釵黛相爭多年,到如今終於塵埃落定,賈府的仆從丫鬟,自此更常到梨香院走動奉承,來往不絕,至於黛玉這邊,不但怠慢起來,還以一種看笑話的目光窺探,留心觀察黛玉的神情表現,私底下議論紛紛,談笑不忌。


    黛玉雖是心念淡泊,見了這些人趨炎附勢、幸災樂禍的嘴臉,不免也有些不厭其煩,每每冷眼相對,臉上卻是恬靜怡然,如一汪靜水一般,不見半點喜怒之色。


    她這般淡然自若,倒讓眾人覺得不知所措,所謂窺探,不過是想滿足自己探知他人隱私的好奇,更是希望看到他人的痛楚眼淚,來獲得自己心靈上的喜悅和滿足,因此,倘若當事人一派寧和淡定時,眾人便覺得興味索然,倒也漸漸將這件事情丟在腦後了。


    這樣過了數日,黛玉正在瀟湘館看琴書,春纖探身進來,行禮道:“姑娘,史家小姐來了。”


    話音未落,便見湘雲直奔進來,笑著道:“多日不見,林姐姐越發出挑了。”


    因與湘雲自小便相識相交,素日裏又極欣賞湘雲明朗爽直、不拘小節的性情,如今見了她,黛玉且驚且喜,擱下書卷,起身道:“雲妹妹有好一段日子沒來了,讓我怪想念的。”


    言罷,眸中流波,仔細打量湘雲,見她身上穿了一襲半新不舊的櫻紅色對襟雲裳,雲鬢如霧,嬌容似花,雖依舊是從前爽快溫和的樣子,眉目間卻縈繞著一點秋風般的淒涼,若有若無,卻揮之不去。


    見狀黛玉眉心一跳,一時也辨不出是什麽緣故,隻讓春纖斟茶上來,方看著湘雲,溫然道:“雲妹妹好不容易才過來一次,應該多住幾天才是。”


    湘雲點了點頭,按住黛玉的手,微微笑道:“我心裏有好多話,要對姐姐說,這幾天,想住在姐姐這裏,不知姐姐可願意?”


    黛玉含笑頷首,應道:“你我之間,何必問什麽願意不願意?我即刻讓人將妹妹的東西打點整齊,晚上再細細敘話罷。”


    如此,兩人寒暄幾句,湘雲便往大觀園各處探望,周旋一番,直到晚間時分,方才轉回瀟湘館來。


    一時暮色四合,用罷晚膳後,候房中服侍的人都下去之後,黛玉方攜著湘雲,秉燭夜談,敘別後之事。


    黛玉持了茶盞在手,抿了一口,方看向湘雲,溫聲道:“瞧妹妹的神色,似乎不太開心,不知妹妹有什麽心事?”


    但見搖曳的紅燭之下,湘雲一雙細長雙眸似被濃霧籠罩了一般,沒有半分生氣,聲音亦清清淡淡,含著歎息之意:“我的心事,姐姐當是懂得的,素日裏這府裏常有金玉良緣的說法,如今,到底讓寶姐姐如願,與二哥哥成了姻緣。”


    一番話說下來,不過隻有數十個字,卻哀婉而沉重,蘊著自憐自傷的意味,黛玉眉心一挑,心念電轉,不過須臾功夫,便明白了她失魂落魄的原因。


    想來,對於寶玉,湘雲心頭亦有一段少女情懷,繾綣旖旎,纏綿如絲,到如今,倏然見寶玉定親,將成為他人的夫君,再也不能親近,心裏如何能夠安靜?


    念及此,心頭不禁一歎,閨閣女子,所見所聞,皆被局限在一方小天地裏,見識淺微,也就更容易對常見之人氤氳出一份刻骨情意,至於其人到底如何,卻是難以辨清的。


    自己如是,湘雲亦如是。


    好在,自己已經看清了這段情緣,決意徹底放下,如今自然是心如止水,無波無瀾,而湘雲,心裏隻怕是極苦的吧?


