……千喉之獸齊美爾？還真是遇到真正又瘋又癡了。”聽起來伊希斯相當的惱怒，“為什麽你們三個會混在一起！”
“以後慢慢解釋吧。現在怎麽辦？”
“沒辦法了，我們做不了什麽了。祭司已經展開感知域，還有不到半分鍾就能覆蓋到全城，蝕印應該也很快就會到達。現在……唔，我想想……嗯，在盡量把力量壓製在人類範疇內的情況下，給齊美爾拖一拖後腿吧。”少女很恨道，“那個白癡！交給神殿都不能被它吃進嘴裏去！”
“嗯？純人類範疇？知道了。”萊恩喃喃自語著，一翻身從磚塊堆裏站了起來。右拳一擊左掌，他望向了不遠處的無心者與帕西菲卡，“那就隻肉體力量好了……”
齊美爾此時已經挪到了帕西菲卡的麵前隻有幾十步的地方。聽到聲音轉頭看到了毫發無傷的萊恩，它的臉上露出的是驚喜的表情：“結……”
一個字的時間，萊恩已經如颶風一般狂飆過這數十米的距離，最後狠狠一躍淩空側肩撞了上去。
那個少女外形的軀體部分一觸即飛，連同地上數十盤觸手部分都被一起被猛地拽過去。數十米長的肉管卻連一絲都沒有拖在地麵上，完全被前麵軀體部分的高速拉直著拖在後麵，如同一捋順滑的馬尾。橫著飛行出數十米後那具軀體斜斜撞上地麵，瞬間猛地彈起足有半米多高，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已有肢體轉向了奇怪方向。在空中翻滾過幾圈，殘缺的軀幹被自己的觸手繞成了一個小團之後落下，帶著依然未消減的橫向飛行速度再次撞上了地麵。隨後反複的彈起，翻騰，落地，幾次過後軀幹已經完全被觸手包在裏麵裹成了一個大肉球。肉球高速滾動著一路撞毀數幢房屋，最後撞上了天梯那純粹花崗岩的地基，連大地都猛然震動了一下。
萊恩自己也滾動了好幾圈才停了下來。顧不得去看齊美爾如何，他首先回頭對著帕西菲卡大吼道：“快跑啊！朝著西麵跑！”
恐懼得著了魔的帕西菲卡被這麽一吼才渾身猛然一抖，醒了過來。連話都不會說，她拚命點著頭，轉身開始了手腳並用的狂奔。
那一邊的天梯腳下，糾纏成團的肉管正在一層一層地解開，有些萎靡地重新盤回地麵上。如花蕊一般散開的觸手下麵，那是手肘和上臂深深陷在胸口裏麵，腿折成三角形掛在已經凹陷了一半進去的腦袋旁邊之類……一具已經完全不成人形的軀體。
然而這還沒完，萊恩已經大吼著從高空落下，雙手抱成拳槌朝著腦袋還剩下的那一半砸了過去。
“砰！”——周圍盤踞著的觸手猛然一下痙攣，然後無力地鬆散開去。
還不夠……萊恩將視線從原本頭的位置稍稍移開一些，看到了依稀可見渾圓形狀的肩膀。
……砰！……砰！砰！……砰！……隨後的幾分鍾內，上空不停回響著錘頭一般的沉重悶響，每一下都伴隨著大地的一次震動。周圍的觸手隨著節奏，不停地一下一下地抽動著，隻是反應的力度越來越低。
最後停下的時候，萊恩已經覺得有些累了。他爬起來深呼吸了一口氣，看著身下那一灘肉泥。
現在已經沒有一塊還保持著固定的形狀的地方了。
可是，這樣真的有用嗎？萊恩依然沒有大事已了的感覺，反而心中的緊張感越來越重。他可以感覺到背後有什麽東西，眼角的餘光也總能掃到什麽。但是一旦轉過去，卻總是什麽都沒看到。讓自己隻能處在“普通人類”的狀態，也就無法獲得“超越人類”的感官，他隻能緩慢地轉著身，注意著四周那些每一根看上去已經“死透了”的觸手。
側後方氣流突然變了。
萊恩毫不猶豫地趴下，滾開，然後正好看到一隻奇異的猛獸撲空。
總的來說，那也隻是有著野獸形狀的東西。猛獸的下半身由粗細不同的觸手“擰”而成，仍然還連在那堆盤蛇一般的觸手堆裏。上半身那些觸手倒是完全融為了一體，隻是灰灰的一團沒什麽細節，連頭部都圓乎乎的，上麵唯獨隻有一張大口利齒清晰。
一個撲空之後，那頭猛獸毫不猶豫地紮進了地麵上的觸手堆裏，就像是躍入水中一般溶化了進去。
“嗬嗬……”嘲笑聲從不知道什麽地方發了出來，隻是僅一下就再度鴉雀無聲。
萊恩還來不及驚訝，已經又感覺到另一個方向一陣風壓。趕忙一個翻滾，又避開了另外一頭猛獸的襲擊。同樣，這頭新的猛獸在一擊不中之後也重新溶回了觸手之中，像是從來沒出現過一般。
第三次……兩隻。這一次萊恩看準空隙將其中一隻踢飛。然而他看著那不再動彈的屍體高興了還沒半秒鍾，就看到那具屍體同樣溶化著回到了觸手之中。這一下，他幹脆就不再作出任何進攻動作，隻是單純地躲閃與防守。
