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敬銘是陝西朝邑人,因為逼近黃河,地勢低窪,常有水患,所以遷居山西運城。過年的時候他會家過年,卻在大年初六就啟程回歸京中,路上走了四天,初十便進京了。這時候京中各衙門還沒有開印,隻得居家讀書,準備開印之後的各項瑣事。前天聽人說曾國藩回京了,他便準備了一份禮物,登門拜望。一來是探望,二來是拜年。


    自從曾國藩以戶左入部入部視事以來,從閻敬銘這裏獲益良多,兩個人也成了朋友,半年的時間下來,雖還不至穿房入戶,卻也是內眷不避的。門上的聽差早就認得他,一麵笑眯眯的請下安去,一邊說道:“給閻老爺請安。”


    “起來吧。”閻敬銘和曾國藩一樣,都是那種理學之士,方正君子,講究不苟言笑,便是這般過府拜望也仍然是不改常態。聽差的站起來說道:“正好!老爺和夫人剛才還在念叨閻老爺呢!恰好您就到了,容我通秉一聲。”


    “有勞管家了。”


    曾國藩和歐陽夫人正在見客,這個客人是曾國藩的學生,名叫李鴻章。是道光二十七年的進士,安徽人,這一次回鄉過年,返京之後也是知道了老師同在京中,趕忙準備了禮物,過府拜望。


    給老師,師母叩頭請安,奉上禮物,夫人說了幾句話,轉身進了內堂,這邊師弟兩個對坐閑談:“……學生近來與一眾同僚編撰《宣宗實錄》,不過是一些篳路藍縷之事。”


    曾國藩白了他一眼:“少荃,先皇實錄將來是要刊行天下的,似你這般漫不經心,全無半點恭敬之意,你就是這樣勤勞王事的嗎?將來你若有入部之機,又或外放之任,也當以‘篳路藍縷’之心態麵對各項公務嗎?”


    一句話出口就碰了個硬頭釘子,李鴻章幹幹的咽了口唾沫:“老師教訓的是,是學生糊塗了。”


    曾國藩有心再教訓他幾句,不過一想到今天對方來是為自己和妻子拜年,實在是不宜做這樣的談話,便又咽了回去:“少荃,響鼓不用重錘。我說這些,也是為了你日後著想。”


    “是!學生明白的。”


    曾國藩深通子平之術,隻是看李鴻章在自己麵前雖然是低眉順眼,做小到了極致,卻總還是在眉宇間蘊含著濃重的驕狂之氣!他知道,李鴻章雖是才華滿腹,卻因為年紀太輕而至駁雜不純,又天生的料事太易,求功太切的性子,便是這會兒在自己麵前能一挫虛妄之氣,隻怕離了自己眼睛,便會故態複萌。想想也真叫無可奈何,難道還能把他拉在自己身邊,時時的耳提麵命嗎?


    轉念一想,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皇上破格撿拔,又膺專閫之寄,南下辦差,奉旨還鄉省親,可謂是風光到了極致,卻因為難掩心中驕狂,於謝恩折一事出了這麽大的紕漏,若不是皇帝有意保全,隻怕身敗名裂就在其時!或者,也應該讓他嚐嚐挫折的滋味?


    心中胡亂的想著,曾國藩問道:“最近可有詩作?”


    “這,偶有塗鴉,不敢在老師麵前獻醜。”


    “哪裏話?”曾國藩知道李鴻章於詩文一道深有大才,他說塗鴉之作,自然是謙虛之言,當下拉著他進了書房,命人準備了筆墨。李鴻章也不客氣,提筆在手把前幾日偶得的一首七言謄錄了下來。詩文是這樣的:絕域從軍計惘然,東南幽恨滿詞箋。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


    李鴻章幼年聰穎,在鄉梓間有神童之稱,所以詩中有‘負盡狂名’之語。寫罷展卷在手,很有點顧盼自雄的感覺:“老師,請您斧正。”


    他寫的時候曾國藩就已經看完了,心中無奈的苦笑:自己的猜測沒有錯,李鴻章果然是那等心雄萬夫之人,哎,也不知道是福是禍啊!他隻顧著思考,對方的話都沒有聽進去,還是李鴻章再問了一次,才反應過來:“啊!什麽?”


    李鴻章正要說話,門下的聽差邁步進來:“老爺,閻老爺來了。”


    “哦?快請!”


    把閻敬銘讓進正廳,彼此都不陌生,隻是在這裏相遇還是第一遭。互相見過禮,請閻敬銘落座,曾國藩笑嗬嗬的看著他:“新年之中,丹初兄越發的發福了。”他問:“家中一切可都安好?”


