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很少喝酒,隻是一根接一根地抽著外煙。飄散不去的煙霧把他裹纏繚繞著,使他時隱時現的很不真實。麵對這個一身名牌西服一口純正普通活的成熟的有魅力的男人,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他同那個留著鍋蓋頭、穿著一身粗布衣褲和方口布鞋的老實木訥的農村青年聯係起來。我坐在他對麵,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像是在受審判,代我的母親,代那些搶走農村優秀男人掠走農村女人的幸福的所有的城市女人受過。我無話可說,隻好大口大口地往肚子裏撥路易十三洋酒。


    那晚上平日很有些酒力的我,竟醉倒了,吐得一塌糊塗。第二天一大早,這位冒充了十幾年同父異母哥哥的堂兄來賓館看我,他竟十分幽默地說,小妹,你真了不起,你把法國上百年的曆史吐得遍地都是。


    臨走,他給了我一個帶著一顆好大的鑽石的克數很大的金戒指。他扳著我的手教我,應該戴在這個手的這個指頭上。那神態,分明就是當年我把牙膏擠在牙刷上在教他刷牙。


    我又聽到那條吮了水的軟鞭子在我耳邊刷刷作響。隻是這次是抽在我身上。


    那年夏天,當我的大哥國慶把一個長著滿頭自來卷發的女孩帶回家休假,很不自然地向我們大家介紹說,這是他的女朋友時,我的母親似乎還沒有做那女孩婆婆的思想準備。我母親臉上的迷惘告訴我們,她一時半會兒的還進人不了當前這個角色。


    果真就很費事。她似乎連對那個卷毛女孩笑都不會,實在要笑了,她也隻是把嘴角的肌肉往上扯一扯,笑出來的效果讓我們這些無關緊要的人都起一身一身的雞皮疙瘩,更不要說大哥的女朋友了。


    我父親以一個老農的厚道和慈祥善待著這個未來的兒媳婦。父親看她時的眼神極其豐厚,有麥收開鐮時的喜悅,也有白摘了人家自留地架子上一根頂花帶刺的鮮嫩的黃瓜的喜悅,而更多的則是―以我對自己父親的了解,我知道他老人家的想像力又跑到現實的前頭去了一―也好像看見了一個活潑結實的大胖小子,這小子叫我大哥爹,叫我小姑,自然就該叫我父親爺爺嘍。


    吃晚飯時,我大哥的卷毛朋友吃了幾口就說吃飽了,一個人跑到院子散步去了。我母親瞅著這個空當說我大哥,你才多大呀,就談起了戀愛?


    大哥對母親對他戀人的冷淡早就窩了一肚子的火,他終於有機會爆發了,他把飯碗“咣”地摔在飯桌上,金絲邊的細瓷碗在大理石桌麵的碰擊下忽然就四分五裂了。大哥壓著聲音——大概是怕被他院子裏的戀人聽見——低吼道,我都二十四了,談個戀愛有什麽了不起?!


    母親被大哥的火氣嚇了一跳,就耐著性子教育大哥,你年紀還不算大,要把精力用在工作學習上,不要過早地墜入情網。


    大哥的臉都白了,他站起身來,連帶把屁股下的椅子都撞翻了。他邊往外走邊說,你少給我來這套!你像我這麽大,別說墜入情網了,連孩子都有了!


    父親本來是想幫大哥說說話的,但一看大哥又摔碗又掀椅子又沒大沒小的說話,就把開始時的初衷給顛倒了,他幫助母親喝住大哥,罵道,你個兔崽子回來!還反了你了!


    大哥假沒休完,就帶著他的卷毛戀人憤然提前回了上海部隊。臨走前大哥咬著牙發誓這個破家他是再也不登了!抬八抬大轎來請他他也不回來了!母親抹著眼淚淒淒地說,都說是娶了媳婦忘了娘,這還沒娶哩,娘就不要了。


    兩年後,大哥沒有遵守他的諾言再次踏進這個破家。這次是帶著他的新婚妻子回來度蜜月的,可惜新娘子不是那個卷毛女孩。這裏的曲裏拐彎肯定不少,有我大哥的原因,但我母親的幹涉也不能排除在外。


    母親終於還是接受了當婆婆的現實,她畢竟是個有化的人,在調整了自己後,她就很順利地踏上了做婆婆當丈母娘的愉快的征程。


    那簡直是母親的豐收的季節!她對好像是一夜之間成熟了的果實有一種不相信不踏實的豐收的喜悅。她突然意識到在她的生命之中,這段時期應該箅是輝煌曆程了。她在結婚生孩子隨父親進海島把工作給搞丟之後,一直過著一種比較簡單的家庭婦女的生活,生命中的成就感對她來說已是相當陌生了。這種成就感一旦從天而降被母親重新體驗品味出來,她的欣喜是怎樣的若狂,不用我細說,諸位恐泊也是能想象得到的。