即使如此，幾分鍾過後萊恩也感到越來越不妙了。隨著他躲避次數的增多，猛獸襲擊的速度也越來越快，間隔越來越短。甚至，有好些猛獸在攻擊失敗之後並不回去，而是蹲在原地繼續視線炯炯地盯著萊恩。而同時，新的猛獸又在不停的產生，即使打飛一些，它們也會很快重新加入到圍攻之中。於是，不久之後他就發現自己往往同時的已經不是猛獸的攻擊，而是——獸群。同一時刻，總有三五隻猛獸在配合默契地撲擊著他，而他的行動空間又在被周圍緩緩逼近的獸群逐步壓縮，讓他深刻感受到了勢單力薄的滋味。
而且，周圍不時響起的笑聲也讓他確信他隻是在被耍弄。要不然，他麵對的就不是三五隻，而是現在數量已經達到數百的獸群的一擁而上。那種情況下，他大概連落荒而逃都做不到。不過就算是這樣，它也差不多快玩膩了吧？
端坐著的獸群突然站起來了一半，萊恩心裏猛然一緊，立刻放棄了守勢。伸出雙手抓住麵前兩條猛獸丟向腦後，然後立刻轉過身回旋踢將剩下的三條踢飛，在一瞬間麵前獸群的包圍圈出現了一個空位。
但就在萊恩踢出的那一隻腳落地，剛打算抬起另一隻腳向著那個空檔大踏步跨出的時刻，他卻驟然覺得一腳踏空，然後便整個人頭朝下被什麽提了起來。
一轉眼就被捆得嚴嚴實實倒掛在了空中，萊恩歎了口氣，知道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他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化出的獸群的身上了，竟然忘了腳下的那些身為原型的觸手才是他本來所要防備的東西。
獸群哄笑起來。在嘈雜的笑聲中，野獸們一隻隻地湊到一起，最後整個獸群隻融成了一隻巨大的野獸。
上半身大得出奇，如人類一般拄著兩條象腿一般的粗壯前肢，那隻怪異的野獸饒有趣味地看著倒吊著的萊恩：“唔，一隻非常結實，而且很有力氣，最最好玩的還是完全不會害怕的小老鼠！真不錯！”
萊恩翻了翻白眼，沒有搭理齊美爾。他隻是在心裏向伊希斯發出了詢問：“我可以撤退了嗎？”
“行了，爭取到這些時間應該足夠了。從現在開始二十秒內，祭司的感知域在你那裏也剛好有一個空穴。”
“……不對！”齊美爾卻突然發現了什麽，湊近來鼻子嗅了嗅，“這股味道好像是……”
萊恩朝著湊過來的獸臉咧嘴笑了一笑，黑色的附甲瞬間出現在手臂上，臂甲上琥珀一樣的尖刺輕易切開了捆綁著的觸手。利索地將手臂揮舞了兩下將全身上下捆著的從觸手切了個幹淨，萊恩一個翻身雙腳落地。
然後，他一拳朝著麵前那個巨大的腦袋砸了過去：“最後的禮物！”
異獸被那一拳一下子紮進了眉心的深處。一下隱秘的閃光過後，那巨大的身軀突然開始了分崩瓦解，如同被拍散的麵團一般一塊一塊地濺得四處都是。飛散出去的麵團滾動出幾圈，紛紛變回了那些較小猛獸的形狀。獸群重新聚集在一起，卻發現暫時沒辦法重新聚合成一整隻。它們最後一起抬起頭，朝著茫茫夜色憤怒地群吠道：“——騙子！！”
……
帕西菲卡仍然在奔跑著。
雙腿灌鉛似地，酸麻沉重，抬起一半就會自己掉回去。胸口火辣辣的，不論是吸氣還是呼氣都會帶來一陣生疼。
但是她寧願繼續跑著。至少這樣就不會想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麽可怕的事情。
她拚命地摧殘著腿，壓榨著肺，對於滿心隻感覺得到身體的痛苦感這件事，幾乎產生了一種歡喜。
然而，跑著跑著，她還是咬著嘴唇嗚咽地哭了起來。
遠處燈火輝煌的城區似乎一點都沒變近。而剛才，身後傳來的各種巨響已經結束了；隨後，短暫寂靜也結束了。現在，緊咬著追在身後，越來越接近的，是那一大群不知什麽東西的騷動聲。
前方籠罩著道路的夜色之中，突然析出了一個人影。
那是一個女子，夜半獨行，徐徐走來的姿態卻如同午**院散步一般的放鬆與隨意，似乎半點都感覺不到前方的危險氣息。
然而就在看清楚那名女性的容貌之後，帕西菲卡卻立刻因為心安而放聲大哭了出來。她跌跌撞撞地跑著，對著那個人影哭喊道：“瑪蒂爾達姐姐！救命，救命！救救我！救救他！救救萊恩！救——”
小腿終於一下猛烈地抽搐，將她狠狠摔到在地上。
