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承祜


    “皇上,襄親王府老王爺歿了。”


    “誰?”朱砂在折子上劃出一條長痕,登基三年的皇帝承祜猛地站起身來。


    “襄親王府的老王爺歿了。”


    “胡說,前幾日朕還派人去瞧過他老人家,精神好得很。”


    “皇上,奴才不敢撒謊,今天早上老福晉於睡夢中去世,老王爺見了後傷心過度,也跟著去了。”


    承祜身體搖晃了一下,又撐著桌麵站住了。


    “下去吧。”


    “哈哈哈……嗚嗚嗚……”


    乾清宮門口一個剛剛調來的小太監聽著室內傳來的似哭似笑的聲音,打了個冷顫,他悄悄地向旁邊的同鄉小林子挪去,細細地問道:“林哥,皇上這是怎麽呢?”


    小林子追隨太子多年,早就練就了不動聲色的功夫,他輕瞟了小同鄉一眼:“你聽見什麽呢?”


    “什麽也沒聽見。”


    小林子閉上眼睛,心中略鬆了口氣,如果他還追問下去,那麽就不要怪他不顧同鄉的一點點情麵,好奇心太重的人是在宮裏活不下去的,隻有聾子瞎子啞巴才能活得長久。


    自己有多久沒見過十一瑪法呢?從皇阿瑪死後就再沒見過了吧,三年多了。


    明明自己以前每年至少要和十一瑪法長談一次,哪怕什麽也不說,能靜靜地和十一瑪法呆在一起一小會,他滿腔的浮躁壓抑與憤恨就會平靜很多,自己就又有了動力能堅持下去。後來,自己為什麽不願意再見十一瑪法呢?


    承祜努力抬起頭,可眼淚還是不停地向下流。


    那是因為他怕看到十一瑪法失望的眼神,他怕十一瑪法看出來,是他害了自己的皇阿瑪。


    每一次十一瑪法都勸他要冷靜要有耐心,皇阿瑪心目中的人選隻有他,他忍了,他等了,可是四十一年啊,他當太子足足四十一年,他再也等不下去了。


    從康熙三十七年開始,他躲過了多少明槍暗箭啊。


    二弟胤a背後有明珠替他出謀劃策,冷不妨就在皇阿瑪麵前告他的刁狀,從他以前的哈哈珠子到他的奶兄再到太子妃娘家,但凡出點紕漏二弟就會牽連到他身上,讓皇阿瑪認為都是他在背後動心眼,皇阿瑪那些年對他的多麽的冷淡多麽的懷疑。


    三弟,就更讓他傷心了。他多麽不願意相信自己的親弟弟也想把自己趕下台去,索額圖就是胤i的幫凶。如意算盤打得真好,自己表現出色,再挑著二弟和他鬥,等到兩敗俱傷時胤i這個嫡子就可以上位了。索額圖也是個好樣的,他見承祜對他極為冷淡不假辭色,就索性選了另一個擁有赫舍裏家血統的對他言聽計從的皇子。


    對於承祜來說,胤a的狼子野心他可以理解接受,反正他也有所準備,但親人的倒戈相向才讓他真的痛不欲生。


    另幾個弟弟也不是安分的人,四弟胤祉與文人清流攪合在一起,也預備著漁翁得利;五弟胤g承祜本以為他是個好的,一直兢兢業業的做事,沒什麽私心,可後來與胤g走得近的十三弟胤祥的舉動卻讓承祜警惕起來;六弟胤祺八弟胤v十二弟胤蚴且蛭願窕蚴且蛭畢藎恢敝蒙磯韌猓餼鴕丫貿徐鋦屑げ灰蚜耍渙曇頹崆岬木諾茇範k十弟胤礻我十四弟胤禎竟也抱成了團。


    十年,足足十年,承祜牢記住博果爾曾說過的話,示弱也是一種很好的應對方法,對於所有的攻擊,他都盡力不放在心上,隻牢記著孝順皇阿瑪,友愛兄弟,勤奮做事。


    十一叔的話是對的,開始幾年,皇阿瑪對他橫豎看不順眼,可慢慢地,皇阿瑪覺察到了皇弟們的野心,他轉而開始護著他。明珠被罷了相,索額圖也被免了職,其他依附於皇弟們的大臣也受到敲打。當然,皇弟們沒受到什麽懲罰,這一點承祜也早就預料到了,皇阿瑪雖然是個皇帝,但他畢竟還是個父親,一個當爹的怎麽都不會相信自己的兒子想害長子,他寧願相信這是別人攛掇的。


