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錚老爺子處碰了釘子, 司徒磐已無意再逛別處,次日便同戴權一道動身離去。江西匪患十餘年,非三年五載能恢複。一路行來, 縱富庶之處亦不如燕國多矣。倒是時常有百姓提及前幾年之舊事,皆對知府蘇韜感恩戴德。隻是多有年輕人穿一種極簡單的衣裳,叫做t恤衫。問他們為何穿這個, 答曰,這是時尚風潮、穿起來簡潔且價錢便宜。司徒磐搖頭道:“賈琮為了謀勞力無所不用其極,連衣裳都不放過。”


    沿大路從江西入廣東, 天氣漸暖,馬車簾子悉數勾起。走著走著, 戴權忽然說:“咱們已進入嶺南地界了。”


    司徒磐正闔目打盹兒,口裏道:“戴公公熟絡此處道路?”


    “那倒不是。王爺睜眼便知。”


    司徒磐睜眼一瞧, 前頭路邊有個巨大的牌子,上書七個大字:廣東人民歡迎您。這牌子下頭還有個小些的牌子, 上畫兩個箭頭分指道路兩端, 箭頭旁寫著分別寫著“崇義”、“仁化”四個字。司徒磐不禁點頭:“這些牌子好生便宜,外鄉人不用問路便知道前頭通向哪兒。”


    嶺南境內, 較之江西頓時如換了個人間似的。街道齊整、商賈雲集,百姓時而說著官話、時而說當地土語, 街麵上的新鮮玩意比江西多得多。他二人中午打尖的那飯館兒,櫃台前還掛著廣東省的地圖冊子。戴權買了本來瞧。最前一頁是乃是廣東全省地圖,後頭又細分了十幾頁,每頁為三五縣市詳圖。非但道路標識清楚, 還添了許多備注。例如某地盛產某物、某處風光絕佳、某處正在招商引資等。戴權讚道:“真真明白,最便宜商賈不過。”


    及入廣州城,戴權懷中藏著秦可卿所寫介紹信,要去拜見王子騰。司徒磐不願去,自往街頭走走。不一會子聽見有報童喊賣報,遂買了份《羊城周報》。隻見頭版頭條赫然印著:滇黔換帥。


    雲南巡撫齊平野年邁,給朝廷上書乞骸骨,聖人準了。乃調先瀘州縣令沈釗補此缺。後頭有齊平野老大人之生平簡介,並新任雲南巡撫沈釗履曆。這沈釗乃蜀國人,二甲進士出身。為瀘州縣令期間為官清廉、政績斐然。本以為仕途平順,不料天有不測風雲,好端端被其兄長連坐失了官、罰入金礦為役。後因寫了篇文章痛述金礦官吏偷盜黃金驚動上頭,蜀王特赦免其全家之罪。


    貴州巡撫畢成理因病醫治無效,於今年二月病故,享年六十九歲。天子下詔,調杭州知府張源填補空缺。後頭也是畢成理之生平並張源簡介。張源卻是捐的官,初為鎮江縣令,後調任無錫,升杭州知府。此人年富力強,早期治下乃吳國最早大範圍使用紡紗機之處,擅組織工業和運輸業,乃難得的實幹之才,想必日後貴州之工業能大興。


    司徒磐知道京中如今已是賈琮等人做主了。隻是這兩道調令,一個調了蜀國的,一個調了吳國的,究竟何意?他腦中想著,抬腳隨意走入一座街頭茶樓。店小二忙迎了上來。司徒磐抬目一瞧,樓中客人已近滿座,微微皺眉。


    小二道:“大官人,今兒客人多,已沒有單桌了。不知大官人可願意與人拚桌?”司徒磐並不嬌氣,略瞧了瞧,見角落有個客人乃儒生打扮,瞧著氣度不俗,不覺目光便停駐在那人身上。小二忙說,“小人去問問那位客官去?”司徒磐點點頭。


    不多時,小二回來說,那人願同司徒磐拚桌。司徒磐走了過去,坐在那人對麵。那人抬起頭微笑了下算是打招呼。司徒磐要了茶點,將報紙擱在案頭,皺起眉又將那頭版文章看了一遍。茶點上來了,司徒磐也同對麵儒生打了個招呼。二人便寒暄了幾句。


    儒生瞄了報紙一眼,道:“這位兄台眉頭緊皺,莫非是因為滇黔更換巡撫之事?”


