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到了次日,清晨時分,黛玉起身梳洗,卻見湘雲早已醒轉,身上穿一襲素衣,以手支額,正坐在窗下發呆。


    黛玉心知她在想昨晚之事,也不打擾,隻行到妝台處,理好妝容,方喚湘雲梳洗,用過早膳,便一同往王夫人房中來請安。


    及到了那兒,才進門便見王夫人正與一群丫鬟仆婦聚在一起,打點箱籠錦盒等物,眾人來往穿梭,十分熱鬧。


    見黛玉、湘雲進來,王夫人站起身來,笑著道:“兩位姑娘來了,快坐。”


    湘雲屈膝見禮,隨即環視房中,略微皺眉道:“太太這裏,似乎很忙碌呢。”


    王夫人笑容滿麵,一麵命小丫鬟斟茶上來,一麵答道:“因娘娘下了手諭,我們府上與薛家的婚期又近,要打點的事情實在太多,我便讓她們提前收拾起來,省得事到臨頭,慌了手腳,那就不好了。”


    聽了這話,湘雲唇邊的笑意僵在唇角,眸中亦有黯然之色隱現,抑鬱不已,黛玉看在眼裏,不由一陣心疼,卻又不能開口勸解,隻伸手握住她冰涼的手,將自己掌心的溫度一點一點傳遞給她。


    湘雲的神情,王夫人並沒有留意,卻是噙著笑紋,目光似有意若無意地落在黛玉身上,隨即道:“這些年來,成天忙忙碌碌的,心情雜亂,隻有這樁婚事,讓我真正覺得高興滿意,便是忙碌一些,心底也是歡喜的。”


    說到這裏,眸中有莫名的光芒一閃而過,似笑非笑地道:“大姑娘與寶玉、寶釵一向走得近,想來如今也很替他們開心吧?”


    ——黛玉與寶玉一起長大,兩小無猜,彼此情誼非同一般,她心裏一直都知道,卻始終看黛玉不順眼。


    如今,金玉姻緣已定,她刻意出言詢問,沒有別的緣故,隻是想往傷口上撒鹽,想看到黛玉失態,以從她的痛苦傷心中,得到一份心靈的歡暢和滿足。


    黛玉冰雪聰明,如何不明白她心頭所想,聞言淡定點頭,麵色沉靜如水,毫無波動之意,泠然道:“當然,金玉良緣傳了好長時間,如今終於成就,當真是一樁大喜事。”


    說到這裏,便舉目看向王夫人,眉目清淩,如含煙一般溫潤,聲音卻淡了下來:“賈府與薛家,一個有權有勢,一個是世代皇商,如今聯姻,當真是珠聯璧合,富貴雙全,也不枉二舅母與薛家姨娘盼了這麽多年。”


    她這番話娓娓道來,波瀾不驚,卻意在點明,金玉聯姻的背後,不過是家族各取所需,互相依仗罷了。


    王夫人皺起眉頭,心中有些不悅,卻又不能反駁,隻因這樁婚事,的確如黛玉所言那般,賈府圖財,薛家慕權,而不隻是單純的聯姻。


    經過這番交鋒,王夫人不但沒占到半點便宜,還被黛玉暗諷了一番,心中自是悒悒,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這般靜寂須臾,卻聽得有人在窗下道:“太太,奴婢有事稟報。”


    話音未落,珠簾已被人挑起,卻是襲人探身進來,神色慌張,氣息亦有紊亂之意。


    見狀王夫人隻得丟下黛玉,轉眸看向她,皺眉道:“能有什麽大事,何必這般忙亂?”


    聞言襲人忙斂了神色,屈膝行禮,大約沒想到房中會有這麽多人,唇動了一下,欲要回答,卻又掩住了。


    因說起金玉聯姻之事,湘雲心中正有些不舒服,如今見她這般鬼鬼祟祟,不由更是不樂,冷笑道:“事無不可對人言,襲人姐姐這樣遲疑,想必是覺得姐姐要稟報的事情,我與林姐姐不配知道,是不是?”


    襲人臉色一白,不防她竟說出這般尖利的話來,卻也不敢反駁,隻陪笑道:“雲姑娘說笑了,姑娘是這府裏的貴賓,襲人向來是極敬重的,不敢有絲毫怠慢。”


    說到這裏,牙齒在唇上輕輕一咬,卻是不敢再隱瞞,隻垂眸回道:“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不過是今兒個早上起來,寶玉似乎有些不舒服,我心裏不放心,便想著請太太過去瞧一瞧。”


    王夫人心裏,本隻有寶玉最重要,聽了這話,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急急地道:“既是這樣,我即刻過去就是。”


    湘雲聽了,臉上亦有焦急之色,握緊黛玉的手,輕輕道:“姐姐,你也陪我過去探望,好不好?”


