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般都是縮在飯桌上的一個角落裏,拿著一個饅頭或捧著一碗米飯。筷子很少用,很少往菜盤子裏伸。我看得出,一個饅頭或一碗米飯對他是遠遠不夠的,但每頓他都是吃完一個饅頭或一碗米飯就堅決打住,決不再拿第二個饅頭或盛第二碗飯。他很孤單。


    沒人跟他說話沒人搭理他,甚至我的父親,也就是他的爹,對他也抱有一絲懷疑,或者是……反感。不,我說不大上,我隻發現父親看他時的眼神和神態奇怪極了。


    開始的時候,公務員小黃還跟他聊聊天說說話,我小姐私下裏警告了小黃,不準小黃再理他。小黃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盡量避著他,躲著他,能不說話盡量不說,實在要說,也是嗯嗯呀呀地應付。


    他不能走出這個院子,這大概是我父親對他提出的要求。也許我父親是怕這個跟自己長得很接近的麵孔露出去會引起不必要的轟動和麻煩。於是,他就成天呆在這個院子和這幢房子裏,和一群敵視他處處給他難堪的人在一起,孤單、苦悶和難受是可想而知的。


    學啟發了我的善良。我對那種惡毒的故意的舉動實在做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就偷偷地跟他有了往來。


    我發現他每天早晨洗臉時從不在衛生間,我從房間的玻璃窗上,看他彎著腰站在院子裏的自來水龍頭前捧起涼水往臉上撩。那已是深秋了,島裏的深秋的一早一晚格外的涼,早上院子裏甚至有了一層白白的霜露。


    他大概連洗臉毛巾也沒有,洗完了臉總是抬起兩隻胳膊輪流地抹著臉上的水珠子。我偷偷找來一條新毛巾,偷偷地交給他。我問他,你有洗漱工具嗎?他聽不懂的樣子,直著眼珠子望著我。我進一步解釋,刷牙,刷牙工具;再進一步,牙刷!牙膏!他聽明白了,就搖了搖頭。我飛跑進儲藏室,找出一支新牙刷和一管新牙膏,過分熱情地把牙膏擠到牙刷上,教給他刷牙的姿勢和動作,他的清臒的國字形的臉紅了,很難為情的樣子,我因此就有了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現在想來,這實在是對他的另一種形式的折磨和摧殘,像是一條吮過水的軟鞭子,刷刷地抽在他年輕結實的肢體上。這甚至比我的哥哥姐姐們更惡毒。


    但我實在是出自一種善良,是經過學啟發了的善良。如果非要箅是惡毒,也要算是善良的惡毒。


    一個月後,他被我父親弄到寧波東海艦隊一個老戰友手下當兵去了。


    臨走前的一個晚上,他穿著我父親的一套舊軍裝走進我的房間。當時我正在台燈下趕著做秋假作業,他站在房子當中,看著被台燈拉長在石灰牆上的我的影子,不好意思地向我道別。他說,小妹,我要走了。


    小妹!我上邊有一大堆的哥哥姐姐,他們沒有一個這樣鄭重其事地叫過我一聲小妹。他們總是拖著長音心不在焉地喊我“老七”或“小老七”。他這一聲小妹,叫得我既高興又難過,我想回報他叫他一聲大哥,但又覺得這樣有點對不起我的真大哥。我在台燈昏暗的光線下,含含糊糊地向他點了點頭,嘴裏嘟囔了一聲,連我自己都不知說的是什麽。


    母親從青島固來了,母親是在姨媽的陪同下回來的。母親像是豁然想開了一樣,臉上掛著一種徹底的無所謂。


    母親對父親的態度放得更開了,她像是一個好獵手那樣捏住父親的一條尾巴,想什麽時候扯一扯就什麽時候扯一扯,想什麽時候拽一拽就什麽時候拽一拽,過去她還對父親偶爾的脾氣避一避,現在她可以迎麵而上向父親開頂風船了。


    一次,忘了為什麽,父親衝著母親發脾氣,母親可不吃他這一套。母親叉著腰伸出一隻依然纖細的手指頭點著我父親說,你給我少來這套!我也隻是藏了一張照片,你倒好,藏了一個有血有肉有呼吸的活生生的大兒子!你多能啊,多有本事啊!