    司徒磐道:“隻奇怪罷了。天下分封多年,雲貴素來敬重天子,怎麽從蜀吳調人過去?”


    儒生笑道:“原來是這個。兄台買了《參考消息報》沒?”


    “不曾。”


    “新出的《參考消息報》上便有文章猜測。沈釗雖舉家脫罪,也隻脫罪罷了,蜀王並未複起於他。吳王用人愛看祖宗,最遲也得看老子。張源之父乃是個大夫,非官宦出身,故他在吳國亦沒有出頭之人,一個杭州知府已經到頭了。既是都不見用於本國,改投別國理所當然。他二人顯見是投了燕國的。”這儒生興致勃勃道,“燕國也有許多文官武將出走別國。人才流動起來才好。”


    司徒磐心中微微發苦:燕國出走別國的都是他自己得用之人。想了想問道:“這《參考消息報》何處有售?”


    儒生莫名道:“滿大街報亭都有啊……”


    “在下初到寶地,尚未熟悉民風。”


    “原來如此。”儒生指報紙道,“《羊城周報》便是廣州城最接地氣的報紙,兄台多看幾期便能知道許多。”司徒磐拱拱手。


    出了茶樓,司徒磐尋到一處報亭,一氣兒將十幾種報紙都買了,帶回客棧慢慢看,直看到深夜。乃將報紙推在一旁,望著窗外發愣。今兒晚上雲彩多,無星無月,外頭漠漠昏黑。良久,司徒磐長歎一聲。這些報紙上什麽都有。真真是什麽什麽都有。日常飲食起居、賞玩古物、外洋趣事、諸國大局、天家辛密。許多事原本隻京中權貴知道,如今隨意一位買報紙的百姓都知道了。且既是滿大街的報亭,可知這些報紙極好賣。由此再推,王子騰治下百姓多讀書。偏回憶這些年之科考,並沒幾個兩廣考生進士及第——大約是他們不想進京春闈。可笑自己這十幾年隻看王子騰交上來的那點子稅,誤以為他忠心不二。兩廣民風已放肆成這般模樣,日後怕是再難收回了。遂一夜無眠。


    次日,司徒磐戴權從廣州港登船赴台灣府淡水港。路上無話。及棄舟登岸,四目茫然。廣州新鮮玩意雖多、好歹屋舍街道還像天.朝。這淡水港猶如外國一般。屋子四平如大盒子一般,且沒有簷瓦。人來人往的多穿奇裝異服,偶爾方能尋到一兩個穿尋常衣裳的。好在王子騰給了戴權一張詳盡地圖,乃是其次女預備的。上頭細述下船後往哪兒走、在何處雇馬車到何處去、如何搭乘公交馬車到大佳臘博物館。二人跟著地圖箭頭所示,一路竟平平順順的找到了。


    戴權並不預備直上樓去見館長,司徒磐也想著看看這博物館是個什麽愛物兒,遂如尋常遊客般進館參觀。到裏頭一張望,展館十幾個,二人不知看哪個起。戴權指著標牌小聲道:“王爺,咱們先看玉器如何?”司徒磐點頭。遂直奔玉器館。才看了會子,二人皆大驚——這博物館裏頭稀世珍品如此之多!件件皆是古器,簡直勝過紫禁城所藏。司徒磐脫口而出:“賈家竟如此有錢麽!”


    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在他們身旁參觀,可巧聽見了,道:“怎麽就看出賈家有錢了?”


    司徒磐道:“這博物館不是賈家開的麽?這些物件不是他們家的?”


    “博物館是政府開的,賈家乃主持者。藏品雖有賈家捐贈,也多有旁人捐贈。”少年道,“你們沒看前頭的導言麽?”


    司徒磐忙問:“都是何人所贈?”


    “那麽多人呢,我哪裏記得。”


    司徒磐與戴權互視一眼,他倆當真沒留意什麽導言。遂返回展館前頭去瞧,果然尋到一大篇文章。當中提到,這博物館中的藏品來自多方人士捐贈,後頭列了六十多個人名,也不知哪樣是誰捐的。自然,頭一個名字寫著賈赦。戴權點頭道:“我明白秦館長所說的‘國家所有’是何意了。果然百聞不如一見。她再如何描述我都聽不明白,到此一瞧登時清楚。”他兩個遂在這館中逛了整整一日。


    後頭幾日,二人結伴四處遊逛,將大佳臘走了個大半。這日回到客棧,戴權說他明兒要去見大佳臘博物館館長、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了。司徒磐思忖了大半宿,次日往大佳臘政府大樓送了張帖子便回。


