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交部公議(1)


    和軍機處的見麵鬧得不歡而散,眾口一詞,還是不願意讓英人進京朝見。皇帝雖然是天子,卻也不能在這時候就輕易駁回,最終隻能各退一步:此事交公議。著六部九卿商定之後,再呈報禦前。皇帝畢竟聰明,雖是交公議,在上諭中卻並沒有‘以公議之果為是’的話語流露,等於就是把這件事拖後了。


    話是這樣說,皇帝心裏的不快是可以想見的。身為過來人,他當然知道大清朝現在麵對著的是一個什麽樣的狀況,更加知道若是不能抓緊這僅有的幾年時間大力發展,奮起直追的話,便是自己能夠假借康熙托夢之說將太平天國運動撲殺在萌芽中,日後若是有那不在曆史之中的民變,又當如何?


    祈雋藻等人都是朝堂重臣,便是於君前有意見不合之處,也絕對不能因此而輕易罷黜,想到因為英人之事總要和這些人抬杠,皇帝心裏難過極了:又不能用,又不能去,該怎麽想個解決的辦法呢?


    胡亂的想了想,他站了起來:“到南書房去。”


    六福趕忙吩咐養心殿東暖閣中的冠袍帶履四執事太監,到西暖閣三希堂後麵的梅塢——那裏是皇帝更衣穿戴之處——換上了一襲灑金團龍的夾袍,隻是在腰間係上一條上用明黃色的蘇綢帶八寶雲龍紋飾的絲絛,拿過緞麵絨頂的軟帽帶上,安步當車的走出養心殿勤政親賢殿,轉向乾清宮的方向而去。


    南書房諸臣得到通報,皇帝一會兒會來,以許乃釗之下,馮培元,蔡念慈三個人準備了一番,在書房楹間門口等著接駕,很快的,繞過月華門從內奏事處向南一轉,皇帝出現在南書房的門洞口:“臣,恭迎聖駕!”


    “都起來吧。”皇帝擺擺手,領先他一步的六福挑起門簾,眾人跟在後麵魚貫而入。


    進入南書房,皇帝把軟帽摘下來交給六福放好,自己在正中的座位上坐了下來,微微苦笑著撓撓頭上的‘月亮門’:“剛才在養心殿啊,就英夷進城之事,和祈雋藻他們打了好久的口舌官司,朕有點累了。到這裏來輕鬆一下。”


    許乃釗站在皇帝的身邊,他看得出來皇帝不過是強顏歡笑,眼神中有些迷茫,在身邊低聲說道:“皇上,皇上?”


    “啊,你說什麽?”


    “皇上可是有什麽憂勞聖懷之事?”


    “也算不上憂勞了。兩江總督陸建瀛上了份折子……”把經過和他講了一遍,略顯沉重的歎了口氣,他說:“英人此番為進城一事挾怒而來,我朝又確有虧理之處,若是一個處置不當,重現當年東南一地慘遭兵燹之狀,可怎麽得了?”


    “那,皇上著英夷進京……”許乃釗不敢再問下去,否則便有質問皇帝的嫌疑了。


    “著他們進京,第一是想把這件事和彼等剖明利害,西方各國在朕想來,雖幅員不及我大清,總也是文明之邦,當能聽得進去的吧?”


    聽著皇帝似自言自語的說話,許乃釗和蔡念慈沒來由的眼眶一熱!自古有雲:君憂臣辱,君辱臣死。大清朝的天子撫有四海,卻為了廣州城小事憂勞聖懷,又不惜放下天子之尊,以這般委曲求全口吻隻求能夠圓滿解決此事,想想真讓做臣子的心中難過。


    皇帝這一次執意要讓英人進京,其實還有一個原因,不過這一刻卻不忙著說出來,而是適時的換了個話題:“許乃釗,曾國藩最近可好?”


    “回皇上話,曾大人病了些時日。”


    “哦?病的厲害嗎?”他本來想說過府探望一下,又想到皇帝過府探病,從來都是大臣已自知不起,見最後一麵的處置。若是自己貿貿然前往,就如同乾隆賜陀羅經被給於敏中一般——他就是想不死都不可得了!想通了這一節,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你們最近可有見麵?”


    “回皇上話,前些時日聽聞曾大人病體沉重,臣……”


    皇帝奇怪的瞄了他一眼,似乎在奇怪他為什麽不繼續說下去,又立刻醒悟過來,唇邊扯出一絲苦笑,他說:“你怕什麽?難道同僚生病,你過府探望,朕也會不允許嗎?”


    “是,是臣糊塗。”看皇帝沒有不愉之色,許乃釗也放下心來,臉上帶出了笑容:“回皇上話,曾大人於任上似乎很有苦衷,又不得上呈,”


    “不得上呈?什麽意思?他有上折子的權限吧?”


    “是,曾大人有具折專奏之權,隻是此事幹係甚大,他不敢冒瀆天聽。”


    許乃釗這般賣關子,倒是讓皇帝來了興趣:“到底是什麽事,他不敢陳奏?”


