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對父親的樸實總是嗤之以鼻,有時甚至無法忍受父親這種樸實。我就經常見到母親在麵對父親那種自然流淌的樸實時臉上所溢於言表的那份神情,那神情同一個急著趕路的城市人被一個鄉下人攔住問路時的德行一模一樣。


    那個時候,社會上的大氣候是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實行強製性改造甚至專政;而在我們家的小氣候裏,情形恰恰相反,資產階級猖狂得不成體統。資產階級家庭出身的母親在對農民出身的父親進行著諸如飯前便後冼手、飯後漱口揩嘴、睡前洗臉冼腳洗屁股等等後犬行為的改造的同時,還得寸進尺地要對父親一些先天的v慣進行徹底的清除。


    父親吃飯時總是要鬧出一些動靜的。手上的,碗上的,屁股下的。這些母親還能夠忍受,讓母親不能忍受和深惡痛絕的,是來自父親的嘴巴上的。母親一聽到父親雄壯有力的吧嗒吧嗒的聲音,就會呈現出一種美尼爾氏綜合征的症狀。


    母親對父親這張在吃飯時吧嗒有聲的嘴生了幾十年的氣,同時也問這張嘴進行過不懈的鬥爭。但父親可以改掉飯前便後不洗手、飯後不漱口不揩嘴、睡前不冼臉不洗腳不洗屁股的毛病,但對這吃飯隨意的權利決意誓死捍衛。後來我想,這大概是父親被母親管出了逆反心理。


    母親管不住父親的嘴,就把氣撒在我們七張無辜的嘴上。“不許出聲!”母親用筷子敲著大理石麵的飯桌,臉吊得像個修道院的嬤嬤。有時真不知父親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反正每當這種時候,他的咀嚼肌總是異常有力,雙唇發出的聲音震天動地,哪怕他吃的是一塊又白又嫩的豆腐。我們的七雙小眼睛就盯住母親看。母親又總是不說話,隻用白眼珠子瞪著父親,那裏邊盛滿了鄙夷。


    那時,我真羨慕父親那張自由自在的嘴。那時我就想,等我長大掙錢了,離開這個家,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放開大嘴轟轟烈烈自由自在痛痛快快地吃一頓飯。


    難以想象的是,在這兩個階級的潛移默化的引導下,我競會出現這種結果:感情向著農民出身的樸素實在的父親漂移,行為規範卻向著資產階級出身的母親靠攏。


    我剛當兵那陣,新兵們在操場上累了一天,到吃晚飯時八個人圍在一張桌子上狼吞虎咽。那天湊巧指導員坐在我們的飯桌邊,她聽著吧塔成一片的聲音,生氣地放下飯碗,批評大家說,女孩子吃飯這麽不明,你們看人家!指導員的筷子點的是我。新戰友們的眼睛齊刷刷地集合在我的嘴上,要學習我吃飯的優。我一口饅頭卡在嗓子眼裏,咽不下,吐不出。當時我恨透了這個讓我難堪的指導員。後來我聽人說,指導員的家庭出身很不過硬,她爸爸不是個教授就是個研究員,反正是那個時候不怎麽吃香的成分。我就在心裏嘀咕:怎麽回事?越是這些出身不好的,臭毛病越多。


    母親的臭毛病把我們兄弟姐妹們折磨得死去活來。她不但控製著我們吃飯時上下嘴唇的動靜,還把許多本來相當愉快的事搞得大家無所適從怎麽也提不起情緒來。


    有客人送來一包地瓜幹,我們對這種又甜又筋道的東西饞得簡直垂涎欲滴。好容易把客人盼走了,我們剛要一窩蜂樣地撲上去,那包地瓜幹就被母親保養得又白又淨又纖細的手給蓋住了。


    不許吃!母親喝道,口氣一點商量的餘地也沒有。母親當然知道我們是不會甘心的,接著就循循善誘:地瓜煮的時候洗了沒有?煮地瓜的鍋幹淨嗎?切地瓜的手打肥皂好好洗過了嗎?曬地瓜幹的時候蒼蠅爬上去了沒有?……我們在母親生動形象的懷疑中徹底泯滅了對那筋道可口的小東西的向往。


    咱們攤上這麽個媽真倒黴!你們說是吧?我們的大哥國慶這樣對我們議論我們的母親。我們就異口同聲地說,對,對,對,真是夠倒黴的了!