    然後就是讓承祜依然後怕不已的康熙四十七年的塞外之行,差點,隻差一點,他就被眾位弟弟聯手拉下台了。那年十八弟胤|突發重病,皇阿瑪很著急。其實在經過十年的磨礪之後,承祜心中對於弟弟這個詞不再感冒,他們對他來說就是潛在的威脅,但是這些年下來他的表麵功夫還是很到位的。拋卻了親情的束縛,這些弟弟對他來說已經成了臣子,有些要拉有些要打,像十八弟,由漢女所生,絕對沒有繼承大統的可能,就屬於可以拉攏的一類中,更別提他還有兩個親兄長,就更值得他去關心照顧了。


    事情過後,承祜是多麽慶幸自己的決定,自十八弟病後,他一麵安慰心疼焦急的皇阿瑪,一麵看望病重的十八弟,安撫驚慌失措的十五弟和十六弟。雖然十八弟沒能救活,但他已經成功拉攏了十五弟和十六弟,也是一種收獲。


    他本以為事情到此應該告一段落,但他沒想到陰謀才剛剛開始。那夜,他剛從十五弟十六弟的帳篷出來,就被叫到了王帳之中。皇阿瑪以從未有過的陰狠目光盯著他,冷冰冰地問他剛才去了哪裏。


    “皇阿瑪,兒臣剛剛去探望了十五弟和十六弟。”


    皇阿瑪又把一把匕首丟在他腳下,問道:“這可是你的?”


    “是,皇阿瑪,這是您在我八歲那年賜給兒臣的,兒臣一直視它如寶,怎麽會在這裏?”


    “老實交行,你剛剛到底去了哪?”


    “皇阿瑪,兒臣確實去看了十五弟和十六弟,看他們睡著了才出來,然後就到了這裏。兒臣不敢欺瞞皇阿瑪。”


    “那你的匕首為何會在王帳外?”


    “兒臣今日並沒有佩帶此物,應該放在帳內才是。”


    “撒謊,你十三弟親眼看見你割開帳子,窺伺於朕。”


    “皇阿瑪冤枉啊,兒臣不可能同時在兩個地方,請皇阿瑪明鑒。”


    那一夜,他跪了許久,即使十五弟十六弟被領來證實了他的行蹤,他也沒被允許站起來。消息一個個地傳來,伺候他多年的一個小太監的屍體被發現,在營地邊緣的一個熄滅的火堆旁發現了一個衣角,經查證後應是太子服飾。


    承祜的嫌疑是暫時被清除了,可三弟胤i卻引火上身。若問兄弟中誰與承祜長得最像,那無疑是一母同胞的胤i。誰能在太子營帳出入自如,那還隻能是胤i。胤i死活不承認,承祜也代弟弟向皇阿瑪求饒,皇阿瑪卻已經厭倦了,讓人把胤i押回京,圈禁起來。十三弟也沒能討到好,從此被皇阿瑪視為無物。


    事情遠遠沒有結束,回京後,突然有一日,皇阿瑪派人搜查了整個毓慶宮,那時承祜護著自己的兒子站在角落裏,心裏的悲涼感達到頂點。


    再後來,二弟胤a也因巫蠱的罪名被圈禁。


    承祜至今記得,那一天他在書房內狂練了一下午大字,直到胳膊麻木,再停了下來。皇阿瑪以為他是為兩個弟弟的不義之舉而悲憤,其實承祜是心頭冰涼。


    兄友弟恭,天大的笑話,天家壓根就不存在這個詞。這些年下來,他豈能無絲毫防範。胤a在東宮放了巫蠱之物,他是知道的,他一直忍著,等待一個好時機。胤i收買了那個太監,他也清楚,他隻是想看看胤i到底能對他這個親哥哥做些什麽。胤i還是太天真了,他難道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道理,他難道以為隻要拉下親哥哥他就能憑著嫡子的身份來取代嗎?絲織物,多麽的易燃,居然還能剩下一個衣角,承祜是絕對不會認為是天意,這絕對隻會是有人想一箭雙雕。傻弟弟,你用盡心思想把親哥哥拉下馬,背後卻已經有人等著把你也一並踹下去。承祜自己也很心狠,他心裏也清楚,他最疼的弟弟才是他最大的威脅,他將計就計把胤i套進去,又轉頭利用胤i的不甘把胤a也一起除掉。


    那天以後,承祜以為未來將會順利一些,但他還是想錯了。少了兩個最大的刺頭,其他的弟弟們是安分了一些,但承祜猛然發現,他的道路上最大的擋路石不是他的弟弟們,而是他的皇阿瑪。


