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發現我的兩個哥哥同許萌萌之間的爭鬥,我父親就不問青紅皂白地暴怒。那個時候,因為每家孩子的不缺,父母們遠沒有今天的父母們理智和慈祥,對孩子們的暴政幾乎是每家的家常便飯。我家因為孩子的密集和我父親本身的素質,因而打起我的哥哥們是經常發生的並可以是不問青紅皂白的。


    我父親一般是先把我的大哥或小哥喝逼到一個沒有退路的角落裏,隨後用早有預謀的軍用皮帶或雞毛撣子之類的凶器劈頭蓋臉地打。手中的家夥“呼呼”有聲,牆角的家夥鬼哭狼嚎。直到哥哥們的哭叫討饒聲像警報一樣把左鄰右舍的叔叔或阿姨召來,拉住父親疲憊不堪的手臂為止。這個時候,父親喘著粗氣看著牆角裏縮成一團抽泣戰栗的哥哥,臉上會呈現出一種很奇怪的神態。


    那時我太小了,不可能理解並詮釋父親那種神態。長大以後,我感觸了生活並靠近了學,恍悟了父親的那種打人後的神態一一生活中那叫“痛快”。學中那叫“快感”。


    後來,我還發現,其實我父親一直都在窺視並企盼著我的哥哥們同許萌萌之間的紛爭。但即便在我感觸了生活並靠近了學的今天,我也搞不清楚父親這是一種什麽心態。說實話,我也的確害怕搞清楚,我真怕有一種比“痛快”和“快感”更不像話的解釋。


    開始的時候,我母親是讚成甚至鼓勵我父親的暴政的。她出於對許萌萌的憐憫和疼愛,再加上她似乎也有我父親的那種內疚,對我的哥哥們同許萌萌之間的糾紛總是堅定不移地站在許萌萌一邊。這是她在大聲責罵我哥哥們時能夠一目了然的。可慢慢地,隨著我父親的不可遏止和變本加厲,她悄悄起了變化。


    我現在猜測,我母親那時就以女人的**和對丈夫的了解察覺到了那種叫“痛快”抑或“快感”的東西。她理解了這種東西,但她又難以容忍這種東西。


    母親在用紫藥水為哥哥們塗抹傷口時,他們疼得齜著牙“噝噝”地直吸冷氣。母親就停下手裏的棉簽,恨恨地說:“活該!你就不會離他遠一點嗎?”這兒乎是在暗示了。


    在父親的暴政和母親的暗示下,我的兩個哥哿開始疏遠並躲避許萌萌。或許,他們還唆使了別的男孩子,因為後來許萌萌在島上非常受孤立。他不知從哪兒搞來一隻長相普通的瘦貓,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放學後他隻好同那隻瘦貓廝守在一起。許萌萌在黃昏時節模仿那隻瘦貓有氣無力的叫聲,那有氣無力的聲昏時常刺激著我們的耳膜。


    沒過多久,我大哥的一隻耳膜真的破了。隻不過不是叫許萌萌模仿的貓叫聲剌激破的,而是被我們父親強有力的手掌摑擊破的。


    事情的起因是一條警犬。


    警衛連有一條名叫“反帝”的警犬,據說是陸地上公安係統的偵察名犬。公安機關被造反派們衝擊得亂七八糟後,警察們都沒有事可幹了,警犬們就更派不上用場了。再說那些造反的家夥們似乎也不主張由動物來搞什麽偵破,說那是封資修的一套。這樣一來,“反帝”與“防修”之流的名犬們就很難在老地方養尊處優了,它們隨著下放的洪流被發配到各個角角落落。我們島上的箐衛連就破格收養了那隻傳說是德國名犬之後的“反帝”。


    我的大哥是在看到“反帝”後的第一眼就如醉如癡地愛上它的。從此以後,他放學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書包掛在脖子上,跑到瞀衛連去愛撫和體貼他的“反帝”。吋間不長,他就與落魄的“反帝”建立起了良好的感情。


    警衛連是不怎麽慣“反帝”的,再說他們好像也慣不大起它。在那個年代,大陸上吃個豬肉都要肉票,更別說我們這個什麽都需要供給船運送的偏僻的海島了。“反帝”到了警衛連後,就沾不大上肉腥氣了,別人對此都無所謂,我的大哥卻難過地做不到無動於衷。於是,我們家就開始了丟豬肉的曆史。


    開始的時候我母親沒大在意,因為她不是個精打細箅的人,但次數一多,她就不得不懷疑誰了。她在飯桌上話中有話地說給我們聽,她說:“我可告訴你們,我炒的那些肉可都沒炒熟。吃了三五次可能沒什麽事,吃多了可是會出人命的啊!”那時我們在海島上孤陋寡聞地還沒聽過冰箱一說,儲存豬肉用的最多的辦法是將肉炒成半成品,再用油浸沉蔣,炒菜的時候連油帶肉一起熗了鍋。