    我母親嫁給我父親幾十年,竟一次沒回過我父親的老家,雖然我父親的爹娘她的公婆已先於他們結婚之前雙雙拘去。但我父親還有一個大哥活著,還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若幹個侄子侄女侄孫子侄孫女,更不要說那些橫七豎八枝枝杈杈的七大姑八大姨了。本來母親做做樣子也該回去一下,給父親個麵子,可母親卻說死也不回去。母親理直氣壯地對我父親說,我倒不是怕回你們鄉下去吃苦,嫁給你到這麽個破地方來我什麽苦沒吃過?我主要是怕虱子,一提起虱子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母親說到虱子時臉上那種表情,倒勾起了我對虱子的無限向往,我真還想看看虱子到底長得什麽樣。


    我父親的大哥我們的大伯死於一年的夏季,死因不詳且死得突然。我父親帶著我的大哥回老家去給他的大哥奔喪。十多天後,父親帶著大哥回來了,我記得那是一個天邊有宥晚霞的非常美麗的傍晚。


    父親和大哥是突然站在我們麵前的,就像神話裏的天兵天將。我們驚喜地圍上去。父親和大哥見到我們,也像是見到了久別的親人,臉上的笑容令我們感動。


    母親聽到聲音,從屋裏出來,一隻肩膀斜靠在門框上,雙手抱在胸前。回來了?她不冷不熱地問了一句,像地主婆見了出工回來的長、短工。


    父親不計較母親的態度,這麽多年了他已經見怪不怪。父親放下手裏的提包,邊往尾裏走邊說,快弄點吃的,餓壞了,也累壞了!


    母親伸出一隻手扶住另一邊門框,說,等等,在外邊衝個澡換了衣服再進來。


    父親立在那兒,不明白母親的意思,問,換什麽衣服?我這肚子餓著呢!


    母親並不放下手,皺著眉頭說,讓你洗你就洗,讓你換你就換,囉嗦什麽?


    父親的臉吊下來,說,哎,我說,你這人怎麽這麽多毛病?這麽別扭?


    局麵開始緊張,我們的注意力從父親手中鼓鼓囊襄的提包裏集中到了僵持著的父親和母親的那兩張臉上。


    就在這緊要關頭,公務員小薑不知從哪鑽出來,他提了兩瓶開水端了一隻臉盆。小薑把手上的東丙放在父親腳下,邊往盆裏倒水邊勸父親,洗冼吧首長,水都是現成的。


    父親的火也像是天兵和天將一樣,突然從天而降。他飛起一腳,踢翻了腳下的暖瓶——暖瓶的爆炸聲就像我軍發起的總攻的炮聲——接著父親開始橫衝直撞,他邊闖邊朝母親大吼一聲,你他媽給我讓開!老子偏不吃你這一套!


    母親被父親的總攻嚇了一跳,手沒放下,倚著門的膀子卻離開了門框,留下了一條窄窄的縫。


    父親的胖身子就是從這條窄縫裏擠進去的。戰鬥似乎就這樣結束了,父親和母親打了個平手。太不過癒了。我們站在一旁觀望的孩子們普遍有這種遺憾,連公務員小薑的臉上也好像有這層意思。我們一致認為母親太囂張了,沒有她不管的,現在是該有人管管她了。可父親隻踢翻了一個暖瓶,隻大吼了一聲,我們覺得父親距離我們的希望還差得遠著哩。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我們高貴的母親因穿著短袖上衣而**出來的胳膊上,就像皓月當空繁星滿天一樣,布滿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紅疙瘩。


    我大姐驚叫,哎呀媽!你路膊怎麽了?虱子咬的,母親簡練地回答。我們一家人頓時麵麵相覷嘴裏塞著滿口的飯。父親急速地把口裏的東西咽下去,把腦袋探出飯桌,用手撲拉撲拉頭發,奇怪地說,咦,咦,日他娘的,怎麽光咬你不咬我?


    它們跟你是青梅竹馬的朋友,怎麽會咬你?母親故意拖著長腔,陰陽怪氣的。


    父親臉上有些許歉意,他雖然不再吭聲了,但那神情,比坑聲都難受。


    成年以後,我添了一個毛病,到別人家吃飯一看人家廚房衛生不理想,肚子馬上就疼,過一會兒準拉稀。跑到醫院一看,醫生說我是神經性腹瀉。我一&這個詞兒,猛地想起那年夏天我母親胳膊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紅色斑點;同時我還想那些密密麻麻的紅色斑點肯定不是什麽玩意咬的,而是母親身上自生自長的。你想,既然有神經性腹瀉,為什麽就沒有神經性皮炎呢?這樣一聯係,我簡直把我母親佩服死了:母親身上十八般武藝俱全,要什麽來什麽,真是神了!


    我的父親在他的家鄉方圓幾十裏箅是混得有頭有臉的了,鄉裏鄉親的都羨慕父親的親戚們有這樣一個當大官的靠山。未承想恭維話聽多了,把父親的親戚們攪得心裏挺窩火:有這麽個大官親戚什麽光沒沾上不說,還擔了個虛名,太不劃算了。他們把這樣一層理兒一想通,就群情激奮,就摩拳擦掌……湊巧有一個侄子像第一次農民起義的首領陳勝或吳廣一樣,及時地振臂一呼:走哇!到三叔家吃大盤子去呀!於是父親的親戚們,就像當今社會上止不住的民工潮一樣,開始浩浩蕩蕩地勢不可擋地向我家挺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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