    正忖度之際,聽得湘雲苦笑一聲,澀然道:“林姐姐與二哥哥交好,我原是深深懂得的,為了這個,我還常與林姐姐生氣鬧別扭,卻沒有想到,到如今成眷屬的竟會是寶姐姐與二哥哥,我與林姐姐,隻落了個同命相憐罷了。”


    聞言黛玉回過神來,卻是一臉淡定自若,搖頭道:“你這話說錯了,在我心裏,早就不在乎寶玉了,如今,他是好是歹,與我半點關係也無。”


    湘雲臉色一震,看著黛玉的目光中便露出茫然之色,輕輕咬唇道:“林姐姐何出此言?當初,姐姐與寶玉那般親近,當真非他人可比,我不過隻是一個月沒過來罷了,姐姐怎麽就變了心緒?”


    黛玉柔緩一笑,聲音中蘊著雲淡風輕的恬靜:“隻要想通了,看明白了,自然能夠不再在意。”


    說到這裏,以手攬住湘雲,唇角展露出一縷淺淺的笑容,清亮而溫暖:“罷了,現在說這些,未免有些不恰當,我心裏明白,寶玉終生已定,此時此刻,你心裏必定是極難過的,不如哭出來罷,我的肩膀借你靠。”


    聞言湘雲身子一顫,須臾之後,眼中立刻便有眼淚零落,依偎在黛玉肩上,嗚咽不止,胸口氣息劇烈起伏,如海潮一般。


    黛玉暗自歎息,依稀記得,當初自己也曾被寶玉牽動心思,為了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而或喜或悲,變幻莫名,隻是,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眼前的湘雲,恰如當年的自己,心思至純,為情所困,讓人無法不憐憫同情。


    心中這樣想,卻並不說話,隻伸手幫她順氣,靜靜等候她將心頭的傷痛、遺憾、失望盡皆發泄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湘雲哭得累了,終於漸漸停了下來,淚眼朦朧之際,見黛玉肩頭的衣衫盡皆被自己的眼淚染濕,心中不由生出一絲歉疚,歎息道:“林姐姐,真對不起。”


    黛玉溫婉搖頭,道:“不過是一件衣服罷了,妹妹不必放在心上。”


    說著,起身行到屏風處,換了一件外裳,方轉身回來,唇角輕揚起柔軟的弧度,隨即道:“哭了一場,妹妹心裏是否覺得好些了?”


    湘雲輕啟櫻唇,吐出一聲幽幽長長的歎息,聲音中卻依舊淒然:“我一直都知道,二太太是極喜歡寶姐姐的,卻總還是存了一絲奢望,到如今,竟是連奢望也不能夠了。”話未說完,又滾滾落下淚來。


    黛玉抬起柔荑,徐緩撫去她臉頰的淚水,沉靜地道:“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勸你,隻告訴你一句,既然你已經知道,這件事情塵埃落定,那麽,也應當明白,到了如今,就算你哭得天昏地暗,也是於事無補,更不能挽回什麽。”


    “人生在世,總有不如意的時候,那又如何呢?總要繼續活下去才是,難不成,寶玉那個人,竟是你生命的全部?”


    湘雲將手按在心頭,眸中漸次流露出悵惘的神氣,囁嚅道:“林姐姐說的這些,我都明白的,隻是,這裏始終想不開,放不下,實在無可奈何。”


    黛玉微微一歎,眼角露出一絲憫意,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勸解,湘雲更是無言,抬起頭來,呆呆望著窗台處的紅燭,怔怔出神,容色黯然淒迷,似失了一縷魂魄一般。


    房中沉寂如水,時間流轉中,燭芯越來越長,燭光隨之黯淡下來,淺微暗沉,似一顆倦怠的芳心。


    黛玉歎息一聲,從身側拿起一把小銀剪子,起身行到窗下,將烏黑的燭芯剪下,輕輕道:“雲妹妹你瞧這蠟燭,隻有將燒焦的燭芯剪下,才能重綻光華,不然,便隻能熄滅了。”


    “其實,人生何嚐不是一樣?隻有懂得舍棄,隻有走出來,才能柳暗花明又一村。”


    “悲傷過,歎息過,哭泣過,也是時候該想一想,將那份情懷放下了。”


    聽了這番話,湘雲點水秋眸微微一亮,直直看著黛玉,問道:“林姐姐是過來人,自然有資格說這些大道理,隻是,我想問姐姐一聲,當初,姐姐到底是如何放下寶玉的?”


