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陣,老太太似乎昏沉睡了過去。牢房內沒人說話,隻餘深深淺淺的呼吸聲,偶爾夾著一兩聲二少奶奶小聲的啜泣。


    我歎了口氣,借著壁上唯一一隻透氣孔窗射進來的暗淡日光環視周圍幾人。


    我對今日之事早有準備,所以雖然受了打擊,卻也還能控製得住情緒。而其他幾人則不然。二少奶奶雖不至於與大少奶奶一般怯懦,但畢竟自幼未曆過什麽驚慌突變,此時沒有暈過去已經是萬幸;而鄭太太,雖然也是臉色慘白,不過好歹歲數大了許多,表現還算比二少奶奶更沉穩一些。兩人不知此時在想什麽,都低著頭,隱約可以發覺她們肩膀微有顫抖。


    再看三姑娘時,我卻吃了一驚。


    她此時也直視著我,依舊是往日柔柔弱弱的樣子,但眼神卻帶著我熟悉的那種堅定。我不自覺略微揚起嘴角,恐怕李家這些女孩中,倒是這個貌似羞怯的三姑娘骨子裏與李暮陽最像。說不定,日後之事她還能幫得上些忙。


    但一想到此處,我心裏突然又一陣黯然。


    若是三少奶奶還在的話,對李家脫離目前的困境,大約也該是有許多好處的吧。


    我輕輕起了身,走到三姑娘身邊的角落處重又抱膝坐下,見她也轉了視線又看向我,我笑了笑,極小聲地問道:“霏兒,你怕麽?”


    她略低了頭,半垂了眼簾,雙手弄著衣帶,聲音輕柔:“既已如此,怕也是沒用的。何況方才劉老爺似有幾分氣惱之色,想來此事也未必就毫無轉圜餘地了。”語音似落未落之時,又幽幽歎了一聲:“隻可惜,三嫂她卻再無心力等下去了……”


    我心下更加驚詫。這三姑娘當真是真人不露相,她這幾句話句句切中要害關節。


    “你說三嫂……這是為何?”大家都知道我“失憶”了,想必現在問些過去事情,也應該不會犯什麽大忌。何況,此事本也在我心中擰成了結,不說出來便總是憋悶哀痛,連其他正事也幾乎無心思考了。


    李霏戚然一笑,輕緩答道:“四嫂有所不知,我幾位兄長年少時大多都在學裏,或者隨父親學習生意上的事情。隻有三哥哥因為自幼體弱、常年臥病在家,所以兄長中,我與三哥最為親厚。前些年,大哥二哥遭遇船難,三哥哥悲痛之下病情日重,因此老太太和父親商議後才定了這衝喜之事。”


    我不太清楚這個時代的婚姻製度,隻知道父母去世之後似乎子女要守丁憂三載,而若是平輩人,大概不必計較這些。或者是三少爺當年真是病情沉重到了病急亂投醫的程度了?


    正習慣性地胡思亂想著,又聽李霏繼續說:“雖然李家富有,但又有哪個過得去的人家願意把女兒嫁給……萬一青年守寡,便是害了女兒一輩子。因此,尋了一兩月,才終於定下了人選。隻好在,三嫂為人爽利,又無心機,雖是衝喜嫁進李家,但見了三哥久病之下心思倦怠,便一門心思地開解他,每日陪他談笑。我那時常去串門,也愛聽三嫂講那些鄉野趣事。而三哥的身體,或許也是因此,竟然一天天見了好。他本來就性情和善,此時更對三嫂好得很,兩人……”


    三姑娘低低歎了一聲,停了下來。


    我幾乎能夠想像到三少奶奶言笑時的眉眼神態,除去了這些年點滴積累下的無奈和壓抑,那時該是非常生動而快樂的吧。再加上性情溫和的三少爺,兩人在這個婚姻如同買彩票一般的時代,或許也能算做天作之合了。隻可惜……


    想到此處,我腦海中忽然浮現出李暮陽最後對我現出的那抹若有似無的笑,心中一下子揪起。


    真是不吉利的聯想!我暗啐了自己一口。


    趕緊揮去腦中亂七八糟的念頭,我想起曾聽說過在那之後不久,三少爺似乎又得了場急病,竟在四五日內就去了。於是又接著問道:“既如此,三嫂可是因三哥早逝而……還是因為其他什麽?”


    天知道我怎麽在這種時候突然八卦本性發作,沒完沒了的追問。不過,總覺得如果不說些什麽,這陰暗牢房中的窒悶感就會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李霏依舊是低垂眉目的樣子,淡淡歎道:“四嫂自是不知道,三哥剛走不久,三嫂的家人便隔三差五來哭罵,怨李家坑害了三嫂一生,非要三嫂改嫁不可。”


    “什麽!”我一驚之下,聲音不由提了起來。


    按祝玉蓮的性子,既與三少爺有情,自然不會順了旁人心意改嫁。而她家人當初為了聘禮銀錢便送女兒來衝喜,此時又做出那小人姿態……想必她此後也為了這事多受了不少李家上下的白眼吧。


    親人、愛人、朋友,她幾乎都喪失殆盡,也難怪心灰意冷了。


    我自嘲笑笑,枉我當初還覺得自己來此後,與他人之間親緣淡薄,現在想來,誰沒有些難捱的苦痛,我經曆的那些事又算什麽大不了的!


