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下班回來國告訴她北京飯店的飯局,潔瞪岡了眼睛不相信,以為又是人造太陽的鬼把戲。國一臉正經地重複了一遍,潔有點信了,問,怎麽啦,天上掉焰餅了?


    國說,你還記得鄒天成嗎?見潔眨巴著眼睛想不起來的樣子,就提醒她,你忘了?就那個吃包子往餡裏倒醋的夥計。潔張開嘴噢了一聲,疑惑地問,就他?那個虎背熊腰的蠢家夥?見國點頭,潔自言自語道,怎麽會呢?就他那個窮樣還在北京飯店請客?國歎息了一聲,今非昔比啦,人家現在是海南什麽公司的總經理。總經理?潔驚呼,真的大大吃起驚來。


    國跟這個叫鄒天成的山西人在新兵連就是一個班,分到老連隊又在一個班,他倆是一白一黑的兩種人,簡直不能同9而語,但最終他倆趕上了直接提幹的末班車,一起穿起了幹部服。


    國走的是為連隊沒完沒了出黑板報的陽春白雪的體麵的道兒。國寫了一手漂亮的好字,能畫幾筆江河湖海花鳥魚蟲的簡單的圖畫,還能胡謅幾首戰鬥氣息很濃的新格律詞。連隊的板報在團裏出了名,國也隨著粉筆末一起走了紅。


    那山西人走的是另一條路。這夥計沒啥化,入伍登記表上填的是初中,其實這個胃牌貨連封家信也劃拉不出來,當兵幾年都是國替他在信七孝敬他爹他娘還有他的那個叫四鳳的對象。山西人沒啥化但心氣兒一點不比國的低,他自然不能在黑板上出風頭,他卻有他的蔫主意。這個辦法雖然臭了點,但臭到最後終於苦盡甜來、臭盡香來。他和國的提幹命令是一塊兒下的,國當了四年兵出了閃年漂漂亮亮的黑板報,他當了四年兵自覺自願地打掃了四年廁所,並且是風雨無阻。國是作為化標兵當做人才破格提的幹,他是作為學雷鋒標兵老黃牛式的人物破的格。起點不同,途徑不同,但最終的目標卻是一致的。


    潔咯咯笑著,說,去!我正想看看這個暴發戶的新嘴臉!幾年不見,山西人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塊頭還是那麽大,但肚子卻紮紮實實地起來了。潔聽說這種肚子不是一般人能起成這樣的,得有一定的實力。也就是說,要把啤酒當飯喝,因為這叫啤酒肚。他把腰帶紮得很低,啤酒肚在昂貴的腰帶上顯出一種氣派來。大熱的天他西裝革履一絲不苟地一身名牌行頭,好在北京飯店冷氣足,否則這麽個大塊頭,又捂著這麽身名牌,中暑是小意思啦!


    他伸出一雙黑手,握住國的手,微微地搖著,又騰出一隻手拍了拍國的膀子,整個一個上級首長對下級的昵舉。他把黑手又伸向潔,得體地輕輕掂了一下。潔在心裏歎道,就剩下這隻樸實無華的黑手啦!


    山西人很隨意地征詢國和潔的意見,吃點什麽?潔聽了刺耳,覺得整個一個他帶了窮親戚來飯店開洋葷來了。國擺了擺手說,隨便,隨便,隨便吃點。山西人淺笑了一下,把一個紫紅錦緞食譜推到國麵前,說,你來點。國忙說,你點你點。山西人一擺手,哎了一聲,說,今天主隨客便,你就別客氣啦!這句主隨客便讓潔更生氣了,她伸出手來說,給我,我點!國看了眼他又看了眼她,把食譜推過去。


    潔幾乎是懷著滿腔的怒火點的這桌菜。她點菜的方式與眾不同,人家是看著菜譜點,點菜;她是看著價錢點,點錢。潔的眼睛掃蕩著後邊一排的價錢一口氣點了**個菜,她解氣地抬起頭來盯住山西人看,以為那夥計臉上會呈現出黃疸病人的症狀。可惜沒有。山兩人臉色照樣紅潤,含笑著看著潔,似在鼓勵,這又把潔氣了一下。潔一狠心,點了個上千元的大龍蝦,想了想,又狠下心點了個上百一個的鮑魚,按人頭點的,一共點了五隻,那天保姆秋梅和兒子晶晶也去了,小一千又進去了。


    這頓飯慢慢悠悠吃了將近三個小時,創了國和潔家吃飯的新紀錄。身邊的服務小姐把每道菜用銅勺銅叉分到每個人麵前的小碟裏,吃一道撤一道換一套餐具,吃得十分繁瑣費事。


    潔一邊吃著山珍海味,一邊聽著山西人那露出山兩口音馬腳的高談闊論,一邊冋想著當年眼前這個家夥因為鄉下的老婆四鳳偷著超生被部隊發現警告降職處理轉業時的潦倒落魄的熊樣子。當時他在潔家呼嚕呼嚕喝麵條湯的時候,讓人如何能想到他能發到如此地步?潔不禁又感歎起人生來:人生遇事,誰知是禍是福?禍裏有福,福裏藏禍,老莊就也這樣認為。


