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銅鎖告甄藏珠搶了他媳婦一案,讓甄藏珠硬生生把黑的刷白、搶人掰成了救人。連王銅鎖之狀師都懵了,官司順順當當贏了下來。包三爺趾高氣昂護送他甄大哥回家去了,沒留意到他兩個哥哥也悄悄匿在人群裏頭。


    包二爺腦袋都快裂開了。今兒兩個女子一出來他就知道甄藏珠搗的什麽鬼。聽甄藏珠納妾那日去的人說,許氏雖算不得絕色,亦溫柔娟秀,且眉眼間頗有幾分風情。若非甄小姐在旁陪襯,又誠心把許氏臉色塗抹得難看些,甄藏珠這官司不會贏得如此容易。而最得用的一件卻是這些日子傳遍金陵城的謠言。甄藏珠納妾當日請去的皆是世子府上的一些熟人,他們從甄家出來也曾說過許氏模樣不過爾爾的話,隻是沒人信;滿城百姓連房大人自己在內皆認定她必為絕色無疑。


    包大爺見兄弟愁眉緊鎖,遂拉了他閃到路邊問道:“如何?”


    包二爺苦笑道:“我想著,我若沒有提醒世子雞鳴寺的姑子保不齊在攛掇梅姬,世子就不會派人過去,甄小姐也不會還俗。甄小姐若沒還俗,他今兒這出戲就沒法演。再往前想,那許氏不過模樣平平,怎麽他就當街奪了?世子手下出了這等事,其餘的那幾位能放過麽?雖未必能把他如何,給世子添個堵也是好的。”


    包大爺瞧了他半日:“……老二,你是不是多想了?”


    包二爺歎道:“就知道你們會疑心是我多想。你隻瞧此人每一步都走得多快、多穩、多容易。誰升官能升得如此快且穩且容易的?就拿今兒這官司來說,沒有絕色之謠言、或沒有甄小姐、或許氏模樣再好些,他皆不會贏得這般容易。大哥,他這官兒升得太容易了。”


    包大爺道:“你知道他會當什麽官了?”


    包二爺搖頭:“看王爺那架勢就知道隻大不小。他來金陵才將將兩個月,八百裏加急都沒有這麽快的。大哥你算算,是不是全無意外?除去認得咱們老三,許是故意許是湊巧。之後黃羊那案子,幫世子奪回不知多少錢財,世子豈能不重用?而後便是借梅姬之口哄王爺去瞧他納妾,又可巧逢上綠林人尋仇,顯了武藝,王爺豈能不留意他?並今日此案,嚴絲合縫。”他喃喃道,“太容易了……看似投機取巧,實則步步捏住人心。大哥,咱們還壓根兒不知道他安了什麽心思。”


    包大爺聞聽也從頭想了一回,甄藏珠這幾步皆穩操勝券,且委實快得可怕。乃思忖道:“不如讓老三去問問。”


    包二爺哼道:“老三?甄藏珠哄他猶如哄三歲孩童。”


    包大爺道:“我瞧他對老三有幾分真心。縱然得了不實話,也得不了假話。”包二爺皺眉。包大爺道,“此人不好作假。甄氏當真是他妹子,許氏也當真就是那副模樣。”


    包二爺歎道:“這般才厲害呢。”哥倆滿腹心事拉馬回府去了。


    殊不知這會子包三爺正愣著呢。他陪著甄藏珠回到家中,已有客人在候著了。吳王領了四個兒子坐著吃茶。甄藏珠隻微怔了一晃神的功夫,忙安排下人領兩位女眷到後頭去,自己與包三爺一道上前給吳王叩頭。


    吳王捏著茶盞子似笑非笑瞧了他半日,望著二兒子道:“可曾想過何以輸成這樣?”


    二殿下紅了臉:“兒子……隻想著替百姓申冤。”


    吳王冷笑一聲,也不喊跪著的二人起來,問道:“甄藏珠,你覺得王銅鎖怎麽輸的?”


    甄藏珠道:“回王爺,王銅鎖過於相信官府,才輸的。要論起來,此事乃官府的不是。”


    “哦?怎麽竟是官府的不是?”


    甄藏珠道:“此案實在太明白了。臣委實當街強搶了民女,還正經擺酒納妾,世人皆知。依著律法,臣本不該贏的。偏那許氏委實有病,臣也委實救了她。依著情理,臣不曾做錯。可衙門是打官司的地方,當講律法而不當講情理。”


    吳王點點頭,道:“你知道自己有違律法?”


    “知道。”


    “何故知法犯法?”