    自那天與寶玉決絕之後,黛玉隻盼著與他永不相見才好,如今見湘雲臉有哀求之色,心中不由一軟,又擔心湘雲言語失儀,惹人閑話,不由有些遲疑起來。


    正猶疑之際,不經意之間,見襲人雖是斂眉垂首,一副恭順小心的模樣,眸底卻飛快閃過一抹幽光,雖然轉瞬即逝,卻複雜莫明。


    黛玉心中驚愕,便不再遲疑,爽快頷首道:“閑著也是閑著,一起去看看也好。”


    如此收拾一番,幾人便相攜著,輕手輕腳地前往怡紅院,行到正房時,卻有男女的說話聲傳來,語笑晏晏,十分親密,不絕於耳。


    一把男子的聲音響起,卻是寶玉,輕言細語中蘊著幾許柔情:“紫鵑,你這頭秀發,又黑又長,當真讓人愛不釋手。”


    話語剛落,便聽得有女子柔柔一笑,應道:“二爺這般謬讚,紫鵑實在不敢當,不過是二爺不嫌棄罷了。”


    這番交談,清楚落入房外眾人耳中,眾人麵麵相覷,都有些驚愕不解,聽寶玉說話的聲音,雖然不是中氣十足,卻也歡暢輕快,哪裏像是生病了?


    王夫人亦有些震驚,辨不出是非曲直,卻抬手一搖,示意隨行之人不要出聲,隻在窗下安靜傾聽。


    隻聽得寶玉笑著道:“以我們的關係,我如何會說假話?便是給你梳一輩子的頭,我心裏也是情願的。”


    聽了這話,紫鵑笑語如珠,顯然極是歡喜,卻又輕歎一聲,聲音中凝著淡淡的傷感:“二爺這話,可是在哄我了,眼看著寶姑娘馬上要進門了,將來二爺自是要與她舉案齊眉,哪裏還能與紫鵑親近?”


    其時,她言語輕柔,透著從未有過的婉媚嬌怯,又略有一點謙卑和自憐自傷,叫人越發憐愛。


    寶玉最是憐香惜玉,聽了這番話,再開口時,聲音中便帶著依依之意:“這便是你過慮了,寶姐姐的性情,最是好相處的,等她過來了,我與她說一聲,自然能將你長久留在身邊服侍。”


    聞言紫鵑聲音越發柔媚,似春日潺潺的溫水一般:“倘若二爺當真能夠讓紫鵑留下,那真是天大的福分了。”


    寶玉言笑晏晏,答道:“你性子最是溫婉柔順,比襲人不差什麽,有你在身邊,也是我的福氣。”


    聽到這裏,旁人還恍然未覺,黛玉卻已經抿唇淡笑,心中亦已經明白過來。


    這些年來,因為寶玉一人,怡紅院裏的眾侍女,爭風吃醋、勾心鬥角不斷,隻保持表麵上的平靜罷了。


    而今天,襲人到王夫人房中報訊,並不是因為寶玉身子不適,而是,想引王夫人過來,看一場寶玉、紫鵑嬉笑的好戲。


    以王夫人的性情,看到這副情景,自然會大發雷霆,如是,不動聲色間,便能將紫鵑從怡紅院中攆出去,當真是天衣無縫的計策。


    心中這樣想,黛玉泠然回眸,果然見襲人雖微低眉心,神色恭順,唇角卻有陰魅一般的笑意隱現。


    看到這裏,黛玉暗自冷笑,卻並不言語,潔白如玉的臉頰上,是一派雲淡風輕的漠然。


    事不關己,何必摻和?


    卻聽得房中靜了一下,寶玉發出一聲幽息的長歎,旋即唏噓道:“當日我本是指望,能娶了林妹妹,你們主仆一同守在我身邊,兩全其美,卻沒有想到,如今,你雖然來了,林妹妹卻再也不能親近,當真是一大憾事。”


    見寶玉仍舊沉浸在自己的臆想裏,黛玉煙眉輕凝,帶起一點顰痕,卻依舊淡然自若,神色不見一絲波瀾。


    既然已經決然轉身,又真心實意地勸解過寶玉,自己當可問心無愧。


    那麽,今日種種,不過是一場戲,冷眼旁觀即可,不必有任何舉動。


    王夫人那邊,臉色卻早已變了,一拂衣袖,徑直移步,霍然掀開錦簾。


    觸目所及處,但見紫鵑坐在梳妝台前,著一身蜜合色紋錦長衣,一頭青絲散落,垂在肩上,仿佛雲霧一般,雖是淡妝素顏,卻別有一番婉約風致。


    在她身後,寶玉手持玉梳,撫著她的秀發,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神態親昵。


    韶華兒女,時光靜好,倒也有幾分旖旎風光。


    這一幕,清晰地落入眼簾,王夫人臉色發黑,心中又惱又急,一把走上前,將寶玉從紫鵑身邊拉開,口中厲聲嗬斥道:“一個主子爺,不自矜身份,卻給丫鬟梳起頭來了,成何體統?”


