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啊等,等啊等。一直到太陽都偏西了,清竹才回來,臉曬得通紅。李暮陽卻沒來。


    “看你熱的。人找到了沒有?”我又叫清菊,“趕緊給清竹倒杯茶過來。”


    清竹喝了口茶,才說:“我算是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好容易才在原來太太的房裏找到少爺。”


    “既然找到了,人呢?還得我親自去請不成?”


    清竹愣了下,大概不明白為什麽最近我和李暮陽的立場整個顛倒了,我現在強勢得不像話。半天才小聲說:“人雖然找到了,但病了,所以……”


    “病了?什麽病?禽流感還是瘋牛病?”我奸詐的笑,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感覺。


    清竹當然不明白這兩種病究竟怎麽回事,反而清菊在旁邊插嘴:“少奶奶說的怎麽都是禽、獸之類的病呢?難道人也能得了麽?”


    我噗嗤一笑:“你要能聽出來禽獸兩個字,還算你明白。”


    清竹在一邊掐了清菊一下,讓她少說這些沒譜的話。又向我解釋:“太太過世多年,雖然那屋子常有人收拾,但一直沒人住。我是偶然走到附近,看門開著條縫兒,這才發覺人在那邊的。我進去看少爺就那樣伏桌睡著,臉色不好,似乎還在發熱。但少爺又不讓叫人,隻說睡了一會兒已經好些了,讓我先回來,他馬上就來。”


    “他倒真是個富家少爺,竟這樣嬌貴了!”我冷笑一聲。


    “少奶奶,我說句話您別生氣。”清竹輕輕拉了我的胳膊,按我坐下,“雖然您受傷之後不記得過去的事情了,但少爺也畢竟是您的……您現在對他未免也太……”


    得,這一個個的,都慈悲為懷了,就我一個惡人。不過我也不介意,至少我不會心思鬱結病死過去。


    “清竹,”我一點也不生氣,我還得開導這丫頭呢,“我對他是好是壞,這並不重要。當初對他好,也不見得他放在心上了,現在由著我的性子來,他也沒為難我。可見,有些事不是表麵看來那樣,人活在世上,隻要對得起自己的心就行了。我想起我的所作所為,並沒有什麽後悔之處,而他,若是毫無愧疚,又何至於此。”言外之意,李暮陽那是自找的,活該倒黴。


    清竹聽了我這話,也不好再勸什麽,起身收了桌上殘茶。推開門要出去時,卻發現李暮陽站在門外。正如無數的狗血劇情一樣,我們剛才那些話,他該是全聽到了。不過,這倒正合我意。


    “喲,四少爺來啦!”我瞥一眼他,叫清竹,“趕緊去新泡些荷葉茶來,給少爺清清火氣。”


    清菊是我的死忠,完全沒有清竹的顧慮,此時大概隻覺得有趣。果然,她不自然地低了頭,小聲說句“我去幫清竹準備”便飛快地出了門。


    兩人走後,我咳了一聲,指著桌邊另一張椅子說:“四少爺請坐吧,別讓人看到了又說我不懂規矩。何況,聽說少爺您正在病中呢。”


    他沒說話,默默地坐下。


    真不過癮呐!欺負這種半死不活的家夥都沒有什麽成就感。不過,我也別挑三揀四了,抓緊機會好好享受下落井下石的快樂吧。於是,我站起身來,學著電視劇裏那些奸角的樣子走到他身後,抬手按著他的肩膀,湊到他耳邊。


    “對於問心無愧的人來說,永遠不會明白‘錯過’這兩個字的分量。”我微微一笑,“你說對吧?四少爺。”


    這是我的切身體會。祖母去世六年了,而我的愧疚和自責從未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有分毫減輕,這種感情,在最後時刻陪在祖母身邊的我的兄長是絕不會有的。人對未做力所能及之事而產生的悔恨總是難以消散的,尤其當這事再無法挽回的時候。


    如我所料,他的臉色更加蒼白,嘴唇上的血色都幾乎褪盡了。


    “你也不用這樣,不是還有林姨奶奶麽?你們那深情厚意真是令人羨慕啊。不過,話說回來,如果當初你把放在林姨奶奶身上的心思稍微分那麽一丁點給陸紅葉的話,她也就不會孤孤單單的死掉了。真是可惜,明明她對你的好連林彤都比不上呢。你知不知道,她最後……”


    “別說了!”李暮陽突然扶著桌邊站起身來,有些踉蹌地向旁邊退了幾步。


    “好,好,不說了。”我活動了一下手臂,剛才差點被他閃到,“這種事情就算不說,你心裏也清楚的。以後你就天天看著我的樣子後悔吧。”我勾起一個諷刺惡毒的笑容,“愧疚會如附骨之蛆一樣糾纏你一輩子。”


    說實話,我知道這孩子其實沒什麽壞心,隻是脾氣倔了點。如果那天早上我假稱陸紅葉沒死的時候他能稍微流露一絲溫情的話,我或許就把那些惡毒的想法都忘了。可他卻偏偏翻臉比翻書還快,避我如洪水猛獸一般。


    我最恨的,不是懷有惡意傷人的人,而是毫無惡意卻完全不知顧及別人的心情,一意孤行,害慘了別人還不自覺的人。


    幾乎和大少奶奶一樣。


    這時,清竹清菊端了荷葉茶和一盤用井水湃過的瓜果進來,往這邊氣場詭異的屋子裏走了兩步,表情慢慢微妙起來。我暗樂,的確,這分明就是霜打了的葉子配上一株茁壯毒草的組合,所以,我也就能理解她們為什麽連禮數都不顧,話也沒說就又飛快地退了出去。


    我歡樂地坐下,挑了最大的一隻桃子啃起來。邊啃邊支使完全沒了反抗能力的李暮陽。


    “喂!發呆發夠了的話就幫我把這封信抄一遍!”


