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藏珠命族妹還俗,甄家便與梅姬斷了聯絡。包家愈發懵了,爺仨坐在一塊琢磨了半宿,死活猜不出他這是何意。世子聽罷兩個嬤嬤回話,略有尷尬。翻回頭來一想,甄藏珠對吳王後院避之不及,可知此人謹慎且殺伐果斷,愈發覺得可用。此事雖小,吳王正命人查甄藏珠呢,不多時也從雞鳴寺的姑子口中得了消息。


    兩日後,甄藏珠又上知府衙門去點卯,府尹房大人命師爺請他去了後衙門。甄藏珠過去才剛向房大人作了個揖,房大人一把扯住他,揮手將屋內的人都趕了出去。甄藏珠奇道:“大人,可有什麽事麽?”


    房大人拉著他低聲道:“甄大人,你那個妾氏……”


    甄藏珠一愣:“她怎麽了?”


    “她男人一直來衙門鬧。”房大人見甄藏珠不以為然,愈發低聲道,“王爺昨兒打發了個人過來,讓本官正式開堂審問此案。甄大人你看……”


    “嘶……”甄藏珠撚了撚胡須,“王爺親使人過來的?”


    房大人點頭:“本官原本沒預備搭理那個姓王的。”


    甄藏珠又想了半日,忽然笑起來。乃對房大人拍掌道:“既這麽著,大人就擇日開庭吧。”房大人瞧了他一眼。甄藏珠愈發笑了,拱手道,“大人放心,下官必記得大人栽培之恩。”


    房大人大喜:“當真?!”


    甄藏珠點點頭:“王爺英明,世子穩了。”


    房大人雙目鋥亮:“甄大人,這……怎麽回事?”


    甄藏珠笑道:“且不說這會子下官正是世子之屬官,下官還與包賢弟交往莫逆不是?王爺重用下官,世子難道不是穩了?”


    房大人拉了他的衣袖:“本官愚鈍。甄大人,你怎麽知道王爺要重用你?”


    甄藏珠眨眼道:“下官不知道哇~~下官不過是猜的嘛。”他數次欲拉下嘴角去,偏一晃眼又笑了,全然止不住。又拱了拱手,“下官告辭,回去預備官司了。”走路猶如要飛起來似的,喊小廝道,“快快,請包三爺上咱們家去!”


    房大人忍不住跟著他往外走,直扶著門框看他沒了影子,問身旁的師爺:“甄大人可是極歡喜的?”


    師爺道:“豈止歡喜,都快歡喜上天了!”


    房大人喃喃道:“古怪了……”


    一時包三爺趕到甄家,問何事找他。甄藏珠笑嗬嗬說了官司之事。包三爺大驚,罵道:“必是老二在王爺跟前挑撥了什麽話!甄大哥你放心,那姓房的不敢動你一根手指頭!”


    甄藏珠搖頭道:“賢弟你會錯意了。王爺絕非在尋愚兄的不是。”包三爺一愣。甄藏珠歎道,“如今我最頭疼的便是許氏不會扯謊。她打小便是個老實人,教她扯謊、還得扯得人家看不出來,實在不容易。”


    包三爺哼道:“誰還敢說不是不成?”


    甄藏珠道:“俗話說,吃瓜群眾眼睛雪亮。要哄過府尹大人極容易,求世子派個得用的公公往我身邊一站便好;難的是哄過在下頭瞧熱鬧的百姓。”


    包三爺糊塗了:“哄百姓作甚?府尹不是房大人?”


    甄藏珠笑道:“王銅鎖不過是個香燭店夥計,借他二十個膽子也不敢同愚兄打官司,草民告官本來以下犯上。此事終究乃是……”他伸出兩根手指頭,“欲給世子添堵罷了。”


    包三爺哼道:“可不是麽!”


    甄藏珠道:“天下事若想求公道,左不過情理法三字。公堂之上,最該**。而尋常百姓卻並不吃這一套。他們多半隻將情理。偏我奪了許氏來,最不合法。如今隻需將情理二字同百姓說明白,就沒事了。王爺正要試探我的這一節。”


    “王爺要試探你?”包三爺頓時來了精神,“他要用你麽?”


    甄藏珠點頭:“九成是要用我了。且他既用我,世子亦穩如泰山。”


    包三爺喜道:“我就知道甄大哥是人才!”


    甄藏珠歎道:“賢弟,又得跟你借錢了。”


    包三爺最豪爽大方,立時道:“哥哥隻管說!兄弟我別的本事沒有,銀錢尚有幾個。”


    甄藏珠微笑道:“求賢弟暫借愚兄五千兩銀子,不出半年必然奉還。”


    “好說好說!”包三爺立命人回去取銀子,口裏問道,“哥哥要做什麽?”