    父親像那右派姨夫一樣,臉馬上就黃了,耷拉下腦袋來一聲不吭了。


    很久很久以後,我有機會到南方出差,在這個早已開放了的叫特區的城市我順便拜訪了我那個同父異母的哥哥。這個早已脫下軍裝的哥哥,他給我的名片上挺嚇人地寫著某某企業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


    晚上,他在一個叫什麽拉克的大酒店請我吃飯,沒別人,就我倆,他連他的妻子我應該叫嫂子的也沒帶。


    在富麗堂皇有著巨大的禮花似的落地吊燈柔和的光線下,我的這位同父異母的哥哥曉著二郎腿,很無斷胃地叫我小妹。


    小妹,他這樣對我說,咱倆壓根就不是什麽同父異母的兄妹,嚴格來說,咱們應該算是堂兄妹,我是你的堂哥,你是我的堂妹。不過,這種血緣也是夠近的了,跟親兄妹也差不到哪兒去。


    沒有鋪墊也沒有過渡,我簡直呆掉了。看著他蹺著二郎腿無所謂的狗樣子,我真想把手裏端著的路易十三潑到他那張國字形的有著祖傳凸鼻梁的厚臉上去。他從頭到尾始終是知道這個陰謀的,但為了這個陰謀實現得逞,他競能守口如瓶這麽多年,讓我的父親背了這麽多年的黑鍋!


    想當年,我一直以為我們全家惡毒地對待了一個善良無辜的農村青年,使他蒙受屈辱和痛苦。現在看來,我們真是太自作多情了。哪裏是我們對他?簡直是他惡毒地對待了我們一家子,使我們一家蒙受了屈辱和痛苦,他真是太無恥太可惡了!


    他顯然是看穿了我內心力對他的痛恨,又很無所謂地一笑,全不把我內心的痛恨放在心上。他用一隻鍍了一層金的很高級的打火機啪地點上一支香煙,深吸了一口,目光直插進我的眼睛裏說——


    我母親跟你父親結婚時按家鄉風俗大你父親許多。你父親剛結婚沒多久就跟著路過我們村的老六團走了,這一走就是五六年沒有音汛,不知是死是活。我母親守了五六年的活寡,作為女人,你應該比我還清楚這裏頭的苦衷。後來,我母親跟我的父親也就是你的大伯好上了,不幸懷上了我。正好這當頭你父親我的叔叔不聲不響地回來了。你父親很快就發現了我母親肚子裏的我,雖然我母親一口咬定我是他的但這是騙不了你的父親的。你父親左猜右猜前疑後疑,就是沒猜到在同一個院子裏住著的我的父親你的大伯也就是他的親大哥身上。你父親一怒之下,把我母親趕出了家門。那個時候趕走一個女人是件很容易的事,甚至連休書也不用寫了。我母親回到娘家生下了我,含辛茹苦把我養大,在她死前她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她沒讓我去認那個依然活肴而且就在眼前的親爹,而是到你家冒認了你的父親。我的長相把你父親都搞糊塗了,他甚至相信了我是他的兒子,雖然他在心裏一直犯著嘀咕,但他畢竟是把我認下了。你的父親很厚道,他腦袋怎麽就不稍稍再拐點彎?世界上像叔叔或舅舅的孩子很多很多,你說是不是?小妹。他吐出一口煙,又說——


    我知道這很卑鄙,但沒有那時的卑鄙哪能有今天的我?為了這種皁鄙,我想我該付出的差不多都付出了。小妹,你大概已經不記得我在你家過的那一個月了,但我不會忘記,永遠不會!


    你們家我最恨的就是你的母親了,他吐了口煙又說,怪不得老家的人沒有說她個好字的。她看我的那種眼神,就像看一個小偷,一個無賴。她真認為我是個無賴是個小偷,偷走了她明媒正娶正房太太的榮耀。叫我說啊,她才楚一個小偷哩!她偷走了原來該屬於我母親的一切!


    坐在他的對麵聽他如此詆毀我的母親而沒有任何舉措,那實在是我的不孝。於是,我說,我口氣很衝地說,你母親是自找!誰讓她不守婦道!


    哈……對!我母親是自找,淮讓她不守婦道與大伯哥通奸呢?但如果她守了婦道不與我父親通奸,你父親回來就不會休掉她嗎?你父親肯把一個裹小腳的一個大字不識的農村女人帶進城市去嗎?你說,會嗎?


    我久久無語沒法回答。我想這個問題也不該由我來回答。他肯定看出了我的心思,又耿耿於懷地接著說下去一一城市女人真叫絕!她們看不起農村人,管農村人叫鄉巴佬,但一旦這些鄉巴佬男人出人頭地了,城市女人們又不肯放過他們,蜂擁上來統統把他們俘虜過去,搶走原來該屬於農村女人的一切。你母親就是其中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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