    “四嫂?”或許是見我表情陰晴不定,李霏又柔柔詢問。


    “沒什麽。”我靜了靜心,再次開口,此次詢問的卻是正事,“你覺得那劉老爺的話是個什麽意思?”


    她偏頭看我,抿唇略想了想,低聲道:“四嫂可是在意那句‘聖上仁德’?”


    這丫頭真是不錯。和聰明人說話,讓人心裏甚是舒坦暢快。


    我點頭:“正是。我覺著,劉老爺大半的惱意似乎不是為了今日見麵之後的事情,而是專為那一句話所指的事情罷了。隻可惜我是個笨人,參不透他言語中的意思。”


    雖是陳述句,但我卻特意挑了末尾語音,斜眼看李霏的神態。果然,她也明白原委,便自語般地將心中所想前後串聯著說出來。想必鄭太太和二少奶奶是絕不會想到李霏是在給我這對此朝規矩了解甚少的還魂之人做講解呢。


    “本朝開國算來已有二百餘年,因前朝昏君暴吏致使民不聊生,本朝自太祖起,均以寬厚養民、農商並興為施政之法,到今日,國家富庶,聽說即便邊境小鎮也常有繁華市集、百姓安樂。我猜測,或許劉老爺所指的仁德二字便與此有關。”


    “哦?”我細想李霏所言,心裏隱隱有種微妙的感覺,卻一時又說不清楚。於是,索性站起來在牢房中來回踱步。


    我曾聽誰說過,站著的時候精神比較容易集中,這話果然不假!在我來回晃了三四圈之後,一個奇異的念頭突然劃過腦海。我趕緊回到李霏身旁,蹲下身子小聲問:“你剛剛說本朝是農商並興?”這事可是與中國古代史上的記載大有不同的。


    李霏點點頭,也同樣小聲答道:“正是如此。最初,太祖皇帝仍是如前朝一樣以農為國家之本,但開朝四十餘年後,國內再無饑饉,於是采納諸大臣的聯名上書,農工並舉,以商輔之。後世百餘年來,因與他國貿易頻繁,許多城鎮因此繁華起來,因此,無論朝野都早收了前朝那輕視商賈的心思。”


    “既然如此,你說,那劉老爺所指的是否可能會是此事……”我抬眼看到老太太似乎醒了,於是趕緊附在三姑娘李霏耳邊快速說了幾句。


    她垂首沉吟片刻,淺笑答道:“四嫂說的有理。”但隨即神色又轉為黯淡:“隻是,現在卻不能隻憑猜測,萬一錯了,咱們另謀退路可就難了。”


    我輕輕拍拍她的手背,挑眉笑道:“沒事,現在隻願劉老爺能再來一次,看看能不能套出話來。不過,就算他不來,也早晚有機會確認此事。”


    “這……”李霏似乎猜到了我所想之事,麵上隱隱有不忍之色,終於還是歎道:“此事便勞煩四嫂了。”


    正當我們這邊唧唧咕咕的告一段落了,另一旁老太太也恰好喘勻了氣,叫我們過去。


    無外乎又是些閑話罷了。但我看老太太的神色哀痛,想來大約是做了最壞的打算。


    “紅葉,”老太太咳了兩聲,握了我的手問道,“那林彤現在可還好?當初……”


    回握住老太太冰涼幹枯的手指,我微笑答道:“老太太不需擔心,她自有人照料。少爺當初既安排她離開李家,自然也是為了保住李家的骨血。”


    老太太仰頭歎了一聲:“既如此,我也沒什麽好掛心的了。”


    我也在心裏歎氣,但表麵卻還是笑意不減:“老太太怎麽盡往那不好處去想呢?雖說劉老爺說了那些話,但未必也就真能得逞了。少爺當初執意不將此事告訴您,就是怕您急怒之下傷了身子,您今日聽了那劉老頭的一句話便憂心成這樣,豈不是白費了少爺的一片心意,讓親者痛仇者快麽?”


    我話音未落,二少奶奶又壓著聲音抽噎了一聲。李霏循聲看過去,大概是發現鄭太太已在安撫二少奶奶了,於是又轉回頭,輕聲附和我的話:“四嫂說的是。劉老爺想要報複李家已不是一時半刻的事情了,可卻等到此時才動手,想來也是為了安排偽證做那陷害之事。既然這樣,也就正顯出了他不敢肆意胡來。若咱們家抵死不認罪,或能一樣樣駁了他們的證據,也不愁沒有轉機。”


    說完,李霏轉頭與我交換了眼神。


    我們心裏都知道,若是方才的猜測屬實,至少這些女眷們的罪責該不是十分大的。再加上上下打點,應該能夠免於責罰。隻不過,這事暫時還是不要對老太太提起比較好。


    “老太太,太太,”我垂了眼,趁老太太還沒來得及追問我與李霏所談之事,又說道:“少爺當初沒有將這事告知大家,除了方才所說的緣故,也是為了真到今日這種境遇時,大家能夠自然做出無辜之色,別讓人覺得咱們有意隱瞞什麽,反倒像是有罪了。可如今,我倒另有些想法,升堂之前若能確定了便是最好,大概能有些轉機也說不定。”


    老太太不知我與李霏的談話,因此雖有疑惑,但也想不到點子上去。正要詢問,便聽得牢門吱呀一聲又開了,聽起來似乎有三人左右的腳步聲向這邊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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