夜行女子已經走到了帕西菲卡的麵前。一邊將帕西菲卡拉了起來,她一邊驚奇地望向了前方：“……啊啊，那是什麽？”
“那是……”扶著瑪蒂爾達有力的手臂站起身來，帕西菲卡回過頭看著自己一路跑來的黑色夜路，又忍不住有些害怕地顫抖了起來。
黑暗籠罩之下，視界的邊界就在幾十步開外。那裏依稀可見的，是蹲著的數十隻猛獸。灰白色，細節模糊，唯獨一張大口每一顆利齒都那樣清晰。而在不時磨著牙的大口上方，是兩隻泛著通紅光芒的眼睛。
真正恐怖的，是從麵前不遠處一直到徹底被黑暗吞沒的道路盡頭，甚至包括道路兩邊的屋頂之上，到處擠滿了這樣紅色而成對的光芒。
密密麻麻的獸群。
每一隻的嘴角都彎著類似嘲笑的表情，每一隻的通紅獸瞳都緊緊盯著滿臉隨意的瑪蒂爾達，姿態各異的群獸們此起彼伏地發出咕嚕聲，最後卻古怪地匯成了一句話：“真有趣，跑了一隻小狗，來了一隻大火雞……”
“真蠢。”瑪蒂爾達卻是歎了一口氣，然後，又歎了一口氣，“也好弱。”
她一臉無可奈何，看著眼前那片密布紅點的黑暗。
轟！——
第一聲巨響響起的時候，萊恩還浮在高空等待伊希斯的信號。巨大撼動的能量從大地傳遞到高空，作為媒介的厚厚空氣被掀起了劇烈而狂亂的氣浪，一下子把正在發呆的萊恩吹得東倒西歪。
在一波一波接踵而來的猛烈氣流中穩住身形，萊恩慌慌張張地低頭向著身下的城市望去，看見了一幅令他目瞪口呆的景象。
明亮而赤紅到晃眼，腳下黑暗的街區中突然亮起的某一點成為了起始，一條巨大的火線正沿著街道向西一路飛馳而去。一朵挨著一朵，接連不斷地衝天而起，灼亮的焰雲不斷地將火線的盡頭將前方飛快地推進著。而在它們的身後，火線龐大的身軀碾動著遊過的街道的每一個十字路口，同樣有著絢麗的亮色正向著兩邊橫向地延伸開去。流火似水，隻是不如水那樣的悄無聲息，而正在磅礴地咆哮著衝擊占據黑夜籠罩下的每一條線路，轉眼之間就在腳下那純黑的畫布上勾出了無數亮晃晃的田字型。
在被火光映照得比黃昏還明亮的天幕之下，萊恩倒抽著冷氣，清清楚楚地看著下麵那群密密麻麻的灰白野獸連哀嚎都發不出，連逃跑都來不及，轉眼就被洶湧而來的火海吞吃得幹幹淨淨。
“這……炸彈人嗎？”萊恩自言自語著出一個詞語，然後疑惑地抓了抓臉，“奇怪……這個詞是什麽意思？是‘拉’的記憶？”
“下來吧。”伊希斯總算發來的通信。萊恩最後朝那火海畏懼地看了一眼，朝著感應到的方位飛去了。
……
得知就這麽錯過了絕佳的機會，伊希斯的臉色卻出乎意料的並沒有很差。
“哦，算了……也是我不好，走開了。下次再說吧。”她心不在焉地答道。
萊恩卻注意到，她緊緊抱在手裏的那本從未見過的大書。而且——神情極其溫柔。
有什麽豔遇之類的了？他突然心裏不爽，伸出手指戳了戳：“這是啥？”
“……把你的髒爪子拿開！這可是主……總之以後碰一次我就割一刀！”
……
回到旅館之後，勞累一天全身酸痛的萊恩卻發現他在想要休息之前，還得先處理一個不速之客。
撲到床上，把那個呼呼大睡的白發中年人一把揪起來搖晃得七葷八素之後，萊恩惡狠狠地問道：“你！為什麽會睡在我的床上！”
“啊，那個……我沒錢住店了。”銀古老老實實地回答道，“不過我看到了登記簿上有你們的名字而且你們又不在。所以就跟旅館主人說我找你們有事，並且成功說服他讓我進來等你們了。”
“那你找我們到底有事嗎？”
“沒有。”中年人誠懇地坦白道，“我隻是趁你們不在蹭個床睡一覺而已。”
“那你現在可以滾了！”
“啊，是……反正我也睡飽了。”在氣得七竅生煙的萊恩動手之前，中年人晃悠悠地出了門。
然而走到走廊上之後，他卻轉過身，向著屋內的兩人留下一個神秘的笑容，“對了……作為這一床之恩的回報，明天來大陸公會找我一下吧。說不定……能找到你們想要的東西。”
本想狠狠摔上房門，萊恩的動作頓時停止。
關上了一半的房門像是長在了原地，分割出屋內的半張臉愕然，屋外的半張臉微笑，相互對視。
最後，屋子的最裏麵傳來了伊希斯幽幽的聲音：“明日……必將拜訪。”
……
“啪”
響亮的一個耳光，絲堤雅仍然揚著手，冷冷俯視著帕西菲卡：“不要以為沒人敢打你。”
捂著臉的少女卻不甘示弱地將目光迎了上去，說道：“不要以為隻有你打過我。”
祭司冷哼一聲，拂袖而去：“瑪蒂爾達，從明天開始給我寸步不離地看著她！”