    甄藏珠麵上有幾分尷尬:“那個……許氏容貌頗像臣少年時認得的一個女子……臣一時糊塗……”吳王皺了皺眉頭。他接著說,“臣本應該以錢幣向王銅鎖買下許氏的。臣嫌麻煩。”


    二殿下冷冷的道:“他若不賣呢?”


    甄藏珠道:“不會。他是個酒徒,酒徒賭徒都最缺錢不過。他若不賣,臣就扮作不想買的模樣,他必然搶著降價。”


    世子笑道:“你給的錢也委實少了些。”


    甄藏珠委屈道:“臣窮……手裏這幾個錢都是借的。”


    另一個王子拍手道:“你妹子那身打扮,甄大人還哭窮?”


    甄藏珠指著包三爺道:“那些皆是前幾日才剛同包賢弟借的,今兒就還他。”包三爺才想說“就送與妹子”,甄藏珠扯了扯他的衣襟,遂閉了嘴。


    吳王瞧了他二人會子,看著甄藏珠道:“今兒若是你審案,你當如何?”


    甄藏珠道:“亦如房大人。”


    “怎麽亦如他?你才剛說本是他的不是。”


    甄藏珠道:“縱然不是也得暫且如此,不然百姓豈非不信服?”吳王瞧著他。


    世子問道:“暫且?”


    甄藏珠道:“擇日重審,不許百姓來瞧熱鬧。”乃抬目瞧了吳王一眼,眼神中頗有抱怨。


    吳王啞然失笑,道:“你那個族妹本是個姑子,才剛還俗的不是?”


    “是。頭發乃是假發。”


    “她若沒還俗呢?”


    甄藏珠低頭含笑道:“唯有去求族叔甄應嘉,另借一位族妹了。”


    吳王笑搖了搖頭,問二兒子:“你服不服?”


    二殿下道:“不服。甄大人既知道自己有違國法,就當將許氏送回王家去。”


    甄藏珠道:“殿下,許氏得了抑鬱症是真的,得了此病唯有保持心情舒暢慢慢將養也是真的。她若回去,倘若當真半夜放火呢?”


    二殿下盯著他道:“倘若沒有呢?”


    “或是殺夫殺子?”


    吳王搖頭道:“老二,你還是不明白他怎麽贏的。”


    有個年歲小些的王子在旁道:“父王,孩兒知道!”


    “哦,你說!”


    “那抑鬱症並非狂病、卻不知何時會發狂。一旦發狂,未必會傷到她自己,保不齊就傷了其夫其子甚至街坊鄰居。王家不敢冒險要許氏回去,恐怕傷了他們自家。許氏若回了王家,隻怕連街坊都不會答應。”


    吳王看了看甄藏珠。甄藏珠點頭道:“不錯。且王銅鎖本來酗酒,又打罵妻子成性,指望他照看許氏是不可能的。今兒他還看見了舍妹,美醜對比,更瞧許氏不上了。許氏回王家病情必然加重。一旦發病,誰死就不好說了。”


    二殿下道:“讓王家好生把許氏看著便是。”


    甄藏珠道:“隻是王銅鎖日日得去香燭紙馬鋪子上工,他母親還等著兒媳婦伺候呢。王家貧困,哪裏有錢雇人看著她?”


    二殿下惱道:“我送他兩個人!”


    甄藏珠歎道:“她若不傷人,則必然自盡。何苦來,非要逼死一個無辜女子不可。”


    另一個小王子忽然問道:“萍水相逢,甄大人何故想幫一個尋常女子。”


    甄藏珠道:“瞧她長得像故人而已。”


    吳王咳嗽一聲:“罷了,就這樣吧。”世子頓時微微笑了笑。


    吳王乃命他二人起來。甄藏珠無事人一般,倒是包三爺跪得膝蓋有些疼。二人遂躬身立在一旁。吳王看了甄藏珠會子,忽然起身走了!甄藏珠等人皆以為他還有話說,愣了會神方跟在後頭躬送。世子回頭含笑瞟了甄藏珠一眼。


    直至回到王府吳王才向幾個兒子說:“沒人知道什麽抑鬱症是真是假,縱然當真有此一症也沒人知道那許氏可是當真得了。偏不論王家、街坊、房愛卿與老二都不敢賭。至於尋常百姓,他們哪裏會管許氏與王家死活,隻一心惦記美人去了。”乃冷笑道,“若天下大治,孤頭一個宰了他。偏如今天下大亂,這般膽大妄為者反倒可用。”


    世子思忖道:“父王,倘若他膽子更大些?”


