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老太太生日當天。


    這幾天銀子花得跟流水似的,過去隻當家中有錢,我從沒什麽感觸,這次卻真是心疼。偏偏這天早上我給老太太請安時,陳嬸也過去了,隻說上次好好添置冬裝已經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今年無論如何也要把舊衣全換下去,這才不失體麵。


    我雖知道財政狀況緊張,卻沒法開口。末了,還得賠笑說一定盡快將此事辦妥。


    看來,預計能剩下的五百銀子又要縮水了。


    從老太太屋裏出來後,我心情不暢,十分想找個人發頓脾氣。


    但今日又是老太太壽辰,我也不便去招惹誰。隻好找了個清淨無人地方去散散步。正滿腹牢騷地慢慢沿著沉香溪走著,忽然聽到前麵林邊亭中倆丫頭的嬉笑之聲,我下意識地駐足。


    “你這月可有一兩?”穿鵝黃色襦裙的丫鬟問另一人。


    那綠色衣裙的丫頭笑著回答:“豈止一兩,足足還多了這個數呢!”說著,她抬了左手,似乎對黃衣丫鬟比了個數目。


    兩人都背對著我,我看不到她們的表情和手勢。


    又聽那綠衣丫鬟笑問:“你呢?可別說你比我拿的少啊,我才不信。”


    黃衣丫鬟邊笑邊推了她一把:“你還說,錢都被你拿光了!我這月才拿了三百錢!隻好下個月早些下手了。”


    我聽得疑惑。看她們身量裝扮,大約是哪個屋裏的大丫鬟,可既便如此,每月的月錢也就是五吊錢罷了,和她們提到的哪個數字都對不上。既留了心,我便往旁邊摸了幾步,悄悄躲到她們側後方一棵柳樹後麵,好在此時雖是秋日,但柳葉仍未落盡,密密垂下的柳枝還能為我遮擋些。


    之後兩人便轉了話題,東拉西扯地談些家長裏短。我暗歎,這可真是未完成版的長舌婦,等到嫁人了之後,不一定怎麽嚼人家舌根子呢。


    大約又過了半個來小時,我腿也酸了,正開始埋怨自己沒事找事還什麽都沒聽到,那個綠衣丫鬟忽然小聲驚呼:“哎呀!可糟了!光顧著和你說笑,連正事都忘了。我到底還是得給她買些頭油什麽的回來才好,不然可就說不過去了。”


    我突然明白了。


    果然,那黃衣丫鬟語氣微嗔:“你就知道這一個由頭了是不是?難道你不知道前幾天四少奶奶剛給咱們少奶奶送了好些這類東西去!”


    綠衣丫鬟拍了下腿,歎道:“我想起來了!這可麻煩了。要我說啊,四少奶奶也真是多事,好好的送什麽東西過來。咱們屋那一個寡婦,就是打扮的再齊整漂亮又能給誰看去……”


    嘿!居然埋怨到我頭上來了?這人我見過不要臉的,但是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做賊都做得理所當然,這也算是一種天賦了,換了旁人,想學都學不來。


    聽夠了,我覺得也差不多該到做正事的時候了,於是悄悄沿著原路退回去,徑直奔三少奶奶的屋裏過去。


    我到時,她也剛給老太太請安回來。我喝退了來奉茶的丫鬟,關了門。這才問三少奶奶:“三嫂,今天你屋裏可有誰穿了黃色和綠色的衣裙?”


    她有些不明所以,但仍笑答:“弟妹如何知道?我記得紅兒和青萍倒是分別穿了這兩色的衣裳,但她們早上服侍我梳洗之後便不見了人影。弟妹找她們有事?”


