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宮中無人不知,皇貴妃自四阿哥病逝之日起就開始纏綿病榻,時好時壞,竟有每況愈下之相。董鄂氏自己也心知肚明,但她仍心有掛礙,不願慨然赴死,愛子之仇未報是其一,其二便是她也舍不得與她兩心相許的皇上。


    事情兜兜轉轉到了現在,烏雲珠心中也分不清對皇上的感覺到底是什麽?有愛有恨有怨,還有利用吧。僅憑幼時的匆匆一晤,烏雲珠也不知心中對皇上的執念從何而來?真是對童年玩伴的向往對知音的尋覓,還是因自身境遇導致對帝王的追逐?她拋掉一切,如飛蛾撲火一般地進得宮來。兩人的心心相印琴瑟和鳴讓她覺得自己的選擇沒錯,可後宮的爭鬥不得不讓她使盡深身解數才能保住一席之地。她猛然發現自己的力量是那樣的薄弱,而給她依靠的這個男人也稍嫌軟弱了。進宮兩年多,她雖已坐了皇貴妃的寶座,可她在這兩年裏失去的更多,她的兒子,她的父親,她的健康,而且為了繼續在這個宮裏存活下去,她不得已忘卻了自尊,在處處不如她的皇後麵前卑躬屈膝,在處處算計她的皇太後麵前恭敬有若侍女。她告訴自己,這一切都值得,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時間,她需要時間來重新布局,來創造機會,來為自己和兒子討回公道。


    又是一年的臘月,鵝毛大雪灑灑揚揚而下,烏雲珠卻又一次染上了風寒,其實她隻不過佇足欣賞了一下雪景罷了,這已經是她今年入冬以來的第四次風寒。她記得,去年的這個時候,她正在南苑細心伺候皇太後,當時的她本就因難產身體虛弱,也知道南苑之行會勞心傷身,但當時她是心甘情願的,一則她想借此機會讓皇太後饒了她父親,二則也為兒子在皇太後心中加碼,三則既突出她的孝順也反襯出皇後的冷漠。至於身子骨,宮中有的是好禦醫好藥材,多養兩年就會好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當時也算達到了目的,可現在看來,不過是自作聰明罷了。


    整整一年過去了,她什麽都沒有得到,隻剩下這樣一副病弱的身子,時時咳嗽,夜夜失眠,食欲不振,體型消瘦,稍不留神就小病小災不斷,吃的藥竟比吃的飯還多了。


    皇上對她不可謂不好,為了她的病更是操心良多,還特意指派專門給皇上看病的宋禦醫來給她診脈開方。自那年在安親王福晉手下吃了大虧,這些年來,烏雲珠已經習慣了處處提防,對於皇上這一舉動雖也曾故作賢良的拒絕,但也沒堅拒,畢竟還是自己的身子骨重要,她可還想活著,好好地活著給兒子討公道,而且專職給皇上看病的禦醫應該和後宮的牽扯要小些吧。她本以為,宋禦醫應該比其他的太醫醫術更好,在他的治療下她的身子應該會一日好似一日,不過情況卻沒有那麽樂觀,每一次倒是都藥到病除,可下一次不論怎麽小心,病勢依然來勢洶洶。她曾懷疑過,讓人偷偷拿著藥方藥渣出宮請名醫看過,都是對症之方,她還曾趁著宋禦醫不當值的時候,召喚過其他的太醫診脈,所開的藥方也大致相似,相較而言還是宋禦醫的藥方更精妙一些。難道真的是她的天命如此?她隻能這樣一日日病弱下去,直至最後一日。


    烏雲珠心裏一直有一個懷疑,直到年底她特地請旨回家為父親鄂碩冥壽上香時才確定。那天,董鄂夫人因悲傷過度而昏厥,特請了京中最出名的仁濟堂的李大夫出診。李大夫隔帳把脈後,心中極是怪異,帳內之人壓根就不是傷痛昏厥之脈,而是已有癆病之症,且此病成因可疑。李大夫見多識廣,知道自己有可能窺見了後宅陰私,隻是這董鄂府乃當今極蒙聖寵的皇貴妃之娘家,此番舉動必是大有玄機,他既已陷入局中,也隻得看情形行事。


    烏雲珠既托弟弟費揚古作下這種安排,自然是要知道自己的真實病情。她於帳內靜等,沒多久蓉妞即來回報,方才得知她應是被人下了秘藥,如今竟已轉成了癆症,李大夫也無良方,隻能盡量緩解。


    癆病?不治之症。烏雲珠很奇怪自己居然如此平靜地就接受了。秘藥?應該是自她被冊為皇貴妃之時就開始下了吧!這就對了,難怪進宮之初對她不聞不問的皇太後在她晉妃後就對她關愛有加,而且對她如坐火箭一般飛速的晉升為皇貴妃也沒有加以阻撓,她當時就覺得心中有異,像端妃淑妃那樣不屑鄙夷嫉恨才是正常的,而皇太後的態度卻讓人看不出這是一個曾經千方百計不許她進宮的母親。事有反常即為妖,她處處提防,卻還是被皇太後暗算了。一個宮外的大夫都可以看出來,沒道理宋禦醫不知道。唉,總歸是自己太傻,能給皇上看病的自然是皇太後心腹中的心腹,又怎麽能夠指望他口吐實言呢?