    十一瑪法從來不戀眷權位,輕易地把政權還給了皇阿瑪,把親王之位讓給了堂叔。可是十一瑪法這樣的人世間隻有一個,他偉大的皇阿瑪康熙皇帝絕對不是一個能讓出手中權利的人。


    康熙五十四年,皇阿瑪右手顫抖不停,以致不能寫字批答奏折,在這種情況下,皇阿瑪寧願用左手執筆,也不願把權利下放到他這個已經四十六歲的皇太子手裏。


    承祜以為自己的耐心還可以更長久一些,但他發現自己錯了。


    兩年後,皇瑪嬤病重,皇阿瑪堅持親自於床前侍疾,以致憔悴不堪。皇瑪嬤逝去後,皇阿瑪心力交瘁,號慟欲絕,終於病倒在床。


    承祜開始輪軸轉,一邊處理朝務,一邊日夜於皇阿瑪床前侍疾。每次喂藥前,承祜總要先試喝一口,皇阿瑪總是很感動。可惜天不遂人願,皇阿瑪多年辛勞一擁而上,病勢越發沉重,終於在五十七年正月去世,享年六十五歲。


    誰也不知道,皇太子曾在炭火盆中燒過一個藥包。兩年前,毓慶宮中曾查出一個侍妾試圖給皇孫們下藥,後來那侍妾自然是被處死了,可那包藥卻被承祜鬼使神差的留了下來,在兩年後用在了自己的父親身上。


    幾日後,承祜正式登基,那年他已經四十九歲,已經當了四十一年的太子。


    聽政三十餘載,監國多次,名正言順上位的承祜在朝堂上沒受到什麽太大的阻力,真正的阻力來自於他自己的內心。弑父的重擔壓在心頭,表麵上卻還得若無其事,內心越發心虛的承祜決定除掉一切可能的危險。


    如果有人特意去注意的話,就會發現原來侍奉先皇的太監宮人在兩年內陸續死去,最後兩月給先皇把過脈的太醫也一個個不著痕跡的消失了。


    承祜還是不能放心,他想起了最後一個可能覺察出他的罪行的人,那就是他一直以來心靈的嗬護者:襄親王府老王爺博果爾。或許是因為心虛,他連登基大典都以體恤之名免了十一瑪法的朝賀,後來更是以各種理由阻了博果爾的進宮之路,同時為了不讓人看出異常,他經常派人去慰問探望博果爾,還特意選了一個機靈的太監去貼身服侍。


    承祜的感覺確實相當機敏。在皇太子承祜仁孝之名稱頌朝野,登基眾望所歸之時,這世間確實有一個人對此抱有深切的懷疑,那個人的確是博果爾。博果爾畢竟是曾親曆過康熙一朝的,他記憶中的康熙是活到了六十九歲,可如今還有五年的時間未到,康熙居然死在了前世康複的一場病中,博果爾哪能不心存疑慮。但博果爾是個真正的聰明人,他從未向任何人訴說過他的懷疑,而且在新皇派人來服侍他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對自己心中的疑問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答案。博果爾老了,他無意再掀起風浪,更不想連累自己的家人,所以他裝聾作啞,滿天照樣樂嗬嗬地過。至於承祜派來的人,既然是貼身服侍,也好,也讓他的老仆休息一下吧,至於他是不是向宮裏回報消息,那就隨便他了。


    承祜在得到博果爾一切如常的消息後,也不想僅根據自己一個虛無縹渺的猜測,就下手除掉對自己嗬護備致的十一瑪法,那樣他就真的喪心病狂。


    一晃三年,承祜終於得到了自己等待多時的消息,他最後的一絲暴露的危險也沒了,他哪不能開懷暢笑?可笑著笑著,承祜回想起了多年來十一瑪法對他的恩情,對他的教導,他又悲痛起來。這個世上,最後一個對他好的人也不在了,他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來人。”


    “是,皇上。”


    “備馬,朕要去襄親王府。”


    隆興三年三月,原襄親王博穆博果爾逝,終年七十九歲。隆興帝承祜聞訊後悲痛欲絕,於棺前痛哭失聲,並休朝七日,後親扶靈上山,以示尊崇。


    百日後,襄親王晟睿上折以病請移爵位於世子博敦,隆興帝長歎後,欣然應允。晟睿辭爵後如其先父一般自在度日,高壽六十而終。


    隆興十五年,隆興帝承祜禪位於嫡長皇子,於暢春園中安享晚年。


    十五年了,承祜這十五年來的日子並不好過,為國事操勞還是小處,可無時無刻的心靈折磨才是讓他心力交瘁的根源。


    而且,嫡長子也已經四十四歲,他的兒子們也開始明爭暗鬥起來了,難道還要讓下一代也承受他曾經承受過的痛苦,難道讓他的兒子們有朝一日也做下他這樣的錯事?


    十一瑪法,承祜要學一學你,看自己是不是會舒坦一些?


    看著眼前的湖光山色,承祜背手靜立著,他在等一個人,等一個他已經多年未見的人。


    遲疑的腳步聲慢慢走近來。


    “罪臣給太上皇請安。”


    “保成,你來了,到哥哥這兒來,以後又是咱們兩兄弟相依為命了。”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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