侍女們望著她怒氣衝衝的一個手勢，畏懼地彎腰告退，不再跟上。
瑪蒂爾達看著絲堤雅迅速消失在門外的黑暗中，歎出一口氣走到了帕西菲卡的麵前。上下打量了些不知什麽，她突然湊近少女的脖間，嗅了嗅：“……熟悉的氣味。”
獨自行走在在宮殿立柱回廊間，祭司突然停下了腳步。
“你好像沒有看上去那麽生氣。”
絲堤雅循著聲音回頭望去，看到了悠然走來的瑪蒂爾達。她點了點頭，臉上的怒容早已經褪去：“引出了千喉之獸，這其實很好。”
“隻是一個磷子而已，又不是本體。”瑪蒂爾達的表情顯示她覺得相當無趣。
“已經上鉤了。”
“不過說起來，千喉之獸不是應該在靠近米德加德的地方捕獵’亡翼‘麽……”
“哼……一頭野獸而已，自然是哪裏有食餌就把之前的目標完全忘掉了。”
瑪蒂爾達點了點頭，又問道：“但是我們要釣的另外一條魚呢？”
祭司沉默了片刻，用肯定的語氣開了口：“他們……也在這座城裏。”
“你不是沒找到他們嗎？”
“魚兒不見蹤影，掀起的波浪卻是再小也無法說謊的。”絲堤雅露出了勝利的笑容。
瑪蒂爾達點了點頭，豎起了一根手指：“我有個主意。”
當然，讓氣氛怎麽都陰森不起來的功勞，大部分仍應歸功於身旁那個吵鬧的少女。在走過這幾條街的漫長過程中，少女不知疲倦地從他的身前繞到身後，再從身後跳到麵前，每過個幾分鍾就央求上一次：“萊恩，帶我一起走嘛！”
萊恩目不斜視，耐心地又一次，也仍然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著：“不行。”
“別回答得那麽快，稍微，稍微再考慮一下啦……”
“嗯，那麽就稍微考慮一下。不行。”
“喂！你這稍微也太快了吧！兩秒都不到啊！”
“那麽，一，二，三，不行。”
“三秒……連兩位數都沒有你是沒思考的器官是怎樣！”
“反正就算給我三天時間考慮，結果也一樣是不行。”
“到底為什麽不行啦！”
“因為……你們會拖後腿。”
萊恩有些煩不勝煩。帕西菲卡不知道發什麽瘋，突然很執著地表示要和她的哥哥姐姐一起成為傭兵，和萊恩一起環遊大陸……這怎麽可能啊！先不說萊恩有要做的事情，就算真的哪天環遊大陸了，也因為被神殿追殺得到處跑的緣故吧。
“才不可能拖後腿呢！”帕西菲卡不服氣地表示，“……拉克維爾姐可是指揮級別的默法術士，夏儂哥也是很高級的戰士呢。”
“劍聖也不行！”萊恩不耐煩地把擋路的少女輕輕推開。
就算到了劍聖那地步，也一樣還是普通人。肯定受不了像他那樣，每天打架的對象盡是奧梵，無心者，或者神殿的那個火焰女性……總之都是些不是人類的東西的啊……
等等？萊恩突然停下了腳步，抓住了帕西菲卡剛才說過的某一個名字。那個名字，在他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傭兵的時候就經常在同伴們的閑聊之中聽到，所以到現在還記得。
夏儂……德魯王家衛隊的頭號高手，號稱德賽魯埃年輕一代的最強戰士，最有希望進階劍聖的那個夏儂·卡蘇魯？那個夏儂確實有個叫拉克維爾·卡蘇魯的姐姐，同樣也是個數一數二的默法術士，在德魯默法術士師團內擔任頭號指揮。
而且，這對知名的姐弟，其實還有一個更小一些的小妹。雖然這個小妹之前並不為人所知，但在最近兩個月內，卻瞬間成為了比她的哥哥和姐姐加起來還要耀眼百倍的存在，因為她就是……
一瞬間把所有的東西都對上了位置，萊恩在震驚之下一把將少女拉到麵前按住肩膀，死死盯了上去。
“……萊恩？”突然被粗暴地對待，少女有些驚慌，但卻沒有掙紮。
然而相對的，第一次將少女那張臉看了個仔細的萊恩，心跳卻一下子加重了。
之前一直迷惑著他的對少女的熟悉感，終於得到了解釋。
從那五官之上，他終於想起了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間和地點——就在今天的早上的遊行之上。隻不過那個時候，她化著濃厚的妝，穿著豪華的禮服，遠遠地坐在花車之上。而且最關鍵的是，那時候的她無生氣得如同一隻精致的娃娃，以至於讓萊恩直到現在，都幾乎沒辦法把那個時候的她同眼前這個鮮活的精靈聯係在一起。
“帕菲……”他緊緊盯著少女，口幹舌燥，心裏充斥著餡餅從天而降的巨喜與荒謬的難以置信感覺，“你的全名是……？”
