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下午直到傍晚的一段時間裏,整個李家上下都在為著籌錢一事忙活。


    當然,這些大張旗鼓的行動中至少有一半是做給不明緣由的下人們看的。


    晚飯過後,我與李暮陽照例去園子裏散步,不出意料地見到了數名小丫鬟邁著小碎步慌亂地向我們這邊張望,一副欲語還休的樣子,也隱約聽到了些膽大的下人們來不及收尾的八卦傳言。然而,當我扭頭看見李暮陽故作的沉肅憂鬱的表情時,唯一的想法就是,哪裏有個僻靜地方讓我躲進去爆笑一陣子?


    我靜靜地想了一會,覺得我這穿越的一年實在很豐富多彩,其中最有趣味的,莫過於就是不斷改變對李暮陽的評價了。


    最初,分明拿他當做驕縱無能的富家子弟。好容易經了種種波折,幾乎覺得這人是個正直可信的溫和君子了吧,近幾個月來,卻越來越發覺不是這麽回事。枉我當初還覺得我自己裝什麽像什麽,現在看來,那點小伎倆在高手麵前根本不夠看呐。


    李暮陽自然不知道我心中所想,但通過他偶爾遞來的別扭怨念目光看來,大約……他也猜到了我正在腹誹於他。


    趁著沒人,我動了動僵硬的嘴角,壓了聲音:“我說,少爺,咱別裝苦大仇深了行麽?今天這事,我好容易緩過氣來,您別再給我添堵,就算是假的我也受不了。”


    他默默看了看我,又淡淡瞥了一眼假山後頭提著茶壺卻時不時瞄過來的一名翠衣小丫鬟,終於幽幽歎了口氣:“天色不早了,我有些倦,你扶我回房吧。”


    喂!你這是故意雷我吧?


    我忍著頭皮發麻的感覺扶他慢慢踱回了房。打發走了前來端茶倒水的丫鬟,我反手鎖了門,呲牙咧嘴地抱怨:“你也不嫌牙磣,裝什麽西子捧心啊你!早知道我就不和你出去了,省得晚上做惡夢。”


    “哦?”他語氣淡然,盡數改了方才愁眉不展的樣子,拖了些長音悠然低笑,“想必明日外麵便會有閑言碎語流傳了。”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若是能讓某些人誤以為李家的現狀比實際情況糟糕得多,那麽,興許用不上太久,他們便會輕心大意、露出些破綻馬腳來。至於這透露“內部消息”的人嘛……這麽多丫鬟婆子,一個個從來都伸長了舌頭等著嚼,自然是責無旁貸,雖無事也要添油加醋地說出幾分,更何況今日親見了李家幾位主子愁腸百結,想來更是躍躍欲試,急著將這些八卦傳出去呢。


    隻不過,在下人們看來頗為悲情的一場戲,在我眼中卻實在詭異得很。


    見我不說話,李暮陽又淡淡笑道:“更何況,你焉知我剛才不是真的為此事愁悶呢?”


    噗!


    我一愣,滿口茶水盡數噴了出來。自覺不雅,於是就著袖口擦擦嘴角,又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要說一年前,我信。但現在誰還不了解誰?要我說啊,你和那謝棺材倒是有些相像之處――不鬧別扭的時候幾乎都看不出什麽表情。再加上你那驕矜得要死的性子,打死我也不信你能在院子裏悲情去!”


    他被我說的無言,定定盯了我片刻,又扭頭看了看被我的袖子蹭上了茶水印子的衣裳,慢慢地、鬱悶地歎了口氣,從身邊取了本書,不再理我。


    我卻無聊得緊,見他展了書卷,便伸手擋住,湊到他身前笑:“不過啊,我還是覺得,你也不必這麽死撐著,又不是和誰拚命呢。要是累了,就放鬆下,給自己喘口氣的空閑,要麽,稍微發發脾氣也是可以的,別總這樣什麽都擱在心裏憋著,我看你早晚得憋出病來。”


    他方要撥開我擋在書卷上的手,但聽了這幾句話,卻又停了動作,微微垂了頭,不知在想什麽。我本是想拿他打趣,可話說到後來,聲音卻不自覺地柔緩了下來。他這人向來心思細致明澈,遇到這事,自不會像秦老板一類粗人一般罵幾聲娘就罷了,眼下雖條理分明地處理事務,一如往常,可心裏卻不知給自己加了多少重壓。


    正想著,卻見他將手覆在我的手上,仍是略微低著頭,淡淡笑道:“若我慌了怕了,太太和霏兒要如何是好,你又該平添多少辛苦勞碌,家中眾人更是……”