    對母親的話中話我們莫名其妙,惟有我的大哥心領神會。但他才不會被我母親的危言聳聽嚇住呢。他心想:我的“反帝”連生豬肉吃了都沒事,別說你炒的那些半熟的豬肉了。


    母親的警告不但沒有生效,小瓷盆裏的半成品反而下得更快了,似乎在同母親的炒菜鏟子爭時間搶速度。母親心裏納悶得不行,想這些兔崽子的腸胃難道是鐵做的不成?吃了這麽多半生不熟的豬肉,也沒聽誰叫喚肚子難受。直到有一天,母親與從廚房溜出來的賊撞了個滿懷,人贓俱獲,才解開了心中的疑惑。


    母親拖著長腔說:“噢……我說是淮的胃這麽好,鬧了半天是拘的胃啊!”


    大哥捧著大半碗油浸肉,嬉皮笑臉地對母親說:“媽,以後我不吃豬肉了還不行?”母親馬上答應說:“行!鍇得你老跟別人搶著吃!”大哥馬上保證:“我保證不搶!我把我的那份省給‘反帝’吃還不成?”


    母親馬上拒絕說:“那不行!人都不夠吃,哪有那畜生的份!”大哥馬上抗議說:“‘反帝’不是畜生,是警犬,是德國的名犬!”


    母親馬上微笑著說:“是嗎?那它應該到德國吃西餐去。”大哥馬上無話可說了,但氣得不行。


    偷肉的路被我母親堵死了,愛“反帝”愛得有點喪心病狂的我大哥,競把主意打到了許萌萌的那隻瘦貓身上。


    許萌萌親眼目睹了戕害的全過程,當天晚上就開始發高燒說胡話,一會兒叫著瘦貓的名字,一會兒叫著我大哥的名字,折騰了大半夜。


    梅亞莉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起因。她是個老師,老師們想從上學的孩子身上了解點什麽是不用費多大事的。於是,梅亞莉就跑到我們家去告我大哥的狀。那時我們兩家的關係尚好,她的本意相信也隻是說說而已,並無別的實際意義。但她沒想到,我父親竟正中下懷地暴跳如雷。


    那次我父親暴怒得額角上的青筋直跳。在一旁的我母親知道事情不好,就大聲地叫肴我大哥的名字說:“你還傻站在那兒幹啥?還不快給梅老師道歉!”


    當時的梅亞莉也不知真的少了根筋還是沒注意,她聽了我母親的話,競然笑眯眯地接著對我大哥說:“聽見了沒有?還不快給我道歉,要不我會讓你爸爸揍你的。”


    她的話音還沒落,一直站在她身後的我父親就像一個聽話的家奴,一個箭步衝上來,掄圓了胳膊,“啪”的一聲甩在我大哥臉上,直抽得我大哥向後跟跑了幾步才沒有倒下。


    血馬上就從我大哥的鼻孔裏噴湧出來,順著他的下巴速度很快地向下流淌。他哭叫著抹著眼淚,將鮮紅的血液塗抹得滿臉都是。在血汙中,他的半邊臉眼看著腫了起來,很快就麵目全非地認不出縣了。


    梅亞莉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她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極不自然,像對麵那張血汙的臉是她造成的一樣。


    我父親這一巴掌,不光摑在了我大哥的臉上,相信也一定摑在了梅亞莉的心上。


    這一巴掌還傷害了在場的另一個人,那就是一直在一旁冷眼觀看的我母親。


    在某一天的早晨,我母親突然發現我大哥的耳朵似乎不怎麽聽話了。帶他到醫院一檢查,發現他左耳的耳膜竟然是破的!在醫生奇怪地將這一結果告訴我母親的時候,我母親腦子裏馬上就浮現出那天我父親的暴政。我母親的心中永遠是有數的。


    我母親從小在私塾學堂裏受到的“人之初,性本善”的教育受到了挑戰。她不能理解亦無法原諒我父親的那一巴掌。你說他是失手的嗎?顯然不是;你說他是有意的嗎?顯然更不是。這不是那不是,那我大哥的耳朵是怎麽聾的呢?那些日子裏,我母親一直為這個問題悶悶不樂地想不開。


    一對夫妻,不是因為外遇方麵的問題,是很難結下怨恨的。但我母親整天麵對著一個喊他喊不住的聾了一隻耳朵的兒子的背影,又很難不把這筆賬記在誰身上。在後來的日子裏,我母親按照她的思維方式,把這筆賬記在了當時在場的梅亞莉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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