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明的距離感,使他似乎沒有什麽很親近的朋友。艾楠問他為什麽沒有好朋友?陳忠明扶著眼鏡笑了,似乎這個問題問得很幼稚。陳忠明說,真正的朋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同愛情一樣。又說,君子之交淡如水,那是一種境界,不是什麽人都能達到的。好像他沒有朋友,成了一種境界,而艾楠有幾個像張偉健這樣的好朋友,是一種平庸,反而達不到境界似的。


    艾楠在這類上升到境界的話題上,總是不能同陳忠明平等地對話,好像艾楠自己本身就沒有信心同陳忠明對這方麵的話。艾楠隻好用發牢騷的形式,表示對陳忠明這方麵的不滿。艾楠說:“你們這些人哪,隻能過那種沒病沒災沒有突發**變的生活,你們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


    陳忠明對艾楠的牢騷無動於衷,反而告誡艾楠:“平平淡淡才是真。”


    教師節的時候,請陳忠明去講課的一所大學給了他一張優惠卡,持卡可在指定的商場優惠巨分之二十買一件電器。陳忠明跟艾楠商量,要買一台分體式的大冷凍室的冰箱。艾楠把嘴一撇,說:“不就二三百塊錢嗎?至於跑那麽大老遠去買嗎?”陳忠明似乎就反感艾楠這種大手大腳的毛病,批評地反問艾捕:“二三百塊就不是錢了嗎?”艾楠害怕再受到膚淺方麵的指責,就乖乖地跟他去了指定的商場。


    權衡了半天,最後確定下來買琴島冰箱。開了票,交了錢,取了貨,賣貨的小夥子卻說,已經優惠了百分之二十,因此就不免費送貨了。艾楠在一旁說,花點錢讓他們送回去得了,陳忠明卻偏要較教師節優惠卡這個真。他用江浙普通話給那個小夥子講道理:優惠卡寫的優惠百分之二十,是優惠的價錢,商家的服務質量應該是一致的,不應該被省略掉,否則就體現不出這張優惠卡的意義,對廣大教師的優惠就失去了價值,是一種貶值的優惠。


    陳忠明的江浙普通話和縐縐的卩羅噪把正忙若的小夥子煩得夠嗆,他擺著手叫陳忠明先生,說:“您這些話去找我們頭說去,您借光讓一讓,沒看我們正忙著嗎?”


    陳忠明氣得要命,真要去找人家的頭說去。艾楠站在一旁直替他難為情,拉住他堅決不讓他去,沒好氣地說他:“找什麽找,你以為你的話好聽嗎?”


    陳忠明正一肚子的氣沒處撒,見艾楠往槍口上撞,就把火往艾楠身上發。他說:“道理總該講一講吧,你還不讓我講理了嗎?”


    艾楠氣得說:“光講道理有什麽用?你那道理能值二三百塊錢嗎?別沒事找事了,你到單位找輛車拉回去不就得了嗎?”


    陳忠明也沒好氣,手一攤說:“到單位找車?我連我們單位的車門朝哪邊開都搞不清,我上哪兒去找他們?”


    艾楠看著那雙攤開的白手,就像看到一雙重症肌無力的手。一種蔑視,情不自禁就從眼睛裏流出。好在陳忠明一手扶著琴島,眼望肴別處生悶氣,沒有看見那雙蔑視的眼睛。


    艾楠樓上樓下地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部公用電話。因為沒帶電話號碼本,司機排的電話又記不住,就打電話給張偉健,讓她幫忙。


    張偉健說:“你這不是舍近求遠嗎?讓陳忠明在他們肀位找輛車拉回去不就得了嗎?”


    艾楠沒好氣地對著話筒發脾氣:“你少廢話,那個笨蛋能找車,我還用給你打電話!”


    艾楠拖著沉重的腳步下樓梯的時候,情不自禁就想到了黃海濤。黃海濤的辦事能力很強,似乎沒有什麽事他幹不成的,要火車票?下午四點說,他能把晚上七點的票拿回來,拿不回票來也能直接把人送上火車,坐上臥鋪。要車?要什麽車吧,他推開窗戶,衝著後麵的司機排吹聲口哨,馬上就會有腦袋探出來,高喊:“黃參謀,有何指示?”黃海濤天生一副熱心腸,單身宿舍的房門成天關不住,人來人往像個大車店。哪像陳忠明的宿舍,輕易沒人來敲門,偶爾有個人敲門,不是敲錯了門,就是要讓給隔壁鄰居傳個話,換來的不是“對不起”就是“謝謝你”。


    艾楠下了樓,遠遠地看見陳忠明老老實實地扶著紙箱子站在那兒。西裝,領帶,皮鞋,分頭,白臉,眼鏡,一副精英模樣。隔著陳忠明所說的距離再肴陳忠明,艾楠竟有了一種陌生的感覺。