    寶玉始料不及,不由變了臉色,唇動了一下,急切中又不知該如何辯解,整個人徹底僵在當地,如木雕一般。


    王夫人丟開他,走到紫鵑身側,不由分說地抬起手,一巴掌打過去,口中冷聲道:“你這般坦然坐著,讓寶玉來梳發理容,可真是會享受,怎麽不想一想,以你卑賤的身份,怎麽配得起?”


    越說越氣,黑幽的眸子裏似有火焰燃燒,聲音亦清冷徹骨:“你是我們府裏的家生丫鬟,我隻當你是個極省事的,所以,當日林姑娘要將你送到怡紅院補缺,我也沒有別的話,到如今才發現,我可看錯你了。”


    見王夫人這般大怒,紫鵑早已慌了神,也顧不得頭發散亂,臉有指痕,撲通一聲拜倒在地,呐呐道:“太太息怒,奴婢自來了怡紅院,一直殷勤小心,不敢托大,至於今兒個,原是因奴婢早起洗了頭發,上來服侍時,可巧二爺瞧見了,一定要替奴婢梳理。”


    聲音愈發輕微,仿若風聲嗚嗚,帶著急迫的惶恐央求:“主仆之分,紫鵑心裏一直都明白,但二爺有命,奴婢哪裏能夠違逆?還求太太開恩,不要計較了。”


    王夫人不為所動,冷笑道:“不要計較?我統共隻有一個寶玉,豈能任由你這種狐媚子胡作非為,將他勾引壞了?”


    聽了這話,紫鵑臉色發僵,躊躇許久,含淚看向寶玉,聲音中有著掩飾不住的顫抖:“求二爺替紫鵑說句話。”


    寶玉聽了,眸中流露出一絲憫意,正欲要開口,卻又見王夫人滿臉怒容,不由心生懼意,慢慢低下頭,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見他這般怯弱,紫鵑心中暗叫不好,心中亦越發忐忑驚慌,趴在地上,身子輕輕發顫,襯著一頭亂發,行色頗為狼狽。


    王夫人眯眼看著她,臉色越發難看,沉聲道:“都到了這種時候,你還想找寶玉求情,不知悔改,當真讓人厭惡。”


    說著,回頭看了黛玉一眼,方在紫鵑身邊踱了幾步,唇邊勾起清冷的弧度,隨即道:“我記得,小時候你進府時,是個極玲瓏乖巧的丫頭,怎麽不過幾年功夫,竟變了性情?是你本性如此,還是因為與其他人長久相對,不知不覺中,就受了不好的影響?”


    她這番話,說得極其隱諱,點到即止,語中深意,黛玉卻是心知肚明,不過是,指桑罵槐罷了。


    眾所周知,紫鵑隨在自己身邊多年,一直寸步不離,直到最近才移進怡紅院來。


    在這種情況下,說紫鵑受他人影響,除了自己之外,還能有誰?


    柔腸百轉間,黛玉心中生出一絲淒涼,仿佛生生含了一片黃蓮在口,那樣苦,那樣澀,直抵心靈最深處。


    隻要一找到機會,眼前的舅母便要出言折損,可見在她心底,自己當真是眼中釘、肉中刺了。


    寄人籬下的日子,原是這樣的舉步維艱,不但衣食皆得仰人鼻息,還不得不承受旁人突如其來的冷嘲熱諷,哪怕事不關己,也不能置身是非之外。


    何其無辜,何其無奈。


    依照常理,此時此刻,她要做的,不過是裝聾作啞,默默隱忍下來,委曲求全,避免衝突紛爭。


    道理她很明白,卻做不到。


    她出自門庭清貴的林府,即便隻是女子,亦保留了那一份清傲風骨,絕不肯在冷言冷語下低頭,違逆自己的性情。


    若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那麽,當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這是黛玉的見解,而她,無論麵對誰,都絕不會懦弱退縮。


    秀眉輕軒,黛玉抬起頭來,看向王夫人,聲音寧婉平靜,卻凝著一絲冷漠:“二舅母這番話,可是意有所指?不錯,紫鵑的確在我身邊服侍了一段時間,那又如何呢?人的性情,全是自個兒修成的,如今她怎麽樣,都是她自己的事情,與他人有什麽關係?”(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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