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與呂三姑會麵甚是不痛快, 司徒磐既想看看大佳臘之究竟,依然得聽她安排。身為政府高官,呂三姑開幾個後門、讓司徒磐少走彎路倒是容易。遂派了位姓於的秘書領他四處走動。


    司徒磐跟著於秘書先去了學校, 從小學看起。校園內牆上掛著許多玻璃框,當中貼了些科普宣傳畫。司徒磐瞧了會子,指道:“這寫的什麽?地球圍著日頭轉?”


    於秘書奇道:“王爺不知道?你不是多少年前便看過世界海圖了麽?燕軍入北美一回走西線一回走東線。”


    司徒磐道:“腳下之地是圓球孤知道。日升月落, 顯見圍著地球轉的。”


    於秘書笑道:“好吧,您老愛怎麽想怎麽想。”司徒磐皺眉瞧著他。於秘書解釋道,“這些自然科學常識, 我們並不要求上了歲數之人接受。他們打小聽慣了天圓地方,容易固執, 我們沒精神一一說服。橫豎孩子和年輕人知道就成。大範圍的工業化開始之後,這些年輕人就該走出校園挑大梁了。連日心說都接受不了的長輩顯見接受新鮮事物能力不強, 讓他們不坐馬車改開汽車是很難的,就讓他們安生退休吧。”


    “汽車是何物?”


    “還沒研發出來, 不過原理早已有了。研發出來之後還得改進。”於秘書道, “等這些孩子長大估計能量產。到時候馬車會被自然淘汰。”司徒磐挺煩“淘汰”這個詞兒的,愈發眉頭緊皺。


    一路看到高中, 正逢見學生們下課。上百輛自行車從校門湧出來,少男少女們騎在車上勾肩搭背大聲唱曲兒。“想飛上天和太陽肩並肩, 世界等著我去改變……”


    司徒磐又皺眉:“成何體統,他們老子娘也不管的?”


    於秘書道:“他們老子娘多半不知體統為何物。”


    司徒磐一噎。過了會子,他忽想起一事,問道:“於先生可知道, 何為農村包圍城市?”


    於秘書道:“就是占據鄉野、教導百姓、得民心,最後才攻打城市。此乃二百年後一位開國領袖之策,終以寡敵眾建國。”


    司徒磐呆了半日,哼道:“賈琮倒是什麽都說。”乃負手往學校而進。


    這會子許多學生都還有社團活動,故此校園中極為熱鬧。於秘書聽說有兩個班在打籃球賽,便領著司徒磐去看。離球館老遠便聽見裏頭喊聲震天。進去一瞧,十來個毛頭小子穿著長坎肩短馬褲在場中跑來跑去爭一個皮球,場邊數十個孩子扯嗓子大喊,男女皆有。司徒磐自然也瞧不慣。隻是打從今兒早上起諸事皆不慣,人家還擺明了不煩勞他慣。心下煩悶,司徒磐轉身出了球館。於秘書在後頭跟著。


    司徒磐隻管抬腳胡亂走,轉了半日,轉到一處林蔭小道,路上一對對的少男少女攜手散步。於秘書趁機解釋道:“但凡不耽誤功課,學校不管孩子們談戀愛。”


    司徒磐冷笑道:“這是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要了。”


    “嗯……媒妁是不要了。若要成親,還得父母答應。”


    司徒磐腳下愈發走得快了,隻盼著早些走出這條路。好在這路並不長,出去是一座四四方方的三層房子,屋頂沒有瓦片。有幾個人從裏頭出來,仿佛在商議事兒。司徒磐抬目瞧去,登時怔住了。有年輕人單手抱著一疊文書,含笑跟人說話兒,模樣與他三哥年輕時一般無二。不用猜,必為那個七皇子,化名韓全。這個藏起來的兒子倒長得最像他。


    他一眼不錯盯著人看,有韓全的同伴瞧見了,指給韓全。韓全回頭張望一眼,微微皺眉,跟同伴打個招呼之後便走了過來。司徒磐負手而立,麵色威嚴。韓全因手裏抱了東西不便行禮,乃鞠了個躬:“九叔。”


    司徒磐神色微動:“你還記得我?”


    韓全道:“我看過九叔近照。”


    司徒磐哼道:“你倒是不避諱。”


    “九叔既然來此,便是沒什麽好避諱的了。”


    司徒磐瞧著這孩子心緒複雜。半晌不知說什麽好,遂尋了個話頭:“你手裏拿著什麽?”