    我心中暖意浮現,卻也微微帶著些酸澀。


    這便是了。當初在李府、預料到變故之時,被羈押牢獄之中時,還有現在,這個人雖沒有主掌萬事的權勢威嚴、也沒有戲劇性的力挽狂瀾的力量,但是,無論怎樣的磨難都不曾改變他那溫和堅定的心性。也正因此,即便經曆困境,我總覺得隻要在他身邊,便還能感到有些盼頭,並不是滿目的黑暗壓抑。


    “想什麽呢?”我還在出神,忽然聽他在耳邊輕聲詢問。


    我趕緊打起精神來,自覺無恥地咧嘴笑道:“我在想,你真是有福氣啊,居然討了個像我這麽好的媳婦。這可真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的美事!”


    我很確定,他無語了。


    然而,對視片刻,他卻又慢慢展顏一笑,眸光深沉溫柔。


    對了,我有沒有說過,李家的下人――包括管家和我那幾個丫頭一起,都有個天賦特長,能在最不合時宜的時候來敲門打擾。


    這回也是一樣,就在我覺得臉紅了大半的時候,樓下叫魂似的響起了橙子的聲音:“少爺、少奶奶!孫先生來了,正在待客廳等著,說有急事呢。”


    “請他來吧。”我倒抽了口氣,雖很不愉快,但也隻得悶聲答了。


    自從第一次見麵之後,我頭一回這麽想抽死孫葳那廝。回頭看看李暮陽,他也是略顯尷尬,低低咳了一聲,將手中書卷放回桌上時,左手卻一不小心撞上了桌角。


    我幾乎笑出聲來,卻還是忍住,默默握了李暮陽的左手,給他揉著手背上隱約一小塊淤青。


    “疼麽?”我壓著笑問他。


    他不說話,卻下意識地想要抽回手。發覺時,臉上神色微變。


    我心裏一歎。自從傷後,他雖說著不在意,但卻很少將左手露出來讓人看,大約心裏還是有些塊壘未消。


    想到此,我反而用了些力氣抓住他的手,仔細看了看,笑道:“怎麽?這麽小氣,連看看都不行?”見他微蹙了眉頭,好氣又好笑的看著我,我更加奸詐地笑笑:“可惜了,當初咬的牙印大半都沒了。趕明兒,我在你手背上再咬一個,你看如何?”


    他一怔,隨即神色便柔和下來,淺笑道:“隨你的意吧,這手終究都這樣了,也不差再多一個半個牙印的。”


    我聽他調侃自己,知道他已對這傷略微釋懷了些,也覺安心許多,便對他一笑,低頭在他左手斷指之處輕輕親了一下。不待他說話,便重新握了他的手催促:“趕緊下樓,甭讓孫葳等急了。”


    不過,終究還是讓孫葳等了一會。


    我們下樓時,他已在書房端坐著了,麵前半盞茶靜靜映著燭光。簡略的寒暄之後,他若有所悟地瞄了我們一眼。不知為何,我突然有點心虛。


    其實孫葳夜晚來訪的原因很簡單,明日退貨的錢款他已經籌備齊全了。


    “這麽快?”我不禁感歎出聲。這陣子李家為了進貨,並無多少現銀留存。沒想到孫葳竟有這等本事在短短幾個時辰之內便籌措出一大筆錢來。


    孫葳顯然把我的反應當作了對他的讚美,於是表麵謙遜卻實則倨傲地對我低頭微微行了一禮,渾身散發著“你讚美我說明你有眼光”的氣場。


    我頓時覺得嘴角開始難以控製的微微抽搐。好在李暮陽出來打了圓場,細致問了孫葳幾句具體事宜,幾人便開始核對收貨清單。還不忘囑咐他翌日早上早些過來,對著單子將退款一一發放了,再多找幾名熟練可靠夥計細心檢查一下退回來的貨物有無損壞。


    總之,一番瑣碎而細致的計議最終確定時,夜色已很濃重。


    孫葳告辭後,我長長出了一口氣,這一整日積攢下來的疲勞全數浮上來,加上方才核對售出貨物清單實在讓人頭暈不已,也沒了什麽心思再與李暮陽談笑,隻覺倦怠得連手指都不想動。好歹耐著性子胡亂梳洗了一番,頭剛挨著枕頭,便覺得每個腦細胞都開始漸漸沉寂下來,僅模糊覺得有誰輕輕地揉了揉我的頭發,隨後便被擁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色狼……”


    我一大早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回想起我入睡前迷迷糊糊的那句話,並且在疑惑我為什麽想要說這句話的時候很不幸地將它重新說出聲來。


    話一出口,我被自己嚇了一跳。


    我真是個不折不扣的腦殘啊!看到李暮陽幾乎忍無可忍的表情,我由衷地感慨。


    好在他似乎已經習慣了我的脫線表現,倒也沒有什麽特殊舉動。我剛剛暗自鬆了口氣,抬眼時卻突然在他眼中捕捉到一絲幾乎可以稱為詭秘的笑意。


    我心虛地溜到衣櫃邊上,慢騰騰地翻著衣服,最終給李暮陽挑了件水青色長衫,諂媚笑著遞給他:“你先慢慢換衣服,我去吩咐丫鬟準備……誒?”