    此刻的陳忠明,在商品世界的店堂裏,空有一肚子的學問,隻有老老實實地站在一邊看東西的份兒。


    車終於等來了,是個後開門的北京大吉普,司機是個中士,老老實實的一個山東兵。他告訴艾楠,那輛客貨兩用車早就派出去了,卡車又不能走二環,隻能用這個大屁股車試試了。


    搬冰箱的時候,中士一使勁,就把冰箱抬了起來。陳忠明開始的時候還行,走了一段路就不行了。走一段,要求放下歇歇,不長的一段路,竟歇了三四次。


    一旁的艾楠,看著腳步踉蹌的陳忠明,好像突然發現,他是如此的單薄。不高的個子,沒有肌肉的身體,哈著個細腰,一步一步地費力。艾楠有點不相信自己,怎麽競會找了個如此單薄的男人。好不容易把冰箱搬問家,中士的軍裝後背竟溻出了汗。陳忠明少有的熱情,又讓坐,又倒水,一副擁軍摸範的樣子。此刻已經六點多了,三個人肚子都餓了。


    一在一家叫“聽雨軒”的飯店,三個人吃了頓三百多塊錢的飯。出飯店門的時候,陳忠明又像汄真又像開玩笑地說了句:“真劃不來,早知這樣,還去優惠這百分之二十幹嗎。”


    這句話讓艾楠大倒胃口,她快走幾步,追上中士,對他說:“等等,我搭你的車回去。”


    回到連裏,艾楠往**一倒,連擦把臉的勁都沒有了。張偉健推門進來,見到艾楠隨口問:“冰箱拉回去了?”艾楠在枕頭上點頭,張偉健自然看不見,又問:“你耳聾了?問你話哩。”


    艾楠肚子裏的火氣可有地方發了,她大吼一聲:“你眼睹瞎了?沒看見我點頭啊!”


    張偉健“咦”了一聲,問:“你怎麽啦?發什麽瘋?晚飯吃炸藥了?”想了想,想起了下午那個火嘰嘰的電話,就說:“還生氣呀?拉回來了不就得了?車誰找還不一樣。”


    艾楠猛地坐起來,衝著張偉健大喊大叫:“不一樣!不一樣!就是不一樣!該他幹的事,為什麽偏要我來幹?誰家的男人像他那樣?什麽也幹不成!”


    說著說著,艾楠突然就淚如雨下了,不知哪來的那麽多的眼淚,汩汩地往外湧。


    張偉健遞給她條毛巾,說她:“艾楠,這麽點小事,你至於這樣嗎?”


    艾楠用毛巾捂住臉,抽著雙肩,哽哽咽咽地說:“你要碰上這麽個男人,你就知道有多窩囊了。”


    張偉健不好再說什麽了,隻好看著艾楠傷心。她知道,像艾楠這種性格的女人哭成這樣,那心一定是真的給傷了。對傷心的女人,最好的法子是閉上嘴不去管她,讓她自己平衡自己,修複自己。


    這周是艾楠行政執周,熄燈後,本該她去査鋪,張偉健看她病怏怏躺著不動的樣子,什麽也沒說,拿上手電替她查鋪去了。


    張偉健回來,洗漱完畢,見艾楠從頭到腳蓋著毛巾被一動不動,像睡著了一樣。張偉健上前一把掀開她頭上的毛巾被,艾楠果然沒睡,正睜著兩眼想心事哩。


    張偉健站在床前,說艾楠:“艾副連長,你有日子沒向組織交心了吧?成天一副沉痛的樣子,你這不是成心給我這個模範指導員臉上抹黑嗎?快起來,有什麽心事說出來,組織上不能讓你背著思想包揪過夜。”


    張偉健連拖帶拉,把艾楠拽起來,自己把椅子拖到床邊坐下,擺出一副長談的架勢,望著艾楠。


    艾楠長出了一口氣,將兩條長腿抱在胸前,下巴擱在膝蓋上,兩隻眼睛失神地望著前方,說:“嗨!已經走到這一步了,說什麽也沒用了。”


    張偉健的眉頭皺了起來,問:“你已經走到哪一步了?有什麽來不及說的?”見艾楠不吭聲,又說:“艾楠,我早就跟你說你跟陳忠明要有麻煩,是不是?麻煩出來了吧,是不是?”


    艾楠也不看張偉健,抱著兩條腿自說自話:“其實也沒有什麽大的麻煩,都是我的一些感覺,一些不好的感覺。偉健,不知為什麽,最近我老是想起黃海濤,老是把陳忠明同黃海濤比,比來比去,比得心裏特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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