    “宣傳冊。”韓全微笑遞了一本過來,“我們學校在物理樓新建了一個傅科擺,可以證明地球自傳。九叔如得閑,不妨來瞧瞧。”


    司徒磐接過冊子翻了翻,上頭畫著許多他看不懂的玩意。不過聽他說能證明地球自傳,倒是有了幾分興致。韓全見他好奇,便指著宣傳冊解釋起來。他說了半日,司徒磐竟聽懂了!不禁捋著胡須慢慢點頭:“雖不全明白,大略知道怎麽回事。”


    韓全笑道:“我還給小學生宣傳過呢,九叔不至於連小學生都不如。回頭到現場看看就全明白了。”


    司徒磐回身問於秘書:“他們學校在哪兒?”


    於秘書瞧了韓全身上的衣裳一眼道:“今兒已晚了,不如明兒再去?”


    “那兒有現場解說員,且刻度極清晰,很容易看懂的。”韓全微笑道,“那麽大一個單擺掛著,甚是壯觀。”司徒磐點點頭。韓全欠身道,“侄兒要跟同學回校,先走了。”


    司徒磐本以為這小子會撂下同學親領自己過去,暗暗失望。乃問於秘書:“你知道他學校在哪兒?”


    “這位同學穿的是常春藤大學校服,且全市唯有他們學校新建了傅科擺。”於秘書道,“王爺想去看,這會子過去也便宜。橫豎咱們有馬車。”


    司徒磐轉身看了於秘書會子,問道:“你不認得他?”


    於秘書道:“本來不認得。既然喊王爺九叔,想必哪位鳳子龍孫。吳蜀晉皆有王子王孫在大佳臘念書。”


    司徒磐吸了口氣,良久才道:“孤不耐煩看小孩子玩耍。可有別處可看?”


    於秘書想了想:“王爺要不要去看看這學校的圖書館?”


    前幾日同戴權閑逛時,他二人去看過大佳臘市圖書館,知道賈琮“使知之”這招當真是半分不藏私,長歎一聲:“看看吧。”


    前頭幾個孩子笑鬧跑過,一溜煙似的。司徒磐忽然想到,今兒走的這三所學校,沒一個孩子或大人穿尋常衣裳,便問於秘書。於秘書笑道:“漢服穿著太麻煩,到處都是帶子和扣子。自打拉鏈量產以來,平素就少有人穿那個了。遇上要緊的日子,逢年過節、成親、孩子滿月之類的大事才穿呢。”


    司徒磐呆了半晌:“燕國若還在賈琮手裏,莫非過個十幾年燕國也會如此?”


    於秘書啞然失笑:“十幾年?最多兩年。快的話一年就夠了。”


    司徒磐哼道:“你當民俗那般容易變的?老人家哪裏肯穿這些古怪衣裳。”


    於秘書微笑道:“原本就沒預備讓老人家換。隻要學生、兵卒、捕快等人上學、訓練、巡街穿就行。散了學下了工愛穿什麽穿什麽。我們這兒最初也是從校服工裝開始換的,漸漸的大夥知道新款衣裳的便宜之處,就都愛穿了。”


    司徒磐冷笑道:“若是捕快不願換呢?”


    “燕國官吏多半有才。”於秘書道,“改投齊魯晉吳都不難。”


    司徒磐又噎著了。半晌道:“既如此,為何不幹脆連官服一道換了。”


    “聽說官服得有民族性,暫不打算換。”於秘書正色道,“不論衣食住行,但凡有更便捷之物發明出來,更新換代快得很。王爺隻看馬車的橡膠輪胎就知道了。”司徒磐搖頭不語。


    遂又一同到了這學校之圖書館。雖說比市圖書館小了許多,依然是各色書籍都有。司徒磐隨意瞄了一眼,正看見有個少年去還書,大驚。那本書竟然是《我朝三代君王之三——司徒硠傳》。瞧這書名就知道前頭還有一二了。於秘書忙低聲解釋道:“這套書都寫得頗為公正,不信王爺可以去市圖書館借來瞧瞧。額,買一套也成。”


    司徒磐盯了那封麵半日,圖書管理員已登記好了,隨手將這本書摞在其餘書上頭。過了會子,有個小姑娘過來捧起那一摞書走了。於秘書介紹道:“這孩子胳膊上套著誌願者臂章,幫著將這些書歸還原處。”


    司徒磐問道:“可有孤的傳記沒有?”


