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在城北那處香料鋪子占了座小巧樓閣,門臉並不大,但極精致。


    鏤著蝙蝠抱桃圖案的窗格子一塵不染,邊上鋪門半掩著,內裏隱約透出絲絲縷縷幽香。我停在門前,抬頭正看見椒蘭閣三字,筆法蒼勁灑脫,隻是那牌匾卻不似新打造的。


    清竹見我止步,便笑著解釋道:“這是當初老太爺親筆題的,到現在已有數十載了。此次鋪子雖搬了地方,但孫先生卻不忍丟棄這牌匾,因此仍帶了來。”


    沒想到,這孫葳倒是個懷舊之人。


    我側了頭,尚未回話,已見鋪子裏麵迎出人來。那人二十來歲模樣,一身幹幹淨淨石青色薄棉袍,眉眼溫和帶笑,乍一看上去也不知是夥計還是掌櫃的。


    “兩位可是要挑選香料?”那人語聲和緩卻不拖遝,讓人聽了很是舒服,“敝店昨日新進了些上等麝香,兩位可要看看?”說著便側身將我們向店裏讓,又道:“若是為了置買熏香,這裏也有各式香餅子,兩位請進來慢選。”


    “小許,不必讓了,這不是外人。”店裏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孫葳握著賬冊子走出來,吩咐那名姓許的夥計去倒茶,這才問道:“少奶奶和清竹姑娘今日特地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我抬眼打量他一番,答道:“少爺讓我們來點貨,那邊玉器鋪子這幾日就要開張了,若是有什麽短缺的香料,盡快進上來,別現到用時才發現不夠了。另外,待那邊店鋪開了,你怕是要過去吧?這邊要如何是好?”


    說話間,又有一位衣著光鮮的中年男子進了店。孫葳輕咳了一聲,立刻有和小許同樣裝束的夥計打了後門的簾子進來,笑容可掬地向客人介紹貨物。


    隨後,小許捧著茶盤進來,見到新來客人,也不待人吩咐,便又去新泡了茶再次奉上。


    我呆了一呆,壓低了聲音對孫葳笑道:“這店裏的夥計都是孫先生您訓練出來的?果然行事利落有禮,即便是再挑剔不過的客人,怕是也找不出什麽毛病了。”


    孫葳向來有幾分恃才倨傲之意,但此時聽了讚賞,卻也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低聲應道:“少奶奶過獎了,這都是前些日子少爺吩咐的,我隻是照著做罷了。”說完了,似又想起我方才的提問,重張揚了神色道:“但這小許是我親自指點的,這段時間看來,做事很是可靠。少奶奶剛才問,那邊開張了要怎麽辦,我琢磨著,等我過去了,便讓小許試著管一管這邊的日常雜事,想來應該不至於出什麽大的紕漏才是。”


    從他舉止神情間可以看出,他對這個許姓夥計信心十足。我想起剛剛看著那人進退間也甚是穩重妥帖,於是點頭應了,又叫清竹與他一起對了帳,幾人商量計議了近些日子要進的貨物,看著天色已近午時,這便準備回家。


    “少奶奶!”孫葳從後喚我。


    “孫先生可有什麽事?”


    他抽身去櫃台中取了一隻小巧禮盒,雙手奉上,說道:“這是鋪子裏前幾日進貨時帶回來的小玩意,還勞煩少奶奶捎回去給少爺。”


    我微訝,也不計較禮節,直接啟了盒子。見裏麵是一套繪著鳥獸圖案的半月形墨錠子,淡淡散著幽香。


    “加了些藥材還有冰片、麝香罷了。”孫葳解釋。


    我笑了笑:“這倒有趣。咱們家這鋪子,可是但凡與香料有關的小物件都賣麽?”


    孫葳微赧,答道:“過去這些都是沒有的。前些日子進貨時,我偶然見著,便自作主張帶了些回來,現在賣的還算好。”


    “那就好。沒什麽不好意思的。咱們做生意的人家不就是圖個財源廣進麽,若是有人買就好。”我將禮盒遞給清竹,又笑道,“不過,這個看起來不像一般人家用的,待會你讓他們收拾收拾,把那些尋常百姓都買得起的物件放在樓下這邊,樓上閣子裏設了舒適座位,若有什麽富庶客人來了,便請上去慢慢挑選那些精貴香料、物件。如此兩邊各不相擾,我覺得或許更好些。”


    孫葳點頭稱是,親自送我們出門。


    到家不久,李暮陽也回來了。我看他略顯疲憊,但精神很好,猜測事情應是進展的極為順利。


    果然,一問之下才知道,辛夫人雖心知吃了個不大不小的啞巴虧,但畢竟為人爽利有決斷,回家後早已對作坊中幾位資曆老、手藝高的老師傅說明了情況,將種種事情安排的甚是妥當。今日李暮陽和靳宓一去,便隻需與工匠商議貨品樣式,其他一概不必費心。