    我笑笑:“不是我找她們有事,而是我要找她們的事!”見三少奶奶疑惑,我將方才所聞之事和她細細講了,又囑咐她:“嫂子也不要動氣,這事就交給我,我自會好好處理。你就裝著不知道這事,千萬別露出什麽破綻,隻管等著看戲就好了。”


    還要和她說幾句,橙子卻找來了,一臉笑眯眯的模樣。


    “少奶奶,少爺請您回去呢,說是螃蟹送到了,您要是再不去收了,怕就讓別人搶沒了。”


    一聽這話,我不由心裏暗樂,那小子想說的分明是香料送到了吧,他居然還記得我拿螃蟹這事氣他呢。看來,那天白在心裏誇他不記仇了。


    不管怎麽說,他既主動找我,大概還有其他的事。我趕緊辭了三少奶奶,和橙子一路回家去。


    我進屋時,李暮陽正倚坐在榻上,身上披著件月白色夾襖,細細翻閱著手中的賬本。見我進來,他淡淡點了個頭,趁我還沒說話,倒先開了口:“香料我已讓人收了,這幾天就找地方賣掉。蟹子也送到廚房去了。我昨夜著了涼,現在覺得不大舒服,你別來氣我。”他聲音略有些啞,帶著點鼻音。


    這孩子倒也不笨,都學會給我打預防針了。我嘿嘿一笑,坐他旁邊問道:“既然事情都做好了,你還找我回來做什麽?莫不是想我了?你那小狐狸精會哭的啊!”


    他瞥了我一眼:“我究竟哪裏對不住你了?你對我竟一句好話也說不出麽!”說著,將手中賬本遞給我,又說:“我叫餘州那邊的夥計把幾家鋪子的總賬帶來了,你也看看,多少心裏也有些底。隻不過,最好快些,下午夥計們便要啟程回去了。”


    我大略翻了幾頁,仍將賬本扔回給他,抱怨著:“你也未免太高看我了,我哪裏看得懂這些東西。你要覺得有重要的,就直接和我說,我一看這個就頭痛。”


    他又瞪我。我心說,這家夥原本一見我就愧疚得要死,現在卻本性複發,少爺脾氣越來越抬頭,這究竟是因為我功力下降了,還是這家夥抗性增加了呢。


    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李暮陽微微笑了笑:“不必疑惑,你現在即便做出那些張牙舞爪的樣子,我也知你心裏也並沒有什麽惡意,自然不會與你置氣。”


    喂喂!什麽叫沒有惡意……難道我是跳梁小醜給你演戲消遣的麽!


    停頓了一下,他靜靜斂了笑意,再次開口:“有些話我一直想和你說。紅葉的事,我那陣子想了很久。你說的沒錯,我這一生都無法補償她。如果僅僅是愧疚就可以將過去的事情一筆勾銷的話,即使如你所說那般讓我終日陷在悔恨之中,我也不會有怨言。隻不過,若是如此,不僅於事無補,而且會連現在能做到的事情也……”


    “昨日的因,今日的果。明日的果,則由今日之因而生。你想說的可是如此?”


    他向後倚了靠枕,微合雙目,麵容平靜。


    仔細想想,我累月來和他鬥氣,其實早偏離了為陸紅葉鳴不平的初衷,甚至隨著越來越熟悉這邊的環境,我連對借屍還魂這事的不滿都漸漸淡了。今天見他這副樣子,一時心裏竟說不出是什麽感覺。孔子老先生說過,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句話便是初中生也能搖頭晃腦地背出來,然而,真正了解其中滋味的又有幾人。真正明了逝者已矣,能放下該放下之事,堅持該堅持之事的,古今又有幾人。


    他倒好,竟看透了,終究還是放下了。


    “你……”我心裏許多想說的話,開口時才發現,竟全然不成句子。


    他仍是了然的神情。


    “我放不下,也忘不了。但那是我種下的因,這業報也隻能加在我身上。如果我為此終日消沉,累及無關之人的話,又何異於將這報應推給了別人。這些,你也該明白的。”


    我這些天本就覺得心思疲累,聽了這話,又勾起了些感觸。半天才悶聲開口:“按你這麽說,我倒是那種累及無關人等的小人了!”


