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江寧辦差(2)


    陸建瀛率滿城文武到江寧城外,將三名欽差迎入接官亭,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禮,請了聖安之後,簇擁著幾個人進入兩江總督衙門公署,彼此分賓主落座:“英公,滌生兄,東川兄,遠道而來辛苦了。”


    “哪裏,瑞珍身兼皇命,不敢言辛苦二字。”孫瑞珍客氣了一句,立刻把話題引入正題:“本官和曾沈兩位大人此次赴省,想來陸大人已知其故了吧?”


    “是!建瀛已經接到滾單,……”陸建瀛停了一下,眨眨眼睛看向孫瑞珍:“英公,皇上真有意要讓夷人進京嗎?”


    孫瑞珍心中苦笑,這番旨意的內中含義連陸建瀛都瞞不過,更不用提天下悠悠億兆黎庶了。他不好接這樣的話題,轉而談其他的岔開了:“英酋文翰,現在可在府城?”


    “正在府城。建瀛接獲滾單之後,立刻讓蘇鬆太道麟桂通知了文翰一行人,英夷於此事倒甚為高興。在本府想來,這也是題中應有之意。一來嘛,自從先帝十二五年於虎門簽訂《退還舟山條約》之後,英夷已有多年未曾有過與我大清欽命要員會晤之機了。二來呢……”陸建瀛慢吞吞的打量著端坐如鍾的幾個人,態度很是謙恭,他說:“英酋本是挾怨而來,這一次遞交的照會,本意也是為廣州入城之事請朝廷拿出一個章程來。此番孫大人一行抵省,此事解決有望,故而在開懷之外,更有幾分期待。”


    孫瑞珍很明白陸建瀛這樣大說好話的緣故:英酋遞交照會之事,讓他很是頭疼,趕又趕不走,留在這裏又找不到任何的解決辦法。這一次自己和曾國藩,沈淮到江寧,與其說是辦差,倒不如說是替他解決問題來了。


    難得的輕笑幾聲,他說:“皇上此番派我等前來江寧,正是要就英夷進京之事和對方商討的,隻要英酋肯於在我皇上麵前行君臣大禮,我想,皇上自然也願意讓天子腳下百姓見一見來自西洋各國的客人。”


    “啊!”陸建瀛想起來了,誠然,皇上有意召英夷進京不是很能夠瞞得過眾人的眼睛,隻是啊,君前行禮一事,倒是要和對方好好磋商一番了!想到這件事會由孫瑞珍等人傷腦筋,便又放開了懷抱:“既然這樣,就等到明天和英夷相會的時候,再行與之商討。”說著話,他笑嗬嗬的站了起來:“今日幾位大人初至江寧,建瀛已命人準備酒席,略盡地主之誼。孫大人?幾位大人?”


    到了這裏,也無需和他客氣,孫瑞珍拱拱手,“既然如此,便叨擾了。”幾個人叫來聽差,就在總督府的後堂換上便衣,由陸建瀛,蘇鬆太道麟桂做陪客,一行人分別入席。


    菜是蜜炙火方,八寶翅絲,薺菜鮮筍,網油鵝肝,還有幾個裝有熏魚,醉蟹,柑子,風雞的小盤子,最後還有一大碗雞湯魚圓,紅黃綠白,隻是論色,便已讓人頗有酒興了。


    陸建瀛含笑邀客入座,自己在主位相陪,觥籌交錯之間,氣氛不像剛才那般的生硬了,孫瑞珍酒量甚淺,卻很是好這天之美祿,陶然舉杯,淺淺的抿了一口,開聲問道:“陸兄,漕運該海運之事,舉國關注,不知道進展如何?”


    “上承皇上諭旨,下有隸屬用命。總算是不負皇上所托,此事已初見端倪。”


    “哦?怎麽說?”


    提起這件事,陸建瀛也是心中得意,當下為眾人解釋了起來:自從今年五月間楊殿邦在淮陰請鄭若增過府衙論及沙船幫和江淮四的羅九合作,並且安排現有漕幫部眾與之合作改行海運之事談判以來,憑空給其他漕幫增添了很大的壓力。


    陸建瀛所要負責的是湖屬八幫的漕幫改製事宜,和江淮四比較起來,湖屬八幫都是疲幫――因為盤剝過甚的緣故。其中有一個名號為半幫的幫眾,據說,這個一半的漕幫本來是屬於漕幫祖師潘祖的書童,姓姚,單名一個發字,杭州人,生來聰明伶俐,事主忠誠,潘祖愛之如子,因而也收為徒弟,法號文銓,在潘安堂三**弟子,稱為“守座弟子”――此人在幫中有特權;潘祖曾將編餘的糧船一百六十四隻,又分出半隻,賞給姚發,隨幫販運香末雜貨――實際上就是半公開的走私――自此留下半幫的名目。


    半幫船又名“隨運尾船幫”,大多是糧幫中最“吃得開”的人假借勢力,販運京廣雜貨,北去運南貨,回空運京貨;紹興酒在京裏稱為“南酒”,大部分就是半幫船運了去的。而這一次陸建瀛要解決的湖屬八幫,就用到了現在的隨運尾船幫的幫主――他叫孫祥成,除了掌管利益極大的本幫業務之外,他還有一個身份,是嘉白幫的幫主孫祥太的弟弟。兄弟兩個和羅九爺一樣,都是‘來’字輩。


    所謂的嘉白幫是湖屬八幫中最大的一支,承運嘉屬七縣的自糧,部下漕丁眾多,可稱得上是兩江總督管轄下的最大的漕幫分支,如果能夠拿得下孫祥太,再配以楊殿邦的漕運總督衙門正在進行的對江淮四進行的改革,那麽,完成皇帝交付的將漕運改為海運的重任,就不會有很大的阻力了。