    黛玉微微一笑,眸底一片清澈,聲音亦如宛轉的流波,不見一絲波瀾:“其實說起來,是極簡單的,不過是前段時間,我突然發現,雖然大家都已經長大了,但寶玉的心智,仍舊停留在小時候,天真而幼稚,讓我覺得失望透頂,便決心要與他決絕,安安靜靜地過自己的日子。”


    湘雲眉心微蹙,愕然道:“姐姐這些話,我不太明白,我自小在閨閣走動,見過的男子,隻有寶玉一人,在我眼裏,他是極完美的,怎麽到了姐姐口中,竟似一無是處了呢?”


    黛玉伸出手,按上湘雲蜷曲的眉心,輕輕為她舒展,溫然道:“正是因為你隻見過他一人,所以,目光被局限在一方小天地裏,辨不清他這個人到底如何。”


    “至於寶玉,並不是一無是處,隻是,我已經看清,像他這樣的男子,隻合深居侯門,安享富貴,不能護任何人周全,最重要的,是他到處與丫鬟說笑打鬧,從不曾以一顆完整的心對待我。”


    “我讀古人之詩,最愛卓文君的‘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負’,也極敬服當年司馬相如負心時,她寫信斷情,說‘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這一份決絕堅定,當真是女子中的典範。”


    說到這裏,唇齒間舒展出一抹淺淡平和的微笑,聲音卻堅定如斯:“若一段感情不能完美,還不如斷然舍棄,當斷不斷,糾纏不清,苦的隻是自己,這個道理,妹妹當是明白的。”


    聞言湘雲默了許久,再開口時,聲音中已經少了一絲淒涼,多了一縷感悟:“我從未以其他的目光看待寶玉,但是,如今聽林姐姐這番話,竟似極有道理的。”


    黛玉眼波一閃,溫然看著她,微笑道:“以前沒這樣看待,如今開始多看多想,一切還不晚。”


    拍了拍她的手,眉目間一片溫情,隨即道:“妹妹是聰明人,別的話,也不必再說,不過,妹妹當知道,我能夠做到的,妹妹也一定能夠做到,因此,還請妹妹勉力一試,有時候,放棄的路,並不像想象的那麽難。”


    “而放下之後,你會發現,天大地大,一片靜好,那些你以為刻骨銘心的過往,都將成為過眼雲煙,不留一絲痕跡。”


    聽了這番話,湘雲猶自沉吟,不置一詞,見狀黛玉不由有些無奈,已經持續了那麽久的情愫,想要忘卻放下,豈是能夠輕易做到的?


    當初,自己亦是經曆了百轉千回,才決然轉身的。


    心中這樣想,黛玉便溫婉淺笑,輕輕道:“妹妹,你這樣美好,當與真正的謙謙君子相配,至於寶玉,本就配不上你,為他傷心難過,更是一點都不值得。”


    “話我隻能說到這裏了,至於今後要何去何從,並不是我能夠左右的,還是由妹妹自己決定罷。”


    湘雲抬起頭來,頷首道:“多謝姐姐開解,我自會好好想一想的。”


    說到這裏,反握住黛玉的手,眉目間盈出感激之色,隨即道:“素日裏,眾姊妹聚在一起,我隻當姐姐性子小,愛惱人,與姐姐的關係,反不如寶姐姐來得親近,卻不想到了如今,姐姐肯耐心傾聽我的心事,又這般用心勸解,倒真讓我不知說什麽了。”


    少女春心初動,卻遭遇波折,仿佛含了一把蓮心,苦到了極處,幸好,在這樣的時刻,有黛玉陪在身邊。


    不止是軟語安撫,還以清醒冷靜的頭腦,指點是非對錯,所盼所望,不過是想自己走出陰影,獲得新生。


    這個女子給予的脈脈溫情,讓人雖是在淒清冬季,卻依舊覺得時光靜好,不再寒冷。


    聽得湘雲說起往事,黛玉輕輕一歎,念及當初在大觀園裏,眾人一同賞花看景、吟詩作對的種種,心下不由生出感慨,那樣單純安寧的時光,再也回不去了。


    心中這樣想,一時感慨無限,便覺得有些疲倦,拍了拍湘雲的手,軟聲道:“天色不早了,有話我們明天再說罷。”


    聞言湘雲點了點頭,答允下來,一時守候在外間的雪雁行進來,將帳幔放下,服侍兩人安歇,方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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