或許是被那副樣子嚇到，少女哆嗦了一下嘴唇，並沒有從裏麵發出什麽聲音來。
然而，萊恩還是聽到了他所想要的答案。從在旁邊突然響起的，一個完全陌生的，有著說不出奇怪感覺的腔調的女聲那裏。
“帕西菲卡·卡蘇魯。”
然後下一刻，他就被一股巨大力量擊中，騰空，飛行而去。
一轉眼，眼前的場景就由羞澀少女一瞬間轉換成了彌漫的煙塵與坍塌的建築。躺在碎磚堆中，萊恩反倒是從剛才的震驚中清醒了過來。雖然這種程度的撞擊並不能使現在的他受什麽傷害，但他也沒有立刻爬起來的打算，而隻是稍稍抬起頭望向了外麵，想要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
從街道盡頭的夜幕中顯出的身形，並不是什麽體型龐大的怪物，而隻是一個顯得有些孤零零的少女……有著那樣外形的一個東西。
它不著寸縷，對身軀的美好之處毫無半分遮擋之意。
它行走的動作如同牽線木偶。而且那隻無形的手的操控技術還是那樣的糟糕，身軀的動作亂七八糟地不停變換著，根本沒一種可以保持平衡。它完全不是用腳，而確實更像是被提著接近了過來。
數十根手臂粗細的觸手從它的腹部，大腿，腰間等身體各處表麵破出，垂下地麵之後長長地盤踞在一起，鋪滿了它周圍方圓近十米的地麵。而且，隨著它的一寸寸接近，那一大片粉紅色的肉管還會跟隨著一起蠕動著前行。
這些，無疑正是剛才像拍蒼蠅一樣將萊恩猛力按進牆壁裏麵，並順便將整間房屋從中間攔腰毀掉的元凶。
萊恩知道那是什麽。即使閉上眼睛，他也可以聞到那個軀體上傳來的特別的味道……一股讓自己體內的力量，不聽使喚地一下一下鼓動著的味道。
無心者。而且那龐大的氣息，和上次在裏斯安所遇到的那兩個比起來完全不是一個等級的。
“找到了，找到了！叫做帕西菲卡小貓咪！旁邊還‘曾經’有一隻小老鼠……”有著人體外形的異物發出著奇怪的笑聲，徑直朝著帕西菲卡接近了過去，在它周圍的肉管則像是波浪起伏的海麵，一陣陣地湧動著跟著一起前進，“小老鼠變成了肉泥，混著血一起在房子的肚子裏。而小貓咪也會變成肉泥，混著血一起在哪裏？……在齊美爾的肚子裏！哈哈哈！”
帕西菲卡已經完全嚇傻了，如同雙腳被釘在地上一般一動不動。
“萊恩。”伊希斯的聲音及時在萊恩的腦海裏響起，“我看到了一隻無心者，然後發現你也在旁邊。怎麽回事？戰鬥中？”
當然不是用肉眼看的，那是伊希斯獨有的能力“梳靈視界”。所以萊恩知道她肯定在比較遠的地方，也完全不知道現場的具體情況。所以他簡單地解釋道：“沒有，它的目標不是我。它是衝帕西菲卡來的。”
“帕西菲卡·卡蘇魯？？她也在？？……”她的驚訝直接透過靈魂傳了過來。然後靈魂那頭稍微沉默了片刻，“看到了。那個無心者不知道是白癡還是瘋子，竟然一點都不怕引來神殿的人，就那樣把力量全都釋放出來了。它的光太過耀眼了，周圍什麽都看不到了。要不是因為我們的契約，你的火我大概都會漏過去的……”
“它好像叫齊美爾。”
“……千喉之獸齊美爾？還真是遇到真正又瘋又癡了。”聽起來伊希斯相當的惱怒，“為什麽你們三個會混在一起！”
“以後慢慢解釋吧。現在怎麽辦？”
“沒辦法了，我們做不了什麽了。祭司已經展開感知域，還有不到半分鍾就能覆蓋到全城，蝕印應該也很快就會到達。現在……唔，我想想……嗯，在盡量把力量壓製在人類範疇內的情況下，給齊美爾拖一拖後腿吧。”少女很恨道，“那個白癡！交給神殿都不能被它吃進嘴裏去！”
“嗯？純人類範疇？知道了。”萊恩喃喃自語著，一翻身從磚塊堆裏站了起來。右拳一擊左掌，他望向了不遠處的無心者與帕西菲卡，“那就隻肉體力量好了……”
齊美爾此時已經挪到了帕西菲卡的麵前隻有幾十步的地方。聽到聲音轉頭看到了毫發無傷的萊恩，它的臉上露出的是驚喜的表情：“結……”
一個字的時間，萊恩已經如颶風一般狂飆過這數十米的距離，最後狠狠一躍淩空側肩撞了上去。
