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啊,想。他是我的親大哥,我怎麽能不想呢?


    那一刻,輕擁著懷中尚未滿月的兒子,我決定:找大爺!繼續尋找我們的大爺!


    真是這樣,我繼續對我們大爺的尋找,是從同情父親的衰老和感悟兒子的孤獨開始的。我的這種尋找,不同於我姐姐的尋找。我的尋找遠遠比不上我姐姐那種莫名其妙地發自內心的充滿了**和熱情的尋找,我的尋找是一種同情和一種啟發的結果。因此,我的尋找注定不如我姐姐的尋找主動和頑強。這種尋找不可能影響我正常的生活和工作,它隻是我生活中的一種順便而已,要看我的心情,還有我的方便。


    我工作的編輯部有一個到南昌去約一部關於起義方麵的稿子的差事。因為那日子既不是春暖也沒有花開的不合旅遊的時宜,加上南昌城除了一些革命的遺跡也的確沒什麽好看的。因此,主任的話音息了許久也沒人挺身而出。此時,我正在自己的辦公桌前看一部三校的長篇,一而再再而三地閱讀已使我失去了閱讀的熱情,剩下的隻是一些職業道德的例行公事。當主任第二次提到南昌時,我突然地意識到南昌是江西省的省會,而九江又在江西的境內。


    我放下手裏的紅筆,站起身來,跟主任說,我去。主任頗感意外但很滿意地望著我,我的同事們雖然不解但集體地不約而同地如釋重負。在這種情況下,我簡直覺得這趟去南昌約稿子、順便到九江找大爺之行,是件利國利民利己的好事情,自然而不牽強。


    我肯定是要先到南昌辦公事然後去九江幹私事的,這點事我還是懂的。到了南昌,我坐著出租車直奔那位有一定知名度的作家的家。他在他的書房裏比較矜持地接待了我。他以為他的矜持跟他的身份和名氣很配套,但我對他的矜持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他電腦裏的東西能不能馬上給我。據我們所知,他的這部吹了一年多的長篇紀實小說,吸引了不少的出版社和書商,我們出版社也想要這部小說,極想要。


    他矜持地說,這個嘛,讓我再考慮一下。


    我是不允許他的考慮的,連半下都不行。我此行的目的不是南昌而是九江,不是約稿子而是找大爺。對我來說,南昌之行隻是個順便,我沒有必要把時間耽誤拍頓便上。


    我說,你如果還有別的打箅請千萬直說,我們不想跟別的出版社撞車。


    他愣了一下。他們這些人是很樂意看自己的作品那份被爭搶的熱鬧的。即便沒有這種可能,他們也想製造出這種可能來,更別說這種可能的確存在了。他有些意外地望著我,意外之下言詞就有明顯地自戀傾向,他說,不是我不想給你們,實在是別的出版社的朋友太想要這稿子了……


    我忙說,既然是這樣,那我們就不難為你了。他更加意外地望著我,但這種意外隻停留了一會兒。作家的虛榮和自尊使他很快就校正了意外,他更加矜持了,慢條斯理地說,好吧,那我替我的朋友謝謝你們。


    我說,不謝!在他起身送客之前搶先抬起了屁股。我是不想被人家主動送出門的。我站起身來,很誠懇地伸出手來謝他:謝謝你,真的!


    我的確是真的謝他。若不是他的虛榮還有他的自尊,我還不知要被他在南昌吊多久的胃口耽誤多少時間哩。


    九江其實很小。下了火車,我隻問了兩個人,就找到了父親提供的藏在他肚子裏四十多年的地址:陸知裏路後樓九號。


    本來我以為這是一間或幾間房子,沒想到它竟是一幢房子,一楮有圍牆的二層小樓。


    我頗感意外地望著鐵門上的門牌號,我想,1950年的大爺和他的一家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情形?住在這樣的一幢房子裏,竟然也敢用“水深火熱”這樣的詞匯,的確是太不像話了,難怪我父親會有不快呢。國民黨的確不是東西,把大爺這麽好的人都帶壞了。起胃得不老實了,不說實話了。


    我敲開鐵門,一個小保姆模樣的女孩站在鐵門裏邊毫無禮貌地上下打量著我,她那張典型的南方臉上沒有一絲熱乎氣兒。她簡潔地問我:找誰?


