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像個智者,沉思的模樣讓潔疑惑他一腦門子都是哲學。沉思的結果令蘇州說的話深刻得像在剽竊教科書,他說,我們趕上了—個時代的轉型期,這是我們的幸運同時也是我們的不幸。這個時期大浪淘沙,這個時期造就人才也毀滅人才。我們這些平凡的人在這個時期將束手無策,一切都在冥冥之中,人的主觀意誌反而不那麽重要了。


    國聽得不耐煩,用筷子打斷他,說,你少來這套玄學在這假深沉,我隻問你一句,你真的那麽信天由命,一點也不為將來擔憂嗎?


    擔憂什麽?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甶?接下來的社會是個商品社會,我們這些吃皇糧靠死工資吃飯的人,將來會過什麽日子?在未來社會裏會處在什麽地位上?難道你不想也不擔憂嗎?


    天不知是什麽時候黑下來的,屋裏沒開燈,越發顯得沉悶,蘇州搖晃著站起來開了電燈,屋子一下子亮堂起來。潔看見兩個嚴肅的紅臉漢子鬱悶的臉。


    國在一個曙光初照的清晨,推醒身邊熟睡的潔,以極其莊嚴的口吻對她宣告:潔,咱們再不能這樣活下去了,束手無策就等於坐以待斃,我們該有所行動有所作為了。


    潔揉著迷迷糊糊的睡眼,好半天不知丈夫是在撒癔症還是別的什麽。丈夫神情的莊嚴和措詞的嚴謹,讓她覺著莫名其妙。


    國用右部肘關節支撐著身子,將輪廓分明的臉探到潔的麵前,兩個鼻翼發出的熱氣直撲潔的臉上。潔嚇了一跳,忙伸手摸他的額頭,沒覺得燙手,才放心地抽回手來。


    潔,我要下海了!真的!國說這話時,臉呈現出堅毅,是那種一往無前的堅毅。


    潔這才注意到國眼睛裏的血絲,明白這種堅毅是一晚上沒睡好的勝利果實。潔張開嘴打了個哈欠,顯出一種漫不經心。你要轉業?


    為什麽要轉業?我在部隊的事業正如日東升,前景看好。再說這身軍裝我還沒穿過癥,轉業幹嗎?那你怎麽下海?


    以我的智力和精力,我想我會革命和生產兩不誤的。噢,我明白了,潔拖著長腔刻薄著,你是想既當婊子又立牌坊。說完,潔先被自己的胡說八道搞笑了。


    國沒笑,他盯著潔的笑眼愣了會神,伸出手來拍了拍潔的頭,說,你還別說,你這個比喻還是挺恰當的。軍人的職、業還是很神聖的,箅是立牌坊,業餘時間經商掙錢花,箅是當婊子。當然嘍,牌坊要光明正大地立,婊子要偷偷摸摸地當。


    國終於下海了,在商品大潮的洶湧波濤中暢遊起來。國並不孤笮,國有誌同道合並肩作戰的戰友。跟國一起搏擊風浪的自然是國的哥們蘇州。


    這兩個自稱是高智商的男人每天晚上把頭拱到一起討論生財之道。鋼鐵、煤炭、石油、化肥這些個很有來頭的緊俏物資從他倆的紅嘴白牙裏輕輕鬆鬆地進進出出,把潔在一旁都搞糊塗了,覺得夫妻了一場認識了這麽久,怎麽就不知道這兩個家夥有這麽大的來頭?聽那口氣,像國家物資部部長是他倆誰的舅舅似的。


    半個月下去,國和蘇州已經能很地道地說一些商業場上的行話了。語言關過了,就差手提一隻帶密碼的老板箱了。


    一天蘇州興衝衝跑來說,他中學的一個同學來電話讓他幫忙搞十輛天津夏利,要那種新型的帶後屁股的。蘇州掰著他那粗手指頭箅了一筆賬:一輛賺兩千,十輛就是兩萬,哈哈!想想吧,兩萬是個啥成色?!


    當天晚上兩人一碰頭,嗬!戰果輝煌!別說天津的夏利了,就是日本的皇冠、尼桑,德國的奔馳、奧迪,美國的凱迪拉克,真是應有盡有,要多少有多少!


    國感歎道,咱還在這偷偷摸摸地當婊子哩,下到海裏一看,嗨!滿海裏遊的都是親戚朋友熟人。奇怪的是他們人人手裏都有貨,汽車、汽油、鋼材、木材、煤炭、化肥,你要什麽吧,要什麽全國人民手裏有什麽,真過癮!