    簡單用了午飯,我又喚清竹、靳宓幾人過來,細致商談了數日後店鋪開業事宜。


    其實,雖號稱商議,但上下打點的事情早已處理好,所剩的,也就僅僅是選定日期、雇用熟悉這一行當的夥計等雜事罷了。一番計議之後,便再無事情可做。


    此後數日,也是如此清閑。


    三月初二那天,鋪子如期開張。我懶得湊那熱鬧,隻待在家裏等著。


    我是該說李家人脈廣泛呢,還是該說這幫子人都太能講那些虛禮呢?靳宓中途回來取東西,恰好被我抓住他詢問狀況。隻見他齜牙咧嘴苦著臉抱怨,說是不光樂安縣附近、原本有生意往來的那些姓什麽周吳鄭王的富戶鄉紳前來慶賀李家重新開張,就連城中毫無交情的幾家同行業競爭者都假模假樣地來送了禮,又非扯著李暮陽和孫葳、連帶著靳宓一起去什麽酒樓設宴。


    據說中午好容易應付完了,可晚上還有故交那一場宴席是無論如何也推不掉的。


    我覺得半邊臉開始抽搐,但想到大鬧酒樓留下個潑婦名聲畢竟不大好聽,隻得擠出個笑容,死死抓著靳宓,惡狠狠道:“你記住了!要是有哪個不長眼的敢一個勁的給少爺勸酒,你和孫葳都好生給我擋了!要不然……哼,以後我天天讓清菊罰你跪搓衣板!”


    靳宓本就一副苦瓜臉,一聽完這話,臉都快綠了:“別啊!少奶奶,我對天發誓,肯定替少爺擋酒,有一壺擋一壺,有一壇子……我……”


    “怎麽著?”我咬著牙狠狠瞪他。


    靳宓垮了臉哀歎:“我的好少奶奶啊,要真喝了一壇子酒,我也甭跪搓衣板了,都能去睡棺材板了!”


    我本在憂慮李暮陽的身體,但聽他這麽一說,卻也忍不住笑出來:“行了,少跟我貧!你記住我的話就得了,到時伶俐點。”


    “哎!知道了。“靳宓縮了縮脖子,笑道,“那我這就過去了。”


    我看他走遠了,便自去找李霏說話。


    初衷是看著半個月來,家裏的下人們都漸漸規矩了許多,便想把一些日常事情再次交給她來管著,一來讓我輕鬆一些,二來也是為了她出嫁後理家做準備。但我這人向來能攏虼頌氐卦繚綾閎フ宜


    可誰知,這一日偏偏心不在焉,正事說完,我便神遊天外了。李霏和我說了十句話,我隻聽得六七句,而入了心的僅餘三四句,至於回答的……更是隻剩了一兩句。


    李霏本不是多話的人,見我如此,初時還找些話題,後來仿佛也已無話可說,終於歎道:“四嫂今兒個是怎麽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這句我倒是聽見了,於是勉強打起精神笑笑:“沒事沒事,大概是昨天夜裏沒睡好吧。”


    李霏抿嘴一笑,柔聲道:“恐怕,不是沒睡好,而是有心事吧?”不待我反駁,她又垂了頭輕聲笑道:“四嫂,依我看呐,你也不必擔心。四哥待你這麽好,他在外自然有分寸,定不會讓你憂心的。”


    我覺著臉上有點熱,趕緊咳了一聲:“說什麽呢!你一個姑娘家,說那些有的沒的,也不害臊!”我尚且記得林彤的來曆,難免擔心某人又被那些狐朋狗友拉去喝花酒順便拎回來隻小美人什麽的。當然,這也就是想想,真要我承認……我還要不要這張臉了!


    李霏拿帕子掩了嘴,又笑道:“四嫂想到哪裏去了?我隻是說,四哥定然不會在外邊醉酒傷身,讓你為他擔心的。哪裏談得到害臊不害臊的呢?”她此時雖低著頭,但卻微挑了眼角看我,神色柔美中帶著幾分狡黠。


    死丫頭!竟然也學會編排我了!


    我心中暗歎,當初就覺得李霏和她四哥性子最像,果然沒錯。連這扮豬吃老虎的勁頭都一模一樣。就剩下我個色厲內荏的,討不著好不說,現在還任人宰割了。


    然而,我雖對李暮陽那些生意場上的故交多少抱著點敵視態度,顧慮他們又拉扯著去什麽風月之所聽個曲兒喝點酒什麽的,但畢竟還是信得過李暮陽的。仔細想來,最擔心的仍是他的身體。


    想到此,方才勾起的一點興致又落了下去。


    李霏似乎看出了我心中所想,柔聲道:“天色也不早了,不然,我陪四嫂回去等著吧。要是四哥能早些回家,也不至於撲個空。”


    我回過神來,趕緊笑道:“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待會要是有事我在差人來請你,不過,大約是不用的,你好生歇著就得了。”說罷,也不等她送,便起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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