    “主子,這李大夫怎麽辦?要不要?”


    “算了,引起旁人注意就不好了。你讓他把調養的方子開好,記得另找人驗一驗。如果妥當的話就讓人去製成藥丸,送進宮去。讓李大夫去給夫人看病吧,他今兒不就是為此而來的。跟他把話說清楚,他今天隻看了夫人一個病人,其餘的他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是,主子。”


    “費揚古在外麵嗎?”


    “主子,奴婢沒讓少爺知道實情,你這是要告訴他?”


    “叫他進來吧。”


    烏雲珠也沒打算讓費揚古淌混水,不為別的,隻為了她的父親。費揚古是父親的兒子,他才十四歲,如今她已經沒了希望,董鄂家的未來全在費揚古身上,他倒是個好的,懂得約束自己,即便是在烏雲珠最得寵的時候,也沒有任何劣跡傳出。這還不夠,烏雲珠心裏很清楚,她一旦故去,董鄂家就會受到殃及,皇上在一日倒好,皇上一旦駕崩,那隻怕有人要跟董鄂家算賬。費揚古此刻應該做的就是抓緊時間學習文韜武略,為將來建功立業奠定基礎。要怎麽做才能既報得了仇,又不殃及父親唯一的兒子,她僅存的血脈至親?


    回宮後的烏雲珠開始在承乾宮內慢慢地排查,承乾宮內的宮女大多是選的無牽扯無根基之人,應該可信,但也有可能有漏網之魚。平日裏烏雲珠進口的東西都細細察驗過,而且每樣蓉妞都先嚐過,如今蓉妞無恙,可見這一方麵沒有問題,那麽她呆的時間最久的寢室書房內,必有蹊蹺之處。排查的結果讓烏雲珠很失望,她沒能找出可疑之人可疑之物。


    這結果並不奇怪,皇太後的行事作風向來謹慎,她既然已經得手,又豈會再留下把柄讓人拿捏住,反正留給烏雲珠的日子已經不多了。別說皇太後了,單說貴太妃在承乾宮的眼線明月,就從沒讓烏雲珠疑心過,還讓她越來越信任。明月即便與別的宮打交道多一些,也是奉著烏雲珠的指示打探消息,而且她也確實有所得,當然,同時她的消息也這樣送了出去。皇太後與貴太妃在宮中經營多年,根基深厚,豈是一個進宮不到三年的烏雲珠可以撼動得了的,她們的手法如果能讓烏雲珠輕易覺察,那也著實太小看她們了。


    更讓烏雲珠恨恨的是,或許她這一番舉動打草驚蛇,沒多久宋禦醫就診斷出她已經轉成了癆症,日常調養的藥也開了出來,與她讓李大夫開的並無多大差別。她連向皇上告狀的機會也沒了。


    在同一個時間,慈寧宮的皇太後冷哼:“想活命,也要看哀家答不答應?蘇麻,讓太醫院加把勁,給董鄂氏好好調養調養,不能讓皇上覺得我有意怠慢他的心肝。”


    襄親王府的貴太妃則開始盤算著,怎樣才能給皇貴妃加把火支個招,董鄂氏如今知道自己時日不多,如果還像之前那樣繼續忍氣吞聲,她不就沒好戲看了?


    烏雲珠得了癆病的消息確實讓福臨心驚不已,但無論是太醫也好,皇太後也罷,烏雲珠本人也是同樣的口吻,隻要好生養著,就沒什麽大礙,皇上還是應該注重前朝事務為佳。


    忐忑不安地觀察了一陣,見烏雲珠的情形是有所好轉,福臨才算放了一丁點心,當然,此時前朝傳來的喜訊也讓他開懷了不少。


    順治十六年正月,雲南貴州傳來捷報,自建國之初就難啃的骨頭終於被咬了下來,雲貴初定,南明最後一個政權――桂王永曆政權已奄奄一息。福臨一麵下旨嘉獎將士,一麵派重臣擔任雲貴總督、雲南巡撫和貴州巡撫,更在三月,命吳三桂開藩設府,鎮守雲南,總管軍民事務,同時還命尚可喜鎮廣東,耿繼茂鎮四川。