    本來,湖屬八幫,尤其是嘉白幫是屬於江蘇省藩司所管,隻不過皇帝的諭旨交代得很清楚:漕運改革之事,著兩江總督陸建瀛與漕運總督楊殿邦共同署理。而楊殿邦將近80歲的年紀,自然不可能讓他過問太多,所以也就隻有把更多的事情交給陸建瀛了。


    當然,要完成這樣的任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孫祥太勢力很大,而且於漕運改革之事多有怨言,認為這是朝廷有意要逼死漕幫十數萬部眾,斷絕漕丁的活路,據說酒後經常有大不敬之語態流露,弄得幫眾人人自危。當然,這樣的話隻是道聽途說,陸建瀛既不能當真,更加不能徹查――一旦發作起來,便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漕運改革在自己這裏出了紕漏事小,惹得紫禁城中天顏震怒就是大事了。


    實際上,孫祥太一半是生氣,一半是發愁:湖屬八幫都是疲幫,從來被各方盤剝,勉強混一個溫飽,還要時常靠弟弟的隨運尾船幫接濟。聽說江淮四的羅九搭上了鄭若增的沙船幫,雙方現在的合作非常緊密,一邊挑選精裝補充進新沙船幫,一邊籌資購買、新建俗稱叫四不像的沙船,準備來年春天揚帆出海。而自己這邊呢?聽和湖屬八幫有聯係的京中大佬言,從明年起,最晚到鹹豐二年,江南所有的一百二十七幫半就全都要完成改行海運的準備,等於是漕幫現在的狀況,最多維持到後年,就要全部煙消雲散了。


    而最要命的是,這一次改行海運是皇帝親自主持過問,殊非當年陶澍上書朝廷可比(這一節前文說過,不贅),簡直隻能是坐以待斃,而沒有任何的解決途徑。還好,總算是天無絕人之路,孫祥成結識了嘉善縣的一個錢穀師爺,叫周大慶的,後者為他出了一計:此事漕幫急,陸大人那裏,難道不也在急嗎?


    一句話點醒孫祥成,是啊!皇上的旨意是把漕運改革之事交予兩江總督和漕運總督共同署理,現在漕督那裏事情已見端倪,而兩江這邊卻還沒有很正式的起步,漕幫為將來的生計發愁,難道陸建瀛就不為在皇上跟前交不了差而傷腦筋了嗎?雖然花了五百兩銀子覺得肉痛,卻是物有所值。孫祥成回到幫中家廟和哥哥說明此事,孫祥太也認為確是的論。這件事就和陸建瀛拖下去,看看最後是誰先頂不住壓力。


    陸建瀛生了一副好口才,說得活靈活現,把在坐的幾個人的注意力都給吸引了過來,孫瑞珍笑了一下:“這位糧穀師爺之計,雖然也隻是出於疲兵之想,卻不失為釜底抽薪之法。不知陸兄如何應對呢?”


    “我嘛!自然很簡單,以不變應其萬變。漕幫十數萬部眾,本官倒要看看,是他孫祥太撐得住,還是我坐得穩!”


    曾國藩心中一驚:倒是不知道陸建瀛是這樣狠毒的角色!漕幫便是有孫祥太等人不肯放棄利之一字,那十數萬幫眾又當如何?有心勸解幾句,轉念一想,自己這一次到江寧來,是為了和英夷相見談判,他又是那種不大愛說題外話的性子,當下嘴唇動了幾下,又把話咽了回去。


    欽差的公館設在三山街大功坊的瞻園,當年大明開國功臣中山王徐達的府邸,頗具池台花木之勝景,負責辦差照例是首縣上元縣的事情,縣令姓王,很會來事的一個人,言辭便給更加的不在話下。為了辦好這趟差事,便是連自己的鋪蓋卷也帶來了,以便晝夜料理。


    和孫瑞珍,沈淮商量了幾句明天見麵的事情,各自回房休息。待得周圍安靜下來,曾國藩才有精神打量自己居住的這間管驛。王縣令真是有心人,房間布置得非常雅致富麗:梨木桌案上鋪著簇新的細竹布,一個通體碧綠的四格翡翠筆格,上麵放著大小不等的牙管與湘妃筆管,一方大號端硯,白玉水盂,水晶鎮紙,鎮紙下押著一疊木刻水印的嘉樂堂字樣的箋紙。


    他自問不是那種以物喜,以己悲的人,但是看到這些,心中還是很承對方的情,滿意的打量完畢,吩咐聽差取出書箱,拿出文房用具,他有記日記的習慣,當下就著燈光在書案上繼續昨天的內容開始寫:“……晴而風,黎明開船,掛帆而行,水深有風,船行甚速。未正抵省府江寧,城牆極高闊,望之凜然。總督陸建瀛迎迓於碼頭,有麟桂等人,餘者不能識。相見攀談甚歡,於府衙宴請,麟桂為陪客,聞陸督言及漕幫之務,雖不關己,仍有悲憫之意。午夜靜思,漕運之事乃皇上愛民之術,若為酷吏操行,恐成傷民之本。與聖意拳拳殊不相侔。思及不能一吐骨鯁之言,心中甚為不恥!”


    寫到這裏,他停下筆,望望外麵清亮的月色,歎息一聲,又一次拿起了筆:“……明日初見英酋,不知可能與之諧否?人言心所謂危,不敢不言,隻不知明日之會,是何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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