    “買衣料子和首飾。”甄藏珠道,“女人的東西最花錢。”他想了想,“你們家有首飾鋪子沒有?借兩樣給愚兄用用也成。用完了還你們,保證不弄壞。”


    “這個更容易了。哥哥要什麽樣的?”


    “貴,且雅。”甄藏珠道,“用一回便好,借、不買。”包三爺一疊聲的說包在自己身上。


    包三爺果然送來了五千兩的銀票子,並送了兩匹極好的衣料子來,喜得甄藏珠給送東西的管事作了個揖。因不知道甄藏珠搗的什麽鬼兒,包家二爺還命包二奶奶上自家銀樓去挑了套上好的頭麵打發人送來,甄藏珠一疊聲的道謝,隻說暫借、用完必還。


    七日之後,應天府尹房大人公審世子府少詹事甄藏珠強搶民女一案。原告乃是香燭紙馬店的夥計王銅鎖。此事熱鬧,誰聽過尋常小夥計告官府老爺的?何況前陣子滿金陵城都知道這個王銅鎖的媳婦乃稀世美人。公堂之上裏三層外三層皆是人,有世子府的、有二殿下府的、有吳王其他兒子的人、還有尋常百姓。甄藏珠自己騎了高頭大馬,與包三爺並轡慢慢悠悠的晃到衙門前,身後跟了輛翠幄青綢車,乃是從包家借來的。


    他們既來了,衙役吆吆喝喝的驅散人群讓道。包三爺大搖大擺來到堂前,指著人大聲說與甄藏珠:“那是老二府上的幕僚和大管事,那是老三的大表哥,那是老四的門客……”四周的百姓皆聽見了,順著他的手瞧去,愈發雀躍起來。他又指道,“那幾個是鄉老,那幾個是大儒,都是被人請來瞧熱鬧的。”


    甄藏珠啞然失笑:“王爺的人有沒有?”


    包三爺四麵張望幾眼,猛然看見吳王本尊領著四個兒子立在人群後頭,嚇得一哆嗦,低聲道:“王爺……在後頭呢。”


    甄藏珠往後一瞧,果然有瞧見了富貴公子打扮的世子,乃含笑拱了拱手,朝包三爺抱怨道:“原來他是王爺!我成親那日你竟沒告訴我。”


    包三爺嘿嘿兩聲:“他們不許我說!”


    房大人也瞧見吳王並幾位王子了,腿肚子直打顫,扶著師爺半日才站穩了。一時升堂,衙役們大喊威武。房大人坐在上頭拿驚堂木拍案,開始審問。


    先有原告王銅鎖之狀師拿著狀紙念了半日,聲淚俱下。甄藏珠笑眯眯在旁聽著,包三爺趾高氣揚替他掠陣。下頭的百姓多半聽不懂那些文縐縐的詞兒,倒是幾個大儒與書生們義憤填膺。從頭到尾,那王銅鎖一個字不敢說,皆是狀師替他說的。房大人乃問道:“甄藏珠,原告所言可屬實?”


    甄藏珠道:“不屬實。請大人和諸位父老鄉親聽下官澄清。”


    房大人忙說:“甄大人請!”


    甄藏珠走上堂前向眾人作了個團揖,道:“諸位父老鄉親,方才這位狀師說了半日,隻誣陷在下見色起意、強奪民女。敢問大人,看見一個瞎子拿了把刀走在獨木橋上亂晃,那獨木橋上人還不少,瞎子身前身後都有婦孺。有人上前拉了他下橋,可是搶劫麽?”


    房大人道:“那當是救人,怎麽會是搶劫呢?”


    甄藏珠道:“可那瞎子當時並未掉下橋去,他手中之刀也並未傷著人。”


    房大人道:“事出緊急。等他掉下去或是傷著了人,豈非就晚了?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


    甄藏珠點頭道:“在下將許氏帶離王家,便如同拉了拿刀的瞎子下獨木橋。”下頭的人一陣喧嘩。


    房大人忙問:“甄大人,是何緣故?”