    他看起來疲憊不堪,麵色極難看,像是病得厲害了,但仍一言不發地拈起筆,將信謄寫在我備好的紙上。我走過去看了看,嗯,字跡很是挺拔清雋,比我貓抓狗刨一般的字不知要好看多少倍。待他收了筆,我便推開他,伸手去取那紙。


    我承認,這是我一整天犯下的最大錯誤。


    在我一推之下,李暮陽竟然恰好絆上了桌腳,加之病中站立不穩,待到我反應過來想要拉住他的時候,已為時已晚,隻能眼看著他跌倒在地上,額角撞上了椅子邊緣。


    壞了!我心裏咯噔一下。


    雖說氣死人不償命,但是要弄個意外傷害致死的話,我還得擔上個謀殺親夫的罪名。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這時門口傳來清竹關切的詢問。


    “沒事沒事,我碰翻了椅子,你們歇著去吧。”


    心虛地打發了丫鬟們,我趕緊蹲下,看看被害者的狀況。


    “喂!喂!”我小小聲地喊他,“你還活著吧?”


    他側臥在地上,受傷的那側額頭貼著地,我看不到。但好在還沒昏過去,聽到我那個不著調的問題,他啞著聲音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一手撐地想要起身。不過,似乎很吃力的樣子,半天也沒起來,呼吸倒是愈發沉重了。


    自作孽啊我!我罵了自己一句,丟下桃核,蹭了蹭手,把桌子推開點,多空出些地方來。


    “喂!把手給我!我拉你起來。”我挪到他麵前,伸出手來。心說,我已經夠大方了,甭指望我給你來個甜蜜公主抱啥的。他停了半天,終於抬起沒被壓在身下的右手向我伸過來。而我則幾乎使了吃奶的勁,好不容易才把他拉起來,扶他重新坐在桌邊椅子上。


    “喂!抬頭!”我凶殘地衝他低聲吼,“讓我看看腦袋撞壞了沒?”


    他稍側了頭,左臉對著我。我粗魯地撥開他的額發時,他微蹙了眉,大概很痛。


    “腫了,但沒流血。我去找黃酒,你給我老實一點待在這裏。”我幹巴巴的下了結論。我可不敢去找大夫,那不是自投羅網麽,我還指望著在除了李暮陽以外的人麵前維持我的賢良淑德形象呢。小時候我要是哪裏磕了碰了,祖母都是用黃酒給我揉,那東西活血化瘀的效果還不錯。


    我順手拿了原本那張信箋,出門把信給了清竹清菊,讓她們封好了,差可靠的人直接送到劉少爺手中,切莫讓旁人見著了。最好做完了這些之後再去問問陳管家,鋪子裏可有什麽玉器適合送給申老爺家的。上次人家送了不少首飾來,過幾天他家少爺要娶親,正是個送回禮的好時候。


    把兩人都支走了,我才像做賊一樣翻箱倒櫃,折騰了半天,終於在丫鬟房中的一個櫃子裏找到了小半瓶黃酒。我抓著酒瓶子,衝著身後剛進門的兩個目瞪口呆的小丫鬟笑笑:“沒事,我剛剛把椅子碰翻了,撞了腿,想找點黃酒揉揉。你們可別和清竹她們說,不然等會又要聽她們念叨了。”


    倆丫頭懂事地點點頭,我稱讚了她們一句便回了房。


    我進屋時,李暮陽伏在桌上,幾乎看不出呼吸起伏。


    死了?我腦子裏蹦出個特不合時宜的想法。穩了穩神,輕輕走過去,拿手指頭戳了戳他的肩,沒覺出動靜,便又加了點力氣推了推他。他依然合著眼,但稍微動了一下。哦,沒死。這就好辦了。


    扶他坐好,讓他稍微仰著頭,又伸手攏好他散在額上的頭發。見他病的似有些昏沉的樣子,少不得一手托著他的後頸,空出來的另一隻手這才沾了黃酒故意用力地給他揉著額角青腫起來的地方,邊揉邊念叨“別怕疼啊,使勁揉才好得快”“出去不準和人說今天的事,雖然說了肯定不會有人信”之類的話。他依舊不睜眼,隻是在我最用力的時候微微咬住下唇。


    念叨了幾句,看他沒反應,我也索性閉了嘴,手上繼續加勁。大約又過了一刻鍾,我才覺得事情不太對。他額頭越來越燙,兩頰也有些泛紅,和蒼白的臉色很不協調,呼吸也沉重起來。我最近手掌的溫度比較高,按我媽的話來說就是肝火太旺,所以剛才一直沒發現他在高燒。這會兒怕是更嚴重了。


    我暗自咋舌,你說我要早知道終究還得請大夫來的話,我剛才還費那麽多事幹什麽啊!


    估計,他的病大概是因為心情鬱結加上最近休息不好而生的。我心裏暗罵,這些富家子弟真是一個比一個沒出息!心裏素質都差得跟什麽似的!平時看著活蹦亂跳的,一遇到點事就全趴了。本來丫鬟們和我說陸紅葉當初就算沒受傷都差點鬱悶致死的時候,我還有點不信,現在看來,八成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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