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家時,清竹她們剛收好了寥寥幾件行李,在房中等著我。


    好容易撐到屋子裏,我隻覺得全身的力氣一分都不剩了,整個人幾乎癱在椅上。


    “少奶奶……”清竹哽咽著喚了我一聲。


    霎時,我眼眶一熱,眼淚幾乎又要淌出來。我趕緊仰了頭,深深地呼吸幾次,盡量調整心緒。


    “現在沒有外人,你們告訴我,這事情真是你們做的麽?”雖然方才聽得真切,但我依舊無法相信穩重知禮的清竹和性情直爽的清菊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我們對不住您,白費了您往日待我們的一片心意。”清菊紅著眼圈答道,跪下將頭伏在了我膝上,悶悶的抽泣聲一下下刺激著我的耳膜。


    我呆呆地看著窗口懸著的一串風鈴,各色的小巧琉璃珠子在微風拂動下相互撞擊著。那是幾個月前我托清竹做來掛上的,現在看來,唯覺胸口窒悶。


    “清竹,你把那個摘了,帶走吧。”我閉了眼。再睜眼時強作鎮定地指了指風鈴的位置。


    “少奶奶,那好歹是我們一份心意,請您留著吧。”清竹聲音未有多大改變,但眼淚已經靜靜流下來。


    我冷笑:“我要那個做什麽,你們全都拿走,我什麽都不想看到。”每次看到這些東西,無非是提醒我,我有多自以為是,實際上又是多無能,連最親近的人都沒辦法保護。既如此,何必還要天天把它掛在眼前呢。


    清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半天方顫聲問道:“少奶奶可是在怨我們擅自行事……”


    我看她這樣,實在不忍,低歎了一聲:“我如何會怪你們,隻不過,既然從此難以再見,不如不要那些東西看了傷懷。要斷就斷得幹脆利索,以後大家都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便罷了。”或許我這人命中注定親友之緣淡薄,早不該奢望什麽平凡家庭中的言笑溫暖之意。


    “可是,如果……”清菊從我膝上抬了頭,欲言又止。


    我拿手指撫過她的臉頰,苦笑道:“別再說了,該走了。”


    輕輕推開她,我起身開了妝奩,最底層的抽屜裏放著我攢下的私房錢,大約有三十兩。我全都取出來,用隨身的荷包裝好,遞到清竹手上。


    “少奶奶,這……我們……”


    “此事畢竟因我而起,我沒什麽可以補償的,隻能把這點銀兩給你們,希望以後能用得上吧。”見她們還是一味推辭,隻好又說,“我本來打算要親自給你們各自找個如意郎君,現在看來是不能了,隻得把這些銀子給你們,加上等會老太太給的那二十兩,也勉強夠當作日後的嫁妝了。”


    聽我這樣說,兩人都不再推托,默默將銀兩收了,又要跪下行禮。我連忙扶住,歎道:“此後,咱們再不是什麽主仆了,這種禮就免了吧。”話到最後,喉嚨又有些哽住,於是趕緊轉了話題,說道:“行了,快走吧。人生百年,沒有不散的宴席,既然要散就散的痛痛快快,你們知道我不喜歡那些哀哀切切的場麵,趕緊走吧,別再讓我難受了。”


    兩人默默對視一眼,起了身。將要出門之時,清竹轉身猶豫著開口:“少奶奶,那件事……我們……”


    “別再說了,”我打斷了她的話,“那已過去了,不管究竟是怎麽回事,我都當沒有過。就算你們認了也好,眾人都說了什麽也好,我寧可當作不知道,隻相信你們做不出這種事情來。”


    清竹低聲謝過,兩人終於轉身出了門。


    我盯著屋門,又覺得胸口一陣陣的滯澀,不敢再去看她們的背影。隻呆呆站了許久,正打算上床稍微休息一下,忽然門被撞開,橙子衝了進來。


    “少奶奶!”她正在變聲中的聲音染了哭腔,“剛才我看到竹姐姐她們拿著行李哭著出去了,這究竟怎麽回事啊!”


    我側過臉,不讓她看到我此時的神情,淡淡答道:“沒事。隻是她們到了年紀,不能在府中了。日後等你年紀也大了,可以出去的時候,還能見到她們。”人心實在是太複雜的東西,橙子雖然伶俐,但畢竟才十三歲多點,我不想讓她的心過多染上髒汙世事的腐臭氣息。


    “可是……”


    “橙子,出去。”李暮陽的聲音忽然傳來。


    我看向門口,李暮陽就站在那裏,而我大約是心緒過於煩亂,方才竟沒有注意到。


    橙子嚇了一跳,有些怯生生的表情,似乎是被他嚴肅的樣子嚇到了,但仍然磨蹭著,遲遲沒有出去的打算。


    我摸了摸橙子的頭,放柔了聲音:“出去吧,現在去大門那邊的話,還來得及送你竹姐姐她們。”


    “可是,少奶奶……”橙子還想說些什麽,但看到我的眼神示意,生生咽下了後半句話,衝李暮陽行了禮便退下了。


    看橙子掩了門,我便放下帳子,重新在床上躺好,合了眼。


    雖然閉著眼睛,但仍然能感覺到光線驟然一亮,似乎床帳又被挽起,隨後有人坐在了床邊。


    “還在生氣?”