    三藩!博果爾不由得聯想起了“三藩之亂”,就算知道未來發展方向又能怎樣,形勢逼人,如今令吳三桂鎮雲南也是必然,吳三桂從順治元年征戰至今,沙場浴血,戰功累累,正是深受信任之時。如果此時提出讓他卸甲歸田,豈不貽笑大方,況且雲南尚未徹底平定,還須仰仗吳三桂掃除桂王永曆政權的最後力量,抵禦虎視眈眈的緬甸。


    博果爾感歎:先知不是那麽好當的。情勢比人強,就算現在,他即使知道後果,也不得不讚同三藩的設置。他唯一能做的不過是加強警惕提前防範,這話還不能擺到明麵上來說,平白讓人寒心。博果爾當然有人手,可這種去監視封疆大吏的事還真不能私人出麵去做,他能提供的就是一個建議,或許他連建議也不用提。任何一個君主都會對手下有所防範,就拿順治來說,他先往雲貴派了行政官吏,再命吳三桂鎮雲南,此舉本身就值得讓人思量。更不用說吳三桂獨子吳應熊即使尚了公主,還依然呆在京中,這絕對是朝廷的防範之舉。


    博果爾承認:福臨即便在某些時候不象個皇上,但他這皇上到現在為止當得還算稱職。


    當然,對福臨的又一次重大考驗馬上就來了,這次,福臨的表現可不怎麽樣!


    南明永曆朝廷在西南戰場上連連敗退,東南沿海的鄭成功為挽救危局,決定大舉北伐,以期實現“圍魏救趙”。


    順治十六年三月,鄭成功犯浙江太平縣,官軍擊敗之。這個消息沒引起注意,因為近年來鄭成功每年都要小打小鬧幾場,沒人想到這是鄭成功大戰的前兆。即使是博果爾,也沒有多少記憶了。


    四月底,已經開進浙江的鄭軍大舉進攻定海關,幾乎全殲大清浙江水師。經此一戰後,鄭軍已牢牢把握製海權,從浙江沿海到長沙流域,清軍再無水上力量可與鄭軍水師相抗衡。六月,鄭成功會同張煌言部隊沿長江直趨而入,一路勢於破竹,接連攻克鎮江、瓜洲,於六月二十二日率十七水陸大軍兵臨金陵城下,形成合圍之勢。張煌言部亦奪取蕪湖一帶十數府縣,江東一時震動。


    消息傳到京師,朝廷為之震動。金陵若失,江南的半壁江山將毀於一旦,而且若有人趁火打劫,那京師也就岌岌可危了。在此危急關頭,議政王大臣會議很快作出了決定,速派援軍以殲敵於長江一線,簡親王與鼇拜都請命前往殺敵,博果爾也躍躍欲試,就連安親王嶽樂自己也有心借機出京。


    這幾年來,嶽樂雖努力遺忘,也因他的兢兢業業讓眾人都忽視了他的尷尬身份,但他自己卻始終沒能遺忘。他如今已有三子存世,傳承無憂,何不出京沙場殺敵發泄一番?再在京裏呆下去,他恐怕就要瘋了。他努力忘記烏雲珠帶給他的恥辱,可烏雲珠卻沒有就此放過他。宮中三個養女,他的嫡女年齡並不是最大,卻於去年率先指婚,被指給了耿繼茂之子耿聚忠。滿漢不通婚,他的女兒卻指給了一介漢人,這裏麵烏雲珠沒有插手,他是死都不會信的。因前有建寧公主下嫁吳三桂之子吳應熊,嶽樂也隻得吃下這個啞巴虧。他盡量往好的方麵想,吳應熊既能以額附身份留居京師,那想必他的女兒也不用出京,如今重病在床的那位氏或許可以稍稍放心。可是這理由可以安撫女眷,嶽樂自己卻深知其中的關竅,吳應熊的實際身份不過是朝廷人質罷了,日後耿聚忠的身份也差不離,三藩不反還罷,若有異心他女兒的一生盡毀。


    議政王大臣會議眾口一詞的合議結果,卻在福臨處差點打了回票。或許是浸潤佛學甚深,福臨對此的反應極其無動於衷,先是自顧自的默念頌經,後在嶽樂伏地頓首懇求之時,竟發出“把人家的東西還給人家,咱們卷鋪蓋回滿州”的不祥之語。