    潔仔細打量了丈夫國和山丙人鄒天成,一黑一白的清清楚楚。丈夫國有一張天庭飽滿地頦方圓的白淨的臉,按祖宗說法這是個大福大貴的天相,但丈夫國三十好幾了,也沒看出什麽大福大貴的苗頭。看這個山西人,上窄下寬的瓦刀臉,嘴大唇厚,黑糊糊的天生一副刨土坷垃的命,可人家卻不!何止不,簡直是就不!潔心裏就嘀咕,這世道怎麽啦?越是人模人樣的越活得沒個人樣;越那些人模狗樣的,越過得像人。這是什麽事!


    山兩人最後一揚手說,小姐,買單啦。小姐說了個數,國和潔的目光迅速撞擊了一下,接著兩個人的心思就走兩岔上去了。


    國受到了刺激,不快活起來。國不快活是因為粉筆不如挖糞的鐵鍬,價值的天平錯位了。


    潔受到鼓舞,快樂起來。這頓山珍海味和加冰塊的洋酒的價錢幾乎跟江思雨送來又分別被流氓弟弟掠走被五十鈴卡車軋掉的數目相仿。潔心裏安慰自己:堤內損失堤外補吧,那錢權當今晚七享受了。於是,就有了揮霍一次的痛快。潔同時想起了一苜很流行的港歌,《漾灑走一回》。那煽動性和教唆性都極棒的曲子在潔的大腦裏流過,潔藏在華麗的金黃色的絲絨台布下的腳丫子快樂地搖晃起來。


    哎,你說,換你你能不生氣嗎?


    酒精把國那張周正的充滿陽剛之氣的臉染成了一塊紅布。國的筷子在一盤油炸花生米一盤涼拍黃瓜一盤蛋清腸上寡淡無味地走著,像害了肝炎病。國把北京飯店的飯局講給哥們蘇州聽,蘇州臉上的顏色比國的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同仇敵愾地響應:不能!國受到鼓舞,乘勝追擊,繼續揭山西老杆的短。


    想當年,國幫山西人寫家信時,國坐在班裏惟一的一張椅子上,山西人不是趴在一邊,就是坐在小馬紮上抻著粗脖子仰視著國,嘴裏哼哼嘰嘰地口述著。開頭是雷打不動的老一套:爹、娘,二老可好?然後就具體化了:地裏的麥子收了沒?今年莊稼澇了沒?旱了沒?圈裏的豬胖了沒?三叔家的娃病好了沒?對象四鳳她爹又來要財禮了沒?兩三張紙下來都是些雜七雜八的莊稼活,沒一句能衝出他們那個小村子的。現在可好,出口是貸款、股票、提成回扣。去過一趟俄羅斯,說起莫斯科那輕描淡寫的口氣,像他從小是在那長大的似的!


    國一仰脖幹了一杯酒,說,操!你就是再借我個腦子我也想不到他能發成這個樣子!


    潔腰裏紮著圍裙端著一盤冒著熱氣的木犀肉聲音很大地踏在桌子上,沒好氣地阻止國,行了,行了,你打住吧!都說吃了人家的嘴短,你怎麽吃了人家的嘴照樣不短?太沒良心了吧!


    潔也反感山西人,而且一點不比國差,但潔又看不得國這副狐狸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的樣子。潔認為男人不該這樣,起碼自己的男人不該這樣。


    國瞪起眼睛,喝道,爺們家的事,娘們少插嘴!一副地地道道中國男人的嘴臉。潔發現紅顏色已經深入到國的濃眉大眼裏去了,就把湧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你說,國又接著說,現如今,咱們國家的精華都在哪裏?衡量精華的標準是什麽?是那些下海在海裏撲騰掙大錢的人?還是我們這些老老實實為國家守本分的人?我就不懂了,連鄒天成那樣的盲都能在商海罜撲騰,不但淹不死,竟然還撲騰得挺是回事,你說,中國的商界是不是都是一群白癡?


    蘇州哈哈地笑,國卻不笑,愈發地沉痛。蘇州,說真的,這簡直是一次命中率極高的定向爆破,把我這裏炸了個大窟窿,而且小的餘震不斷,枬塌現象嚴重,我這裏成了一片廢墟了。國用手搗著自己的心窩。


    蘇州臉上的笑意隱退,越發顯出臉上紅得專一。他的筷子在油炸花生米上蹣跚,像心裏也被引爆,波及到手上,炸得手腳不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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