    甄藏珠道:“各位可曾聽說過一種病,叫做‘憂鬱症’?”眾人麵麵相覷,紛紛搖頭。甄藏珠挺胸道,“抑鬱症乃是心病的一種,又比尋常心病更難治些。得病之人多半日子艱苦,猶如這許氏。丈夫酗酒,時常打她;還得伺候婆母,教養兒子,娘家又不肯替她撐腰。滿腔悲憤無處可泄,漸漸積鬱成疾。偏生此疾生在心,五髒四肢皆無恙,故此患者多半不會去看大夫。一旦病發,起先精神恍惚如丟了魂似的;再過些日子,長則數十日、短則三五日,則狂性大起。或自傷、或傷人。多有在婆家熬日子的女子得此病,殺夫者有之、殺子者有之、殺公婆鄰裏者有之。還有的半夜三更放火燒房子,少說半條街都燒沒了。”


    “嘩——”堂下一片大亂。那王銅鎖的狀師喊道:“信口雌黃!從未聽說過什麽抑鬱症!不信請全金陵的大夫來問!”


    甄藏珠道:“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先生沒聽說過的未必就沒有。這位狀師先生,你說說,若非怕這許氏過幾日發狂病,在下何須費那個力氣?”


    狀師冷笑道:“不過是貪慕美色罷了。大家都是男人,裝什麽?”


    甄藏珠微笑道:“我知道,這陣子有個傳聞,說許氏乃是世間難得的絕色美人。這位絕色美人如今就在外頭的馬車上,不如請進來大家看看?”


    “轟——”滿堂如燒開了滾水一般。甄藏珠瞧了眼包三爺,包三爺拍兩下巴掌。隻見衙門門口有兩個小廝撒腿跑出去。滿屋子人脖子都伸長了,隻等著看美人。


    不多時,門口走進來兩個女子,一個扶著另一個。兩個女子皆二十多歲年紀。扶人的那個,身穿簇新的柳黃色縷金百蝶穿花綾衫,下著石榴紅的緞裙,腰間懸著羊脂白玉的流雲百福佩,一隻手腕上套著兩隻冰玉鐲子,頭上戴了套蘭花八寶攢珠頭麵,好不華麗。再看容貌,嬌如金陵四月初開的牡丹花兒,讓人移不開眼。她扶著的那女人則容貌平平,身上也隻穿著家常的藍布衣裳,通身上下連個首飾都沒有,且並未化妝、麵色黃黃的、眼圈子黑乎乎的。那美人向房大人盈盈行了個萬福,房大人半邊身子都軟了。


    狀師望著那美貌女子愣了半日的神,喃喃道:“果真是絕色美人……”


    卻聽甄藏珠問道:“王銅鎖,你可認得你媳婦麽?”


    王銅鎖也少不得在瞧這兩位女子,聞言方說:“認得。”


    甄藏珠道:“你看你媳婦可美貌麽?”


    王銅鎖哼道:“黃臉婆醜八怪!舉世的女人唯有她最醜!”眾人大驚!怎麽王銅鎖說他老婆醜呢?旋即明白過來。方才這兩個女子走進來,大夥兒都覺得甄藏珠搶的必是這個美的。如今看來,難道那個醜的才是許氏?甄藏珠搶了個醜女回去?


    甄藏珠朝房大人抱拳道:“大人不如聽聽許氏怎麽說。”


    果然,隻見那個醜女顫顫巍巍的跪下,道:“民女許氏。甄大人說可憐我命苦。丈夫打我、婆母罵我、娘家不管我。照這樣下去我活不了多久,早晚必得別他們折磨死。”一壁說一壁拭淚,“甄大人說,我長得有些像他亡故的親妹子,想救我一救。到甄家這些日子,皆不曾與甄大人住一個院子。甄大人待我極有禮,從不僭越。”


    房大人看了看她再看看那美人,輕聲問道:“甄大人,這位就是許氏?”甄藏珠點頭。房大人又指著那美人,“那這位?”


    甄藏珠道:“這是舍妹甄氏。”


    “嘩——”下頭又是一陣喧嘩。甄大人的妹子如此美貌,這個許氏跟人家哪裏像了?甄大人有如此美貌的妹子,豈能看得上一個醜女?瞧人家甄小姐通身的打扮,再瞧這個許氏穿得灰頭土臉的,甄大人顯見沒把她當作自己的女人嘛!


    甄藏珠輕聲道:“好了,你們先回車上去。”乃朝房大人使了個眼色。


    房大人忙說:“女眷不便拋頭露麵。”甄小姐又盈盈行了個萬福,扶起許氏轉身出去了。那狀師已懵,半晌一聲不吭。


    待她兩個走了甄藏珠方道:“許氏這個病須得在鬆快日子裏養著,回到婆家立時得發病。”


    房大人連連點頭:“這女人腿腳無力、麵色枯黃、眼圈烏黑,顯見是病人。”


    甄藏珠道:“傷了她自家還罷了,隻怕傷了鄰裏。”下頭的百姓紛紛點頭。


    躲著瞧熱鬧的吳王一看,這官司勝負已分,微微一笑,領著兒子們移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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