    還沒說完,我忽覺腳下一空,忙反射性的抓住李暮陽的衣襟,反應過來是才發現已經被他抱在懷中。


    我說,從撈小柴雞到公主抱,看來我的地位還是有一定的上升的。可是,我該為此歡欣鼓舞麽……


    事已至此,看來隻能認命了,不過現在正是大早晨的,想必這人也做不出什麽來。


    正不在狀態地想著,卻見李暮陽眼底笑意更盛,隱約還帶著一絲報複似的促狹神情。我心知昨天睡迷糊時那句話一定是觸了這家夥的逆鱗了,於是不敢再折騰,隻縮著脖子繼續諂媚笑道:“相、相公今天怎麽這麽有興致開玩笑……這個……差不多該去用早飯了……”心裏卻想著,我是不是太習慣現在的安逸生活了,居然開始犯這種除了我老爸老媽誰都沒見識過的低級錯誤。


    李暮陽並不知道我的心理活動,隻是自顧自悠然把我放在還沒來得及鋪整的床上,單手壓住我的肩。


    完全無視我滿臉賠笑討好的樣子,他淡淡一笑,眯了眼,眼角略微上挑,湊近我耳邊低聲笑道:“還沒做什麽便被那般評價,倒不若實至名歸。你覺得呢?”


    自作孽啊!


    我隻覺得隨著他的靠近,我的心跳越來越快,估計此時已有每分鍾兩百下,一時緊張得恨不得找個縫鑽進去,可又說不清道不明地有些貪戀此時曖昧的氛圍和李暮陽身上的溫暖,還有淡淡的若有似無的藥香,混著些許冰片的味道。


    半晌,見他沒有進一步動作,我下意識的咽了口口水、呼了口氣。正不知道要說些什麽或者如何反應才好,抬眼卻恰見他抿嘴忍笑,心裏忽然一下子明白過來,不由使勁推開他,劈手抓了隻靠枕砸過去,又順手抄了另一隻,跳下床追著他打,邊打邊罵:“你小子還上房揭瓦了!連老娘都敢拿來消遣!看我不……”


    “你要如何?”他抓了我舉著靠枕的手,笑著拉到他胸前。


    我臉上一熱,怕他又是故意捉弄,正搜腸刮肚想詞擠兌他幾句,卻見他神色溫柔中帶著幾分縱容,心裏不禁又軟了下來,想好的詞兒也說不出來了。


    得,我就是吃軟不吃硬的主兒,看來以後算是被這人給吃得死死的了。


    李暮陽似乎看出了我心中所想,又淡淡一笑,一隻手撫上我的臉頰,向上滑過鬢角,最終停在我的腦後,輕輕揉了揉。同時,另一隻手也放開了我的手腕,攬上了我的腰。


    “紅葉。”


    他輕聲念著我的名字,語聲溫存柔和。我不由彎起嘴角。


    像是疑問得到了肯定答複一般,他慢慢低下頭,吻上我的唇。與過去的淺嚐輒止不同,這一次卻是長久的纏綿。


    終於結束的時候,我們相視許久,我又笑起來。


    “笑什麽?”他把我攬在懷裏,輕聲詢問。


    我靠在他胸前,隻覺得心中平和而快樂,半天才笑答:“沒什麽。隻是突然覺得,無論經曆什麽事情,都沒什麽大不了的。”


    他手臂上略加了些力氣,卻並沒有說話。


    我想了想,站直身體,正視他的眼睛,慢慢地說:“我過去在家的時候,並不是什麽才女,現在自然也算不上,不過,我希望終有一日能真正為你分擔一些肩上的負擔。所以,無論遇到了什麽事情,都別想一個人撐著,所謂夫妻,本就該同進共退不是麽?”


    話說完,我深吸一口氣,看著李暮陽的反應。他先是略顯驚訝,隨即神色便又恢複了平靜溫和,品味思量了許久,眼角眉梢終於染上了笑意。


    “我知道了。”他答得看似輕描淡寫,我卻明白,他該是猜到了我的意思的,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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