    “有。”於秘書道,“有諸王傳記,且時常發新版。畢竟諸位王爺都還在世,有新鮮經曆出爐。”司徒磐那臉兒已黑成了墨塊。於秘書想了想道,“先帝的前陣子剛發了新版。”


    司徒磐沒好氣道:“他老人家已駕崩多年,還有什麽新版可發。”


    “前陣子剛剛得知,先帝殺史大將軍並非為奸人蠱惑,而是早有打算。”於秘書正色道,“涉及曆史事實問題,自然得快點修改,以免更多讀者看了誤會。”


    司徒磐今兒也不知讓他噎死幾回,氣得轉身便往裏走。他已到過市圖書館了,知道該如何找書。不多時便從架子上尋到了諸王傳記係列,足有二十多本。他們兄弟九個,八個在列,連義忠親王都沒放過。乃繃著臉抽出自己的那本,封皮上寫著:諸侯王列傳之二,燕王司徒磐傳。再看別的書目,原來之一是義忠親王,之三是蜀王。諸王係列旁邊還有四王八公傳,尚書傳、名將傳。司徒磐捏著自己的傳記遲遲不肯翻開,杵著發了半日的愣。良久,長吐一口氣,將書放回原處。


    遂再無心思參觀什麽學校了。出了圖書館,司徒磐有幾分頹然:“孤王倦了,回去吧。”於秘書答應著,在前頭引路。


    二人乘馬車回到客棧,司徒磐進屋坐下,又望著窗外發愣。於秘書勸道:“曆史大潮非人力所能及,王爺已是極好的統治者了。”


    司徒磐依然發愣。過了足有一盞茶的功夫,他忽然問道:“那套書,何處有賣。”


    “大點子的書店都有。”於秘書道,“多數大書店晚上也營業的。王爺若想要,歇息會子吃過晚飯去買即可。”


    司徒磐站了起來:“這會子就買去。”


    於秘書遂又陪著他尋了家不遠的書店。司徒磐遲疑片刻,隻買了他自己的。用過晚飯於秘書便告辭了。司徒磐自己關起門來,從頭細看自家傳記。


    次日早上,於秘書過來一瞧,嚇了一跳:“王爺該不會一宿沒合眼吧。”


    司徒磐抬目瞧了他片刻,又轉頭望窗戶:“已是早上了麽?”


    “是。”於秘書道,“王爺還是歇歇吧,一本這麽厚的書想要讀完少說得三四天。再說,您買都買了,它又不會長翅膀飛走。”


    司徒磐低頭看了看書道:“寫得還算公允。且通俗易懂。是寫來給百姓看的吧。”


    “不錯。”於秘書道,“百姓和學生許多不擅文言文,這般說評話似便好懂多了。”


    “這書是何人編纂?裏頭有許多事,不論賈琮林海詹嶠戴權都不該知道。”


    “不對麽?”


    “對。”


    於秘書想了想:“既然對,總有知情者。天下無不透風的牆。”


    司徒磐闔上書喃喃道:“竟知孤至此……孤輸得不冤。”乃站起來道,“走吧,去看傅科擺。”


    於秘書立時道:“請王爺歇息半日,下午再去。您這麽大歲數,我可不敢讓您疲勞行動。回頭我們部長知道了非削我不可。”


    司徒磐搖頭:“孤睡不著。”


    “您在床上躺會子養神也成。”


    “不必蠍蠍螫螫的。”司徒磐昨兒連衣裳都沒換,隻整了整發髻,“走吧,看看地球如何自轉。”


    於秘書脫口而出道:“圍繞地軸自西向東而轉。”


    司徒磐假笑了下:“你們這科普當真普的很。”乃邁大步出了門。


    於秘書無奈,隻得跟著。二人上了馬車直奔常春藤大學物理樓。這會子是上課時間,大廳中沒有學生。司徒磐一眼便望到屋頂高懸了根繩索,下頭垂著一個大銀球,銀球正來回擺動。廳中有講解員看守此球,見司徒磐上前觀看,立時同他解釋起來。


    如韓全所言,現場看完後再聽解釋便容易明白。司徒磐看著地上的刻度盤緩緩點頭。乃向於秘書道:“此物孤已明白了。地球果然在自轉。可知道了這個有何用?”


    於秘書微笑道:“想要建造飛機導彈飛船等,這便是基礎原理之一。王爺,火器並非最好的武器,後人打仗使的便是空中武器了。您老當真輸得不冤枉。”


    司徒磐喃喃道:“難怪賈家四處建什麽理工學校。孤王算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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