    母親再也不會重蹈氣走大哥兩年不踏家門的覆轍了,她吸取經驗教訓對我大姐亞潔的婚姻采取了一種先下手為強的戰略戰術。她早早為我大姐選了一個宣傳幹事。情竇未開對男人沒什麽經驗的大姐一眼就被這個戴著一副寬邊眼鏡的白麵書生給迷住了,並且對這個小內臉在軍區小報上發表的小豆腐塊崇拜得不得了。小白臉對我大姐的父親的位置很**也很重視,再加上我大姐的模樣兒實在是沒什麽挑剔的,他全力以赴上陣,聚精會神一絲不苟地對待,沒兩個回合,他就把我大姐收拾得溫溫柔柔的,苦熬了一年就去登記領了結婚證。


    我二姐亞萌的婚事在我母親的一手操縱下進展也十分順利。二姐夫是個作訓處的參謀,麵孔雖不似大姐夫的白,沮小夥子羔裘豹飾孔武有力的陽剛之味,正合了我二姐這個軍區射擊隊隊員的口味,因此,也沒讓我母親操多少心,費多少力,就一步一個腳印步步合我母親心意地拜堂結了秦晉之好。


    母親在二哥國寧身上遇到了點阻力和麻煩。母親在又一次輕車熟路地把要塞醫院內二科一個姓白的長得小巧可人的醫生,領到回家休假的二哥麵前時,未想到二哥竟君子柳下惠一般地坐懷不亂,連正眼瞧也不瞧這個羞著一張嬌臉坐在咫尺之外的小白醫生。事後他正氣凍然地對我母親說,你以後少用這些烏七八糟的事來打擾我,我正經事還幹不完呢,哪有心思顧這些!母親就說,你不小了,都二十五了,先談著,不忙結婚的。二哥不耐煩地一擺頭說,嗨,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自有主張自有安排!


    二哥是個開擊機飛行員,模樣長得很帥,人牛得不行,我們估計,一般的姑娘在他眼黽恐怕要像他在空中俯視地麵上的人一樣,跟個黑螞蟻似的。母親大概想,也是的!這麽優秀的兒子還愁找不到好媳婦?這樣一自我陶醉,母親就對二哥放鬆了戒備,對他采取了一種格外寬鬆的政策,連宏觀控製權也自動放棄了,讓二哥基本處在失控狀態。等三年過後,二哥領著他的新婚妻子登門拜見公婆時,我那二嫂差點沒把我的母親給活活氣死!


    二嫂人長得要個沒個要樣沒樣要條兒沒條兒,連個一般的標準線都夠不上,.惟一可以拿得出手的,是那張上海複旦大學中係畢業的大學生降了一。


    母親氣得在那些大喜的日子裏,牙花子腫得老髙。對上門道喜的人們捂著半個腮幫子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隻一個勁地往嘴裏倒吸冷氣,那噝噝的聲音真像一條蛇在吐長芯子。


    因為二哥事件,母親提高了警惕,加強了警戒,對剩下的一男二女瞪起了階級鬥爭的眼珠子。


    小哥國強屬於傍頭青一類,他像個沒見過女人的傻小子,對母親塞給他的那個長得白白淨淨眉清目秀的小護士幾乎沒看仔細,就歡天喜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再夫妻對拜著人了洞房。


    亂子出在我那個平時不顯山不顯水的三姐亞瓊身上。那簡直就是一次裏氏八級的大地震。我家那幢紅磚紅瓦的大房子差點被她夷為了平地,她的那次壯舉讓我從此相信了中國一句老話:蔫蘿卜辣死人。


    解決了小哥,我母親連口氣也沒用喘就開始著手忙三姐亞瓊的婚事了。三姐就在直屬通信營當技師,母親心想在眼皮子底下動手,其工作量肯定要比那些散布在天南海北的哥哥姐姐們的小得多,也輕快得多。


    用不顯山不顯水來形容我小姐亞瓊是再恰當不過的了。她人長得說不上好看也說不上難看,個子不厲於高的也不屬於矮的,在學校時學習不箅好的也不算差的,當兵後既不給爹娘露臉但也決不給爹娘惹禍。總之,屬於那種多她一個不鬧少她一個也不靜的主。我母親從沒把她另眼看過,視她為早飯桌上的一碟小菜。誰承想,就是這盤不鹹不淡可有可無的小菜,竟差點沒把我母親那口堅實細密的牙齒給整口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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