    吳王道:“他急忙忙趕著妹子還俗,顏麵上雖有些不妥,倒也知道忌諱後院。”世子便有幾分訕訕的。吳王看著他道,“你卻是心急了。”世子忙認錯。


    次日,包三爺奉他兄長之命一本正經來尋甄藏珠套話,隻問一件事:前些日子滿金陵城皆傳許氏乃絕色,可是他自己做的。甄藏珠也一本正經道:“我若有那閑工夫,多花二十兩銀子尋王銅鎖買張休書可好?”包三爺拍手道:“可不麽?!”包二爺聽罷頹然一歎。因依然弄不明白甄藏珠想做什麽,隻得依然按兵不動。橫豎他住的宅子是自家給的,左右皆埋伏下了自家的人,日久天長的總能窺探出點子端倪。


    兩日後,吳王送了甄藏珠一個正三品通議大夫,比他老子甄得仁的官兒還大些。這個本是虛銜,後頭帶了一句:入吳王府聽命。甄藏珠微笑:吳王有心拿自己當要緊的幕僚使了。


    又過了半個來月,大將衛若蘅和重臣陳瑞文自南邊回來。二人與吳王並一眾幕僚說了數日台灣府見聞。衛若蘅大讚有趣,細數了種種可學來之策。陳瑞文也說:“他們在道路中間劃了條線,行人車馬都靠右邊走,好生齊整。”


    衛若蘅道:“依我看最得用的是大清油路燈,夜晚商貿繁盛,還不定能多得多少稅呢。”


    有個幕僚道:“這些東西弄起來麻煩的很。吳地百姓多不慣那些。”


    衛若蘅道:“我國在東瀛有地,先在那邊試試也好。”


    吳王想了想:“也罷,在東瀛試試。”


    甄藏珠道:“我曾聽說台灣府有極好的學校,專門教授工匠,我國可否派些人去學學?”


    衛若蘅道:“若是教尋常工匠的,未必強似我國。若是星艦學院——尋常人家的子弟根本進不去,那裏頭連洋文都教,聘的各色先生皆是全世界最拔尖的。”


    甄藏珠皺眉道:“那豈非愈發該派人學去?”


    衛若蘅道:“甄大人,人家不會收的,白眉赤眼的莫胡思亂想。馮紫英的兒子都是開後門進去的。”


    吳王一驚:“馮紫英的兒子在台灣府上學?”


    衛若蘅道:“還沒去呢。這回我與陳大人在街麵上偶遇了馮紫英,他便是去幫他兒子商議念書之事的。”


    吳王立時朝陳瑞文望去。陳瑞文苦笑道:“馮大人隻說他是去瞧學校的。”吳王便知道七皇子之事未成,心下甚是可惜。也顧不得人多,直問他妹子如何。陳瑞文麵色愈發難看了。衛若蘅在旁閑閑的瞧著陳瑞文,袖起手來。


    一時眾人散去,吳王留了陳瑞文細問詳情,陳瑞文滿口的抱怨他妹子不懂事。吳王惱怒不已,打發他走了。又將躲在後頭的甄藏珠喊了進來。問道:“你看呢?”


    甄藏珠道:“聽著仿佛這陳家姑奶奶是個不吃虧的。既如此,還不如作罷,免得越纏上她她越惱怒。微臣看著,陳大人私心頗重。隻惦記自家得好處、不曾想過給他妹子幾分好處。還不若衛將軍可靠。”


    吳王捧起茶來含笑問道:“衛將軍怎的就可靠了?”


    甄藏珠道:“臣留意了。陳將軍言語間多有‘如何如何去台灣府做買賣、買房舍’,衛將軍所言皆是民生稅賦,一個念著家一個念著國。再說……”他垂了頭,“陳將軍終究有個外甥是王子。”


    吳王瞧著他道:“你一心隻向著世子麽?”


    甄藏珠道:“不敢忘本。”


    吳王哼道:“欠包老三的錢可還上了?”


    甄藏珠道:“沒。因前陣子要替族妹開女學,還多借了些。”吳王揮手命他走。甄藏珠叩首而去。


    不多時,吳王打發人上甄藏珠家問他統共欠了包三爺多少錢,預備一並替他還了。甄藏珠歡喜不已。吳王派來的是個老太監,甄藏珠恭恭敬敬送他出去。可巧有個路過的外地人來他們家討水喝。甄家的小廝便去裏頭給他尋水去。那外地人等在門外,眼睛往裏頭瞟。甄藏珠因與老太監說話呢,並未看見;跟著老太監來的小太監卻看見了。回王府的路上,悄悄說與了老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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