    他依然不睜眼,隻抿了嘴淡淡一笑:“並非如此。當初,我本也不是無關之人。現在想來,還好知道了此事,其實我倒應該謝你才是。”


    我一怔。這人還真是……寧可明白著受苦也不願意糊塗著享福麽。


    自從我到這裏,已有八個月的時間。此時,我第一次覺得李暮陽雖有些任性驕縱自命清高的富家子弟慣有毛病之外,倒也並非十分混賬了。


    靜靜坐了一會,李暮陽似乎也養足了精神,起身將賬冊放到窗邊桌上,又揀了本閑書來看。


    “喂!”我收回剛才的話,這人依舊是個混賬,居然現在還有心情偷閑看書……什麽人呐這是!我把手擋在書上,催他:“你別裝死,趕緊給我說說餘州那邊店鋪的狀況!”


    他歎了口氣,放了書卷。


    “沒有什麽特別的,和往年相差不多。你既看不懂賬本,我一時半刻也和你解釋不清。日後空閑時,我慢慢教你。”


    這就叫引火上身吧?我忙不迭地擺手:“不用了!既然那麽麻煩,你不用教我也行。那些帳你留著自己看就好。”


    “這怎麽行。”李暮陽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以後若是我不在,家中大小事務還要交給你才好。你怎可以連賬冊都看不懂。”


    真是頭痛呐!我大學的時候就一向討厭會計學,曾經熬了兩個通宵才好歹弄明白了資產負債表,結果考完試又全忘幹淨了。本來我是打算聽李暮陽隨便說說就好,沒想到他倒認準了,想要把我徹底培養成管家婆。


    我暗地裏磨了磨牙,趕緊顧左右而言他。


    “先別說這個,我問你,咱們家裏這些姑娘太太的胭脂水粉等物都是從哪裏買的?”


    李暮陽扭頭斜斜看了我一眼,回答:“這種事情我怎麽會知道。”他說這話時,早沒了剛才的淡然,語氣裏帶著明顯的埋怨。


    對了,這家夥連當鋪都不願進,怎麽可能屈尊去那些賣胭脂膏子的地方呢。我算終於明白了,李暮陽就是典型言行不一的那種人,要論心性通透,他不比誰差,但就算他能說出來世間百工萬民不分貴賤這種話,我估計他自己也不會挽了袖子親自去勞碌的。這就是慣出來的毛病啊!


    不過,我是誰啊。隻要是我想做的事,還由不得他不做。我自覺奸詐地笑了笑,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說了幾句。頓時,他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竟有此事?”


    我笑答:“當然是真的。這事,我信不著旁人,我隻問你是幫我不幫?”


    半天,他皺了眉:“既如此,我少不得幫你打聽了。隻是,從此我可不欠你什麽了,你別再追著我問彤兒的事情。”


    我知他是這幾天被我問煩了,也猜到就算再糾纏下去,他也未必真能說出什麽八卦消息來,於是大義凜然地應道:“沒問題,反正看你這樣子我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不就是那些酸掉牙的才子佳人故事麽,現在你要給我講我還不稀罕聽呢。”


    眼看著他又板了臉,我嘿嘿笑出來:“我怎麽覺得今天你這臉色跟晴雨表似的,忽陰忽晴沒個準兒呢?”


    說完這話,我覺得李暮陽的臉色更加難看。果然,硬撐了約摸一兩分鍾,他終於還是忍無可忍地對我抱怨起來:“沒個準頭的分明是你才對!我倒不知我又怎麽惹到你了,即便不是為了紅葉之事,你也從沒給過我什麽好臉色看。若你有什麽不滿,隻管與我說就是了,何必如此!”


    我聽他聲音沙啞,怕他沒撐到壽宴時便又病得厲害了,於是也不敢再東拉西扯的氣他。


    “行了行了,我又沒說什麽重話,你這人氣性真大!以後大不了不拿你尋開心就是了。”想想又補充,“你可別光顧著生氣,下午忘了我托你辦的事了。”


    他有些無奈地看著我,大概被我折騰得沒脾氣了。正要開口時,外麵清菊來通報說,時辰差不多到了,請我們趕緊去老太太的壽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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