    直至黃昏時分,可算有人來找他了。司徒磐看著秦三姑,幾乎快不認得了。她穿了件與軍服相類的白色衣裳,頭上隻插了一根白玉發簪,腰身挺拔、氣宇軒昂,壓根兒不是京西商賈秦三掌櫃,倒有幾分林海的品格兒。半晌,司徒磐讚道:“難怪賈琮說你是封疆大吏。”


    秦三姑微笑遞了張片子上來:“王爺,這是我的名片。”


    司徒磐接過來一瞧,上頭寫的是台灣府商務部部長呂三姑。略回想片刻,此女本姓委實是呂。乃自嘲道:“我要這個何用。”


    呂三姑道:“王爺非常人。眼下大約有幾分不明形勢。待你清楚了,想必還能有所作為。日後說不定咱們有合作的機會。”


    司徒磐冷笑道:“形勢?不過是逆賊犯上作亂罷了。”


    呂三姑道:“王爺會這麽想不奇怪。人最根深蒂固的思想都來自於年幼時期的教育。因為孩童之大腦本是一張白紙,環境教他什麽、他便自然而然接納了。王爺打小就生在皇宮,不論先帝、太妃、宮女嬤嬤太監都告訴王爺,你是主子,你天生高旁人一等。你便知道,世上除去你的父兄,旁人皆是奴才。而後雖有坎坷,也不過是奪嫡之爭罷了,隻在兄弟之間決定誰是兄弟之主。這爭鬥也唯你們兄弟九人內戰,旁人仍是奴才。故此,王爺根深蒂固的以為王爺永遠是王爺,並不奇怪。”


    司徒磐著這話說不出哪裏別扭,皺眉道:“什麽亂七八糟的。”


    呂三姑笑道:“這個還是王爺自己去學校聽講吧。或看書也成。”


    司徒磐哼道:“橫豎奴才都想造反便是了。”


    呂三姑點頭:“不錯。王爺因自小在皇宮長大,難免對天下人有誤會,誤以為他們都與宮中的宮女太監一樣。其實紫禁城有其特殊性。因為那地方之功用太功利了,隻為圈養一批女人替皇帝生孩子。年輕的少女和失去男性能力的男子都被圈養起來,猶如養豬場。人都有向往自由之天性。為了能壓製住這些人的天性,宮中規矩務必森嚴至畸形。故此,宮女太監有反抗之念的皆死了,隻留下愚忠的活著。這就是一種在特定社會條件下的自然選擇,與《進化論》中自然選擇是一個道理。”


    司徒磐隻覺有力氣沒處撒:他不大聽得懂呂三姑所言。好在此人不恥下問。“何為自然選擇、進化論。”


    呂三姑微笑道:“某島有山,山上有大鹿,以樹葉為食,脖項極長。這些鹿之祖宗脖項並不長。祖宗所生之鹿,有長項子、有短項子、有不長不短的項子。最初島上樹木不高,這些鹿都悠悠而樂。後樹木長高了,樹葉也高了。短項子鹿率先餓死,隨後是不長不短項子鹿,最終唯有長項子鹿活到今天。不是全島之鹿天生皆長項,非長項的都餓死了而已。宮中亦然。並非宮女太監天生都願意做奴才,不願意的死盡了而已。”她頓了頓,“王爺,紫禁城能圈養的也不過一兩萬罷了。”


    司徒磐深吸了口氣:“你是說,天下人皆不忠於朝廷。”


    “非也。”呂三姑道,“天下有忠的、有不忠的。不愚忠的居多。”


    “何以不忠的居多。”


    “我朝乃農業大國,百姓多為農人。其次為工、商,士子最少。敢問王爺,除去人數最少的士子,其餘人口有幾個見過司徒家的人?”呂三姑道,“多有百姓連縣令大人都沒見過,根本不知道皇帝姓什麽。我縱說皇帝姓呂,保證有很多人信。”


    司徒磐冷笑道:“你們想必跟這些人說皇帝姓賈。”


    “暫時不曾。”呂三姑道,“我們隻字不提皇帝這物件罷了。繞過最忠於天家的士族,教導農工商子弟讀書。士族最聰明不過。他們也少有真正忠君的,多為見風使舵,皇帝也拿他們沒法子。”她微笑道,“這招叫農工商包圍士子。是不是與農村包圍城市有異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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