那個少女外形的軀體部分一觸即飛，連同地上數十盤觸手部分都被一起被猛地拽過去。數十米長的肉管卻連一絲都沒有拖在地麵上，完全被前麵軀體部分的高速拉直著拖在後麵，如同一捋順滑的馬尾。橫著飛行出數十米後那具軀體斜斜撞上地麵，瞬間猛地彈起足有半米多高，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已有肢體轉向了奇怪方向。在空中翻滾過幾圈，殘缺的軀幹被自己的觸手繞成了一個小團之後落下，帶著依然未消減的橫向飛行速度再次撞上了地麵。隨後反複的彈起，翻騰，落地，幾次過後軀幹已經完全被觸手包在裏麵裹成了一個大肉球。肉球高速滾動著一路撞毀數幢房屋，最後撞上了天梯那純粹花崗岩的地基，連大地都猛然震動了一下。
萊恩自己也滾動了好幾圈才停了下來。顧不得去看齊美爾如何，他首先回頭對著帕西菲卡大吼道：“快跑啊！朝著西麵跑！”
恐懼得著了魔的帕西菲卡被這麽一吼才渾身猛然一抖，醒了過來。連話都不會說，她拚命點著頭，轉身開始了手腳並用的狂奔。
那一邊的天梯腳下，糾纏成團的肉管正在一層一層地解開，有些萎靡地重新盤回地麵上。如花蕊一般散開的觸手下麵，那是手肘和上臂深深陷在胸口裏麵，腿折成三角形掛在已經凹陷了一半進去的腦袋旁邊之類……一具已經完全不成人形的軀體。
然而這還沒完，萊恩已經大吼著從高空落下，雙手抱成拳槌朝著腦袋還剩下的那一半砸了過去。
“砰！”——周圍盤踞著的觸手猛然一下痙攣，然後無力地鬆散開去。
還不夠……萊恩將視線從原本頭的位置稍稍移開一些，看到了依稀可見渾圓形狀的肩膀。
……砰！……砰！砰！……砰！……隨後的幾分鍾內，上空不停回響著錘頭一般的沉重悶響，每一下都伴隨著大地的一次震動。周圍的觸手隨著節奏，不停地一下一下地抽動著，隻是反應的力度越來越低。
最後停下的時候，萊恩已經覺得有些累了。他爬起來深呼吸了一口氣，看著身下那一灘肉泥。
現在已經沒有一塊還保持著固定的形狀的地方了。
可是，這樣真的有用嗎？萊恩依然沒有大事已了的感覺，反而心中的緊張感越來越重。他可以感覺到背後有什麽東西，眼角的餘光也總能掃到什麽。但是一旦轉過去，卻總是什麽都沒看到。讓自己隻能處在“普通人類”的狀態，也就無法獲得“超越人類”的感官，他隻能緩慢地轉著身，注意著四周那些每一根看上去已經“死透了”的觸手。
側後方氣流突然變了。
萊恩毫不猶豫地趴下，滾開，然後正好看到一隻奇異的猛獸撲空。
總的來說，那也隻是有著野獸形狀的東西。猛獸的下半身由粗細不同的觸手“擰”而成，仍然還連在那堆盤蛇一般的觸手堆裏。上半身那些觸手倒是完全融為了一體，隻是灰灰的一團沒什麽細節，連頭部都圓乎乎的，上麵唯獨隻有一張大口利齒清晰。
一個撲空之後，那頭猛獸毫不猶豫地紮進了地麵上的觸手堆裏，就像是躍入水中一般溶化了進去。
“嗬嗬……”嘲笑聲從不知道什麽地方發了出來，隻是僅一下就再度鴉雀無聲。
萊恩還來不及驚訝，已經又感覺到另一個方向一陣風壓。趕忙一個翻滾，又避開了另外一頭猛獸的襲擊。同樣，這頭新的猛獸在一擊不中之後也重新溶回了觸手之中，像是從來沒出現過一般。
第三次……兩隻。這一次萊恩看準空隙將其中一隻踢飛。然而他看著那不再動彈的屍體高興了還沒半秒鍾，就看到那具屍體同樣溶化著回到了觸手之中。這一下，他幹脆就不再作出任何進攻動作，隻是單純地躲閃與防守。
即使如此，幾分鍾過後萊恩也感到越來越不妙了。隨著他躲避次數的增多，猛獸襲擊的速度也越來越快，間隔越來越短。甚至，有好些猛獸在攻擊失敗之後並不回去，而是蹲在原地繼續視線炯炯地盯著萊恩。而同時，新的猛獸又在不停的產生，即使打飛一些，它們也會很快重新加入到圍攻之中。於是，不久之後他就發現自己往往同時的已經不是猛獸的攻擊，而是——獸群。同一時刻，總有三五隻猛獸在配合默契地撲擊著他，而他的行動空間又在被周圍緩緩逼近的獸群逐步壓縮，讓他深刻感受到了勢單力薄的滋味。
而且，周圍不時響起的笑聲也讓他確信他隻是在被耍弄。要不然，他麵對的就不是三五隻，而是現在數量已經達到數百的獸群的一擁而上。那種情況下，他大概連落荒而逃都做不到。不過就算是這樣，它也差不多快玩膩了吧？
端坐著的獸群突然站起來了一半，萊恩心裏猛然一緊，立刻放棄了守勢。伸出雙手抓住麵前兩條猛獸丟向腦後，然後立刻轉過身回旋踢將剩下的三條踢飛，在一瞬間麵前獸群的包圍圈出現了一個空位。
但就在萊恩踢出的那一隻腳落地，剛打算抬起另一隻腳向著那個空檔大踏步跨出的時刻，他卻驟然覺得一腳踏空，然後便整個人頭朝下被什麽提了起來。