    我不回答,依舊閉目養神。生氣?若隻是生氣倒好了……


    “紅葉,”李暮陽壓了聲音,問道,“你可記得當初答應過幫我做什麽?”


    我睜了眼睛,看他。


    “滾。”


    除了這個字,我一句話也不想對他多說。


    我當初真是豬油蒙了心了,居然相信他那套說辭,想要幫他。現在看來,這人哪需要幫忙啊,就我這點小聰明和他比起來根本不夠看的,也虧的他還能裝出那一副無公害綠色植物的樣子。


    他低低歎了一聲,眼中絲絲痛意皆盡顯出來。


    我不由笑出聲來。


    “紅葉?”他微蹙了眉,八成是以為我傻了。


    我笑夠了,漠然地看著他,說道:“別演戲了。我這人好騙,你再裝下去的話,說不定我又信了。我知道自己就是點小聰明,和你比不了,但我拜托你大人大量,玩夠了之後,也給我這種傻瓜留點活路吧。”


    他緩緩吐了口氣,依舊是剛才的表情,歎道:“我知道你必然怨恨,但希望你能明白,我從沒有一句話是騙你的。”


    “李暮陽。”


    “嗯?”聽我叫他名字,他眸中似有流光閃過,黯然之色不再。


    我輕笑:“你聽好了。以後,有多遠滾多遠。我看到你就覺得惡心。”


    “紅葉!”他臉上神采一下子黯淡下去,短促地喚了我一聲,語聲落寞。


    但他的這些表現究竟是真是假,我分不清,也再不想去分辨了。或許,到現在我仍然是有利用價值的吧,所以想要再來演一出戲拉攏我。又或者,是真的。可那又如何,他已經用我最恨的方式讓我寒了心,如何還能奢望輕易挽回。


    見我沒有反應,他也不再說話,隻靜靜坐在床前,如同數日前我得了心痛之疾的時候。隻是,其他的一切都已再不相同了。


    我躺著,呆呆看著床頂的繁複雕花,視線順著一筆筆的花樣刻痕起起落落,思緒也悠悠繞繞,最終落定在許多年前的那個深秋。


    那時我才十八歲。


    用好聽的話來說,就是花一樣的年紀,而說白了,就是和林彤一樣腦殘還自以為是的年紀。如同大多生活一帆風順的小女孩一樣,我也幻想過白馬王子什麽的。而且,大概很幸運吧,我那匹白馬馱來的竟然不是個唐僧,而真是個有模有樣的騎士或者王子之類的東西。


    他叫什麽,我已不想再去回憶。


    我們的初遇是在深秋的校園,社團招新。我大一,他大二。如同許多俗套的校園愛情小說一樣,我就是那個自以為是公主的傻鳥,一廂情願的暗戀。求人改了社團值班的時間,為了和他一起度過一兩個小時;無目的地在學校裏、他常去的自習室附近、他的宿舍樓前亂轉,隻為了換一個所謂的“偶遇”;看他偶然提到的片子,讀他喜歡的書,隻為了讓自己覺得離他更近了一點……後來,終於換得了他的回應,他說他很感動,會對我好。


    隻這麽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我死心塌地的信了,覺得幸福到了極點,恨不得把心都掏給他看。


    然後,到了他畢業的時候。一切戛然而止。


    不是因為沒有未來、現實很殘酷之類的理由,隻不過,我很偶然的獨自去了學校附近的川菜館吃飯。他的班級剛好也在,散夥飯,每個人都喝了許多酒,醺然帶醉。


    他沒有看到在角落裏的我。正因為沒有看到,所以才在他的那群狐朋狗友的調侃起哄下直著舌頭絮絮說了許多我的不是。


    我的細心變成了攏芨殺涑閃順涯埽時涑閃朔縞В止郾涑閃鬆x……


    可笑!如果這事不是發生在我身上,我一定覺得萬分可笑!可惜,那時我別提笑,連哭都哭不出了,我這才知道,不是付出了就能有回報。對他所有的好,無微不至的關懷付出,這麽多年的相處、信任,最終都隻是讓我自己變成笑柄罷了。


    天知道我有多後悔信了他,我縮在飯店的角落裏,如同溺水的人抓著救命稻草一般死命捏著椅子邊緣,咬緊嘴唇、生怕發出任何聲音,但卻又羞恥到幾乎想要直接衝到馬路中間撞死在隨便哪輛車上。


    之後的那些日子,我整個人都是麻木的,反而是母親為我流了許多的眼淚。從此,我便再不願意去相信沒有血緣聯係的任何男人。嬉笑怒罵也好,賠笑討好也罷,沒有相信二字,無關真心,就不會再受到傷害。


    這些,我怎麽就忘了呢……


    是因為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麽?還是因為那點點滴滴的相處,那些看似真摯的暖意?我居然又犯了次傻,竟然還是信任了李暮陽。


    果然,到最後不過是又被人當了次拿來取笑的物件而已。


    真是諷刺。我不自覺的勾起了嘴角,但臉上卻有濕濕涼涼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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