    折騰了半個月,蘇州同學的表哥也來了,國找的朋友的老鄉也見麵接上頭了,在國和蘇州看來這事已經箅成了,剩下的就是那兩萬塊錢什麽時候能拿到手了。


    可半個月過去了,也不知哪根線哪兒沒弄對沒接好,最終兩個人不僅沒拿到那兩萬塊錢,就連那些日本的皇冠、尼桑,德國的奔馳、奧迪和美國的凱迪拉克的車屁股都沒摸著!到嘴的烤鴨不知從哪兒飛了。


    第二筆生意是倒飼料。國和蘇州總結了隻聞鴨子香不知鴨子味的經驗教訓,一致認為要避開熱點,向人們的注意力還沒有集中的市場瞄準拓展,於是就選中了飼料行業。用蘇州的話說:人咱競爭不過,跟畜生們競爭應該不成問題吧?


    又是一陣忙活,國就像著了魔似的,不說人話,滿嘴的豬鴨雞魚。晚上躺在**,潔老聞著國身上有股子怪味道。國想跟她親熱,潔拉緊被子不幹,去去去!沒情緒!


    忙活過來忙活過去,國和蘇州沒給畜生們弄成一頓飯。蘇州還忘不了耍貧,說,畜生們啊,慚愧呀慚愧!


    這天,國的處長的老婆帶女兒去看病,跟潔聊天,聊著聊著漏了風。她問潔,聽說你那口子在做買賣,發財了吧?潔說,什麽呀,他家祖墳上壓根就沒冒那股煙!處長老婆不相信的樣子,嘴上沒說什麽,那張胖臉上可是什麽都說了。


    潔吃午飯時隨口學給國聽,國一聽大吃一驚,把一口饅頭卡在嗓子眼裏,一迭聲地問:她還說什麽了?她還說什麽了?潔說沒什麽了,國不信,非讓潔好好想想。詰說真沒說什麽了,就說了這麽多!國又問,處長老婆當時是什麽表情,是笑著說的還是不笑著說的?是認真地說還是開玩笑地說?潔一看他那樣子就火了,罵他,你看你這副奴才相!你連你處長賣百貨的老婆都怕成這樣,你還像個男人嗎?!


    國現在對像不像個男人不感興趣,國現在的心思全被潔帶回來的他的頂頭上司知道他下海的消息給攪亂了。咦?我們處長是怎麽知道的?糟了,糟了!潔放下碗筷早走開了,國還傍怔在飯桌邊,像中了邪似的。


    晚上國對蘇州說,咱們先緩緩再幹吧,我們處長不知怎麽知道了。蘇州說,知道就知道,怕什麽?咱們既沒誤事也沒耽誤工作,也就是用了用公家的信紙信封和電話,比那些多吃多占的家夥強多了。再說,咱們這是幫助國家搞流通,是支援四化建設,你們處長不但不應該反對反而應該支持才對!蘇州又說,事是你挑起來的,打退堂鼓的也是你,真是成事蕭何敗事也蕭何。這樣吧,你先隱蔽一下,我接著幹。國趕忙點腦袋,連聲說,也行!也行!


    潔在一旁白著眼珠子看著自己的男人急劇點頭的窩囊相,掃興得不行。心想,這樣的男人,你還能指望他去撐著天?嘁!


    那些日子潔瘋了似的看英國電視連續劇《簡愛》。英國連續劇那種像木刻似的慢吞吞的畫麵和大段大段冗長華藻的台詞讓國受不了。更讓國受不了的是潔看那個桑菲爾德莊園的男主人羅切斯特先生時的眼祌。國看著坐在沙發上神情專注的潔,再看看電視裏穿著拖地長裙戴著花邊絲帽的簡愛小姐,一種非常不好的感覺開始在五髒六腑裏彌漫。如果他對妻子潔此刻的麵部表情還有什麽疑惑的話,那麽再看看電視屏幕上的簡愛小姐,一切就都一目了然了。潔的眼神和表情跟簡愛小姐的簡直是一個模子塑出來的。人家劇情要求那個不太漂亮的英國女演員愛羅切斯特先生,那麽,掃己的妻子潔呢?


    國故意打擊潔的情緒,運用的武器正是夏洛蒂“勃朗特的名著《簡愛》。國說潔,你成天沉醉在中世紀的浪漫愛情裏,這表明你心態不正常。你才三十出頭,不該這麽早就有更年期的症狀啊?


    潔這些日子的確徜徉在英國莊園裏,但對丈夫的明嘲暗諷還是能夠覺察出來的,潔用英國式的但冗長的句子反駁丈夫。


    是嗎?親愛的,謝謝您的明察秋毫。這說明您有良好的化和修養,雖然這化大部分來自“革”時期不健全的教育體製和您邊工作邊學習的黨政函授考試,但並不應該影響您明白這樣一個事實……潔故意停頓,賣了一道關子。什麽?國果然上鉤,問。


    潔慢吞吞地一字一頓:對當代男人的失望,對真正男人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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