一轉眼就被捆得嚴嚴實實倒掛在了空中，萊恩歎了口氣，知道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他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化出的獸群的身上了，竟然忘了腳下的那些身為原型的觸手才是他本來所要防備的東西。
獸群哄笑起來。在嘈雜的笑聲中，野獸們一隻隻地湊到一起，最後整個獸群隻融成了一隻巨大的野獸。
上半身大得出奇，如人類一般拄著兩條象腿一般的粗壯前肢，那隻怪異的野獸饒有趣味地看著倒吊著的萊恩：“唔，一隻非常結實，而且很有力氣，最最好玩的還是完全不會害怕的小老鼠！真不錯！”
萊恩翻了翻白眼，沒有搭理齊美爾。他隻是在心裏向伊希斯發出了詢問：“我可以撤退了嗎？”
“行了，爭取到這些時間應該足夠了。從現在開始二十秒內，祭司的感知域在你那裏也剛好有一個空穴。”
“……不對！”齊美爾卻突然發現了什麽，湊近來鼻子嗅了嗅，“這股味道好像是……”
萊恩朝著湊過來的獸臉咧嘴笑了一笑，黑色的附甲瞬間出現在手臂上，臂甲上琥珀一樣的尖刺輕易切開了捆綁著的觸手。利索地將手臂揮舞了兩下將全身上下捆著的從觸手切了個幹淨，萊恩一個翻身雙腳落地。
然後，他一拳朝著麵前那個巨大的腦袋砸了過去：“最後的禮物！”
異獸被那一拳一下子紮進了眉心的深處。一下隱秘的閃光過後，那巨大的身軀突然開始了分崩瓦解，如同被拍散的麵團一般一塊一塊地濺得四處都是。飛散出去的麵團滾動出幾圈，紛紛變回了那些較小猛獸的形狀。獸群重新聚集在一起，卻發現暫時沒辦法重新聚合成一整隻。它們最後一起抬起頭，朝著茫茫夜色憤怒地群吠道：“——騙子！！”
……
帕西菲卡仍然在奔跑著。
雙腿灌鉛似地，酸麻沉重，抬起一半就會自己掉回去。胸口火辣辣的，不論是吸氣還是呼氣都會帶來一陣生疼。
但是她寧願繼續跑著。至少這樣就不會想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麽可怕的事情。
她拚命地摧殘著腿，壓榨著肺，對於滿心隻感覺得到身體的痛苦感這件事，幾乎產生了一種歡喜。
然而，跑著跑著，她還是咬著嘴唇嗚咽地哭了起來。
遠處燈火輝煌的城區似乎一點都沒變近。而剛才，身後傳來的各種巨響已經結束了；隨後，短暫寂靜也結束了。現在，緊咬著追在身後，越來越接近的，是那一大群不知什麽東西的騷動聲。
前方籠罩著道路的夜色之中，突然析出了一個人影。
那是一個女子，夜半獨行，徐徐走來的姿態卻如同午**院散步一般的放鬆與隨意，似乎半點都感覺不到前方的危險氣息。
然而就在看清楚那名女性的容貌之後，帕西菲卡卻立刻因為心安而放聲大哭了出來。她跌跌撞撞地跑著，對著那個人影哭喊道：“瑪蒂爾達姐姐！救命，救命！救救我！救救他！救救萊恩！救——”
小腿終於一下猛烈地抽搐，將她狠狠摔到在地上。
夜行女子已經走到了帕西菲卡的麵前。一邊將帕西菲卡拉了起來,她一邊驚奇地望向了前方：“……啊啊，那是什麽？”
“那是……”扶著瑪蒂爾達有力的手臂站起身來，帕西菲卡回過頭看著自己一路跑來的黑色夜路，又忍不住有些害怕地顫抖了起來。
黑暗籠罩之下，視界的邊界就在幾十步開外。那裏依稀可見的，是蹲著的數十隻猛獸。灰白色，細節模糊，唯獨一張大口每一顆利齒都那樣清晰。而在不時磨著牙的大口上方，是兩隻泛著通紅光芒的眼睛。
真正恐怖的，是從麵前不遠處一直到徹底被黑暗吞沒的道路盡頭，甚至包括道路兩邊的屋頂之上，到處擠滿了這樣紅色而成對的光芒。
密密麻麻的獸群。
每一隻的嘴角都彎著類似嘲笑的表情，每一隻的通紅獸瞳都緊緊盯著滿臉隨意的瑪蒂爾達，姿態各異的群獸們此起彼伏地發出咕嚕聲，最後卻古怪地匯成了一句話：“真有趣，跑了一隻小狗，來了一隻大火雞……”
“真蠢。”瑪蒂爾達卻是歎了一口氣，然後，又歎了一口氣，“也好弱。”
她一臉無可奈何，看著眼前那片密布紅點的黑暗。
轟！——
第一聲巨響響起的時候，萊恩還浮在高空等待伊希斯的信號。巨大撼動的能量從大地傳遞到高空，作為媒介的厚厚空氣被掀起了劇烈而狂亂的氣浪，一下子把正在發呆的萊恩吹得東倒西歪。