    此語一出,嶽樂頹然若失。說起來,嶽樂一直是福臨的最忠實的擁護者,即使是後來福臨與烏雲珠給他帶來了恥辱,他也並沒有多怪責福臨,就像絕大多數心中所想一樣,紅顏禍水才是罪魁禍首。在他的心裏,福臨或許私德有虧,可這依然不能掩蓋福臨寬厚仁慈的一麵,他的政見在絕大多數地方依然與福臨合拍。但這一次,他真的感到失望了,大清的皇上,可以仁慈,可以大度,甚至可以軟弱,但絕不可以後退,絕不能將八旗將士們辛苦打下的大清江山就這麽拱手讓人,不戰而退。於是,他找上了慈寧宮求助。


    在母親的痛斥下,福臨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他於次日扔出一枚大炸彈:他要禦駕親征,誰也無法勸阻。宮廷上下都束手無策,大臣們紛紛跪下勸阻,順治根本不聽,親自用寶劍劈斷禦座,宣稱誰敢阻止他他就劈死誰。此番連皇太後也無計可施,她一張口福臨就把話頂回去“不是您讓我效法皇阿瑪衝鋒在前的嗎?”承乾宮則高掛後宮不幹政的大牌,還來了一句“不管皇上做何種決定,臣妾都將誓死跟隨左右。”


    烏雲珠想得明白,她既已成皇太後的眼中釘,再多添一樁罪又如何,況且,皇上才是她唯一的依靠,就象她以前不信佛,但自從福臨沉迷佛學以來,為了與他保持一致,她也開始專心禪學,學得久了,也似有所悟,每每苦思“一口氣不來,向何處安身立命”之禪語,常與皇上參究。就拿如今這事來說,雖然她也對皇上的一意孤行不以為然,但她可不願做皇太後的應聲蟲,姑且不論皇上是否能成行,但在包圍著皇上的反對之聲中,她無條件的支持定能讓皇上銘記如心。


    福臨既可發下狠話來,眾大臣也不由在心中掂量了幾分,再無人發聲,事情竟成了僵局。博果爾思來想去,也想不起福臨曾親征過,遂挺身前往乾清宮一試,話還未開口,就被福臨岔開了。博果爾從前世到現在,就不是口舌如簧之輩,見狀也不能明著勸說福臨不去親征,隻能說自己有意代兄長出征,請皇兄恩準之類的話,


    其實福臨隻是一時激憤,心中對親征一事還是心存怯意的,隻是話已說出口,不好下台罷了。博果爾倒是猜中了他的意思,可他也不能就此應了博果爾的請求,他不去,博果爾就更不能去了。


    此時,湯若望求見。湯若望精心撰寫能夠打動順治此刻心弦的奏章,選擇適當的時機跪勸順治,說他以十數年的老臣忠誠之心,懇求皇上罷親征之議,不要使國家再瀕臨被破壞的邊沿。湯若望的冒死直諫可謂恰逢其時,順治心如明鏡,早有回心轉意之心,但是找不到台階下,這時認為湯若望博古通今,見解精到,分析透徹,看到湯若望感情激蕩,老淚縱橫,也深受感動,便適時轉彎,就把這個麵子給了湯若望。


    不說旁人心裏怎麽想,博果爾心裏是有點不太舒服的。自重生來,福臨極為信任他,但此刻福臨也駁回了他的話,到了最後反倒聽了一個外國傳教士的勸說。博果爾真心地覺得,湯若望的下場想必不會很好。因為他能人所不能,必然遭忌,今年是順治十六年,順治這個年號隻用了十八年,等福臨不在了,湯若望必定遭打擊報複,今日對他感激者說不定日後就會踩他一腳。老外畢竟是老外,不懂官場險惡啊。博果爾想起了他的洋人利用論,或許他可以稍加提醒,讓湯若望提前準備一點救命的物什,比如說造船的技術,新式火槍等等。


    當然,這些也要等金陵之圍解了再說。


    朝廷援軍已派出,京師眾人隻能坐等結果。


    結果沒有讓八旗失望。鄭成功狂妄自大地認為大局已定,南京旦夕可下,中了兩江總督郎廷佐的緩兵之計,不攻城,不打援,八十三營大軍牽連立屯,警戒不嚴。八月初一,大清騎兵突襲,各路援軍合軍會戰,水陸並進,金陵守軍也傾城出擊。鄭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大敗而退,損兵折將,諸名大將皆死於此役。鄭成功遂撤走鎮江等地駐軍,從長江出海,後鄭軍不死心攻擊崇明,被擊敗退回廈門。張煌言見大清水師截斷長江,焚舟登陸,遭追擊兵敗而逃,後繞道潛行二千餘裏,曆盡千難萬險,九死一生,終於到達浙東海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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