    “是,關於湘省報銷一事的。”一邊說著,許乃釗一邊偷眼看向站住腳步的年輕人,一張蠻清秀的臉蛋上無喜無悲,也不知道他聽懂了沒有?“所謂報銷一事,從來便是……”


    “你不用解釋,朕知道的。”皇帝點點頭,他當然知道戶部這等報銷大案會給司員,書辦等人帶來多大的好處,而地方督撫也從來是抱著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念頭,便是有講斤頭之事,最終也還是會順應這幫人的意圖,說來說去,最後都是拿國家的錢,填補了這些蠹吏的腰包。想來真是讓人心頭有火!


    大清朝走過二百年,到今天幾乎已經到了積重難返的境地,上到部院大臣,下到地方循吏,無不以貪賄為常事,無論是地方督撫的冰炭二敬,三節兩壽所收的紅包致敬,均分到每月之中,總要在三五百兩之多,若是加上部院大臣應得的飯食銀子,火耗銀,養廉銀,俸米,祿米,總數加在一起,雖隻是部院之臣,其豪奢卻遠勝滿清王公。這還隻是北京城中,天子腳下,地方督撫怕就是更上一層樓了。


    這樣的問題皇帝心裏知道,卻並不準備就此動手解決。事情總要一步一步來。兩江總督和漕運總督正在著手漕運改革之事,待此事有了一個圓滿的方案之後,再對這些黑了心的家夥動手也不遲。


    許乃釗等人站在一邊,也不敢打擾,好一會兒的時間,還是六福低聲呼喚,才把他驚醒:“皇上?皇上?”


    “啊!”皇帝霍然張目:“怎麽了?”


    “哦。”年輕人不好意思的一笑:“朕想事情出神了。”


    “皇上日理萬機,還當節勞才是。”


    “不提這個,不提這個。對了,最近南書房眾臣可有新作啊?拿來與朕一觀?”


    “回皇上話,臣等近日才思枯竭,便偶有心得也難入皇上法眼。倒是因伯兄,所做之畫,倒是很可一觀的。”


    “是嗎?”皇帝從小在上書房讀書,腹笥甚厚,不論是文字一途,還是這等潑墨之功,都下過很多的功夫:“馮培元所做之畫,可帶來了嗎?”


    “回皇上話,臣塗鴉之作,還是不要在君前獻醜了吧?”


    “無妨,無妨的。從來便有奇文共賞之的美談,我等豈可讓古人專美於前?取來一觀。”


    “是!”皇帝這樣說話,馮培元不能拒絕了,畫卷他是隨身帶著的,也正想以此請皇帝禦覽,若是看得中意了,皇帝一高興,一些話也就可以進呈了。當下出門而去,過了一會兒拿著幾副手卷而入。


    六福有意借這樣的機會讓皇帝開懷一下,主動的過去接過畫卷,用針佩釘在南書房的板壁上,虛扶著皇帝走到近前觀看。畫卷一共有四張,兩份山水,一份瓜果的寫生,還有一張畫著數杆新篁,在風中搖曳生姿。


    皇帝是姓鈕祜祿氏的孝全皇後所生之子,皇後幼時隨父生長在蘇州,**以外,還有江南女兒的溫柔,這與旗下格格的開朗爽健是大異其趣的,此所以獨蒙帝眷,而道光帝老來得子,自然也是寵愛有加,經常抱著稚齡的奕詝,帶著他一同欣賞前輩名家墨跡,是以奕詝小小的年歲便稱得上見多識廣,於文字,書畫等類的賞鑒尤其不虛,算是難得的藝術型皇帝。


    前麵幾張看過去,皇帝始終沒有說話,很顯然的,對馮培元所做不是非常滿意,到了最後一張,終於點點頭:“唔,這一張好!”


    “謝皇上謬獎。”馮培元先是跪倒謝恩,然後站起身來為皇帝解釋:“這副畫卷本是臣得聞入值南書房的恩旨,與幾位交好於酒肆薄醉之後,一時興到之作。”


    “正是這等‘一時興到’之作,才可看出畫者心中氣度。唔,滿紙清氣,當可問世了。”


    聽皇帝不吝讚美之詞,馮培元隻覺得心中癢癢的,又似乎回到當天微醺之境,腳下輕飄飄的站不穩當,除了咧嘴而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你的詩文功夫不及許乃釗,但是這份畫工嘛,朕沒有看過他的畫作,怕是不好置評吧?”這等詩畫之會,最是能夠讓人放鬆心境,幾句話的功夫,皇帝轉過身來看著許乃釗:“就在這裏,讓朕也見識一下你的墨寶,如何?”


    聽皇帝話中有輕視自己的意思,便是許乃釗性情穩重,也不由得來了好強之心:“皇上有命,臣自當謹從。請皇上命題,臣好動筆。”


    “就以馮培元之畫為題,你也做一副一樣的。”


    “是!”許乃釗答應一聲,請蔡念慈幫著他在條岸上鋪陳紙張,拈起一支筆,打開紫檀的墨盒,注一小勺清水在內,就著餘瀝濡染化淡,隨意揮灑了幾筆,頓時煙雲滿紙,似有無數山峰樹木隱藏其中。


    “嗯,雖是畫工不遑多讓,隻是這畫意之中,倒是隱藏著不屈之氣哩。”皇帝一直在一邊靜靜地看著,待他畫完,笑眯眯的說道:“想來,若不是朕偶使激將,還見識不到信臣之風骨淩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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