在一波一波接踵而來的猛烈氣流中穩住身形，萊恩慌慌張張地低頭向著身下的城市望去，看見了一幅令他目瞪口呆的景象。
明亮而赤紅到晃眼，腳下黑暗的街區中突然亮起的某一點成為了起始，一條巨大的火線正沿著街道向西一路飛馳而去。一朵挨著一朵，接連不斷地衝天而起，灼亮的焰雲不斷地將火線的盡頭將前方飛快地推進著。而在它們的身後，火線龐大的身軀碾動著遊過的街道的每一個十字路口，同樣有著絢麗的亮色正向著兩邊橫向地延伸開去。流火似水，隻是不如水那樣的悄無聲息，而正在磅礴地咆哮著衝擊占據黑夜籠罩下的每一條線路，轉眼之間就在腳下那純黑的畫布上勾出了無數亮晃晃的田字型。
在被火光映照得比黃昏還明亮的天幕之下，萊恩倒抽著冷氣，清清楚楚地看著下麵那群密密麻麻的灰白野獸連哀嚎都發不出，連逃跑都來不及，轉眼就被洶湧而來的火海吞吃得幹幹淨淨。
“這……炸彈人嗎？”萊恩自言自語著出一個詞語，然後疑惑地抓了抓臉，“奇怪……這個詞是什麽意思？是‘拉’的記憶？”
“下來吧。”伊希斯總算發來的通信。萊恩最後朝那火海畏懼地看了一眼，朝著感應到的方位飛去了。
……
得知就這麽錯過了絕佳的機會，伊希斯的臉色卻出乎意料的並沒有很差。
“哦，算了……也是我不好，走開了。下次再說吧。”她心不在焉地答道。
萊恩卻注意到，她緊緊抱在手裏的那本從未見過的大書。而且——神情極其溫柔。
有什麽豔遇之類的了？他突然心裏不爽，伸出手指戳了戳：“這是啥？”
“……把你的髒爪子拿開！這可是主……總之以後碰一次我就割一刀！”
……
回到旅館之後，勞累一天全身酸痛的萊恩卻發現他在想要休息之前，還得先處理一個不速之客。
撲到床上，把那個呼呼大睡的白發中年人一把揪起來搖晃得七葷八素之後，萊恩惡狠狠地問道：“你！為什麽會睡在我的床上！”
“啊，那個……我沒錢住店了。”銀古老老實實地回答道，“不過我看到了登記簿上有你們的名字而且你們又不在。所以就跟旅館主人說我找你們有事，並且成功說服他讓我進來等你們了。”
“那你找我們到底有事嗎？”
“沒有。”中年人誠懇地坦白道，“我隻是趁你們不在蹭個床睡一覺而已。”
“那你現在可以滾了！”
“啊，是……反正我也睡飽了。”在氣得七竅生煙的萊恩動手之前，中年人晃悠悠地出了門。
然而走到走廊上之後，他卻轉過身，向著屋內的兩人留下一個神秘的笑容，“對了……作為這一床之恩的回報，明天來大陸公會找我一下吧。說不定……能找到你們想要的東西。”
本想狠狠摔上房門，萊恩的動作頓時停止。
關上了一半的房門像是長在了原地，分割出屋內的半張臉愕然，屋外的半張臉微笑，相互對視。
最後，屋子的最裏麵傳來了伊希斯幽幽的聲音：“明日……必將拜訪。”
……
“啪”
響亮的一個耳光，絲堤雅仍然揚著手，冷冷俯視著帕西菲卡：“不要以為沒人敢打你。”
捂著臉的少女卻不甘示弱地將目光迎了上去，說道：“不要以為隻有你打過我。”
祭司冷哼一聲，拂袖而去：“瑪蒂爾達，從明天開始給我寸步不離地看著她！”
侍女們望著她怒氣衝衝的一個手勢，畏懼地彎腰告退，不再跟上。
瑪蒂爾達看著絲堤雅迅速消失在門外的黑暗中，歎出一口氣走到了帕西菲卡的麵前。上下打量了些不知什麽，她突然湊近少女的脖間，嗅了嗅：“……熟悉的氣味。”
獨自行走在在宮殿立柱回廊間，祭司突然停下了腳步。
“你好像沒有看上去那麽生氣。”
絲堤雅循著聲音回頭望去，看到了悠然走來的瑪蒂爾達。她點了點頭，臉上的怒容早已經褪去：“引出了千喉之獸，這其實很好。”
“隻是一個磷子而已，又不是本體。”瑪蒂爾達的表情顯示她覺得相當無趣。
“已經上鉤了。”
“不過說起來，千喉之獸不是應該在靠近米德加德的地方捕獵’亡翼‘麽……”
“哼……一頭野獸而已，自然是哪裏有食餌就把之前的目標完全忘掉了。”
瑪蒂爾達點了點頭，又問道：“但是我們要釣的另外一條魚呢？”
祭司沉默了片刻，用肯定的語氣開了口：“他們……也在這座城裏。”
“你不是沒找到他們嗎？”
“魚兒不見蹤影，掀起的波浪卻是再小也無法說謊的。”絲堤雅露出了勝利的笑容。
瑪蒂爾達點了點頭，豎起了一根手指：“我有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