    我被她一下子問住了,覺得1950年的事情跟一個小保姆模樣的女孩講,一是講不清楚,二是講了也沒什麽意義。於是我反問:這家裏有人嗎?問過後我又覺著不妥,好像眼前這個人不是人似的。


    我終於走進了九江市陸知裏路後樓九號,進了1950年前後我大爺一家住過的房子。


    三月的南方,屋子裏比外邊冷。我不大習慣南方的這種冷,這種浸入骨髓裏的陰冷。我在這種陰冷中,感到一種隔閡。


    我隨小保姆走進一間更加陰冷的屋子。屋子裏的空氣很差,是那種長年不開門窗、缺少流動的空氣的差。我不得不調整呼吸,我討厭這種氣味,討厭這間屋子。


    一個老人坐在一張有著很高的靠背的藤椅上,一床磨得很厲害的快用禿了的毛毯蓋在他的腿上。他瞪著一雙無比深邃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我,我有一種被他洞穿的感覺。在這樣一雙被歲月浸泡得很久的老眼下,你想深藏什麽恐泊是徒勞的。


    他的確很老了,老得隨時都有要倒下去的可能。我猜他有九十歲了,或許還要多。他的模樣,他的神情,說明歲月在他身上已駐紮得年深日久。


    在這樣的陰冷中,在這樣的氣味裏,在這樣的老人麵前,我的心不知不覺就提了起來。我把我自己先小心翼翼地介紹給他,我怕他耳朵聽不清,不由自主就提高了聲音。當老人抬起鷹爪一樣無肉無筋的手做向下壓的手勢時,我才明白,眼前這個老人耳聰目明,我根本用不著在這些方麵將就他。


    我怕他仍有疑慮,就從皮包裏取出我的職幹部證給他看。他看了我證件的戎裝照,又抬起頭來仔細地盯著我看,他把證件還給我時,說了一句話,令我大吃一驚。老人說:看不出來,你是個軍人。


    令我大吃一驚的不是他說話的內容,而是他說話的口音。他說的是普通話,這個老人說了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


    我深感意外。自從我踏上江西的土地,普通話就離我遠去了。但在九江,這麽標準的普通話,競從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嘴裏出現,不能不令我深感意外,大吃一驚。


    我認為這是一個契機,一個跟老人靠近的契機。我說,我近乎討好地對老人說:真想不到,您老的普通話說得這麽好。


    老人瞪著兩隻深陷的眼睛望著我,對我的討好視而不見。這讓我覺得很沒趣,一種難為情的感覺在衝擊著我。我甚至有點恨眼前這位不動聲色的老人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突聽老人用普通話問我:你來幹什麽?老人的喉嚨裏有痰鳴音,他的聲音有點模棚,但我是能聽清的。並且,我一下子明白了,在這樣一位洞若觀火的老人麵前,一切的聰明都是無濟於事的。老人活到這種歲數,漫長的生活曆練使他爐火純青,他已經不需要任何鋪墊了,他需要單刀直入。老人現在什麽也不缺,缺的是時間,是來日方長的時間,老人隻能單刀直入了。


    明白了這一點,我覺得一下子輕鬆了許多,我喜歡單刀直入,而且單刀直人正是我的特長。


    我問:您老還記得一個叫於有德的人嗎?老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連眼皮都很少眨一下。我補充道:1950年的時候,他在這裏住過。


    老人繼續著麵無表情,隻有一進一出的呼吸伴隨著他。望著這張滄桑的麵無表情一言不發的老臉,失望在我心裏一寸一寸地堆積。我想,時間太久了,老人太老了,恐怕我要一無所獲了。


    我差不多要失去信心了,老人突然開口了。老人說,於有德?我記得這個人。他在我這裏住過一段時間,他們一家當初就住在這個屋子裏。


    我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四下裏打量起這間屋子來,好像大爺一家藏在了什麽地方。


    這間屋子不大,被一屋子又舊又笨但看得出是上好的家具充塞著,顯得又小又零亂。我想象不出,1950年前後,我大爺一家擠在這裏,是怎樣的一種情形。


    我問,後來呢?他們一家後來到哪裏去了?老人瞪著一雙老得沒有了睫毛的眼睛盯著我,似乎在等我的回答。他的這副本末倒置的樣子令我暗暗著急,我在那種難聞的氣味裏想,他太老了,老得都有點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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