    “多承滌生兄垂問,家中一切都好。”閻敬銘清奇無比的臉上扯出了一絲笑容,接過聽差為他奉上的玉嘴方竹的煙袋,就著紙媒打著了火,和曾國藩對坐著各自吸了一口:“此次過府拜望,一來是為滌生兄拜年,並敬問嫂夫人安康,二來,也是為了公事一節。”


    “這且不急。”曾國藩擺擺手:“年前的時候,皇上因國藩奉旨赴江寧辦差辛苦,特為賞賜了一塊甘肅進貢的黃羊腿肉,還有一點安徽進貢的冬筍,”放下煙嘴兒,他說:“我讓下人出去沽點酒,今天丹初兄和少荃到來,我們把酒閑談!”


    李鴻章嘿的一笑:“知道老師家中有難得的貢品,學生近日此來,本就是打著叨擾一頓的念頭的。”


    曾國藩和閻敬銘相視而笑,這邊讓曾國荃出去沽酒,這邊準備了一個大大的火鍋,一邊引炭,一邊讓廚子忙碌起來。三個人繼續坐在那裏閑談:“老師,學生近日聽聞,老師在出京辦差之前,皇上曾經手書了一張密旨,交您在與英夷會商之時便宜從事,可是有的?”


    曾國藩是那種典型的方正君子,心中實在不願意撒謊,又不能當眾明說,便選擇了沉默,拿起煙嘴兒,吧嗒吧嗒的吸了起來。


    李鴻章和閻敬銘知道他這樣的態度所證為何,心頭都是一動。不過兩個人心裏想的卻並不盡相同,在閻敬銘看來,這自然是曾國藩深得帝寵的鐵證,身為正使的孫瑞珍甚至都不得與聞,偏生交給了他?


    在李鴻章聽來,卻是另外一番心思:這樣看來的話,皇上真的是有意讓英夷進京了?隻是不知道待到英夷進京之後,又當如何呢?


    放下煙袋,曾國藩笑一笑,“這一次奉旨辦差,雖然英夷以事關重大,要請示本國朝廷為由拖延了下來,但是想來,今年六月待彼方去而複返之後,當還是會有很大的一番口舌之爭。”


    “是啊,英夷於我天朝禮法,風俗殊不相侔,隻拿跪拜之禮來說吧,在他們看來,便是絕對不能容忍出現的禮節。皇上此番派滌生兄前往江寧,想來也有這方麵的考量吧?”


    “臘月初五的朝會,丹初兄和少荃也去了吧?”得到肯定的答複後,曾國藩叉開五指,爬疏著頷下的短髯,慢吞吞的說道:“皇上臨朝的時候,有有一改前朝舊製,奮發圖強,推動新政的話,你們也聽見了嗎?”


    “是!我們也聽見了。”閻敬銘容貌很是醜陋,心思卻無比的靈動,立刻想到一節:“從來生一利亦必生一弊。此番皇上銳意改革,自然是朝廷之福,隻是,若是有人從中曲解聖意,將這利民之術變成疲民之方,又當如何?”


    “想來皇上聖心默運,此事早有成議。當不至有如此惡果。便是有那黑心的循吏從中貪瀆,外省有督撫,京中有禦史言官,更不用提還有煌煌國法。丹初兄多慮了。”


    閻敬銘心中對曾國藩的話有點不以為然,卻又想不到什麽話可以反駁,隻好放下此事,不與他做口舌之辯。轉而看向一邊的李鴻章:“少荃兄?”


    正說到這裏,門下一個下人急急火火的跑了進來:“老爺,九爺和人家吵起來了。”


    “在哪裏?”說著話,曾國藩一躍而起,甚至都不及向兩個客人交代一聲,拉著下人的手大聲說道:“帶我去!”


    “啊,是!老爺,這邊走。”


    閻敬銘和李鴻章都是曾府的常客,知道九爺是指曾國藩的弟弟曾國荃。兄弟二人感情非常好,自從上一年曾國藩因為謝恩折一事為皇上下旨痛切,曾老爹擔心兒子入獄之後,一家人在北京的生活無著,特別命年紀最幼的曾國荃北上,在大哥身在詔獄,其罪待勘期間照顧大嫂和侄兒們的生活。


    到得曾國藩落得個吏部處分記檔出獄,曾國荃也沒有離開,一麵由幫助大哥料理家事,一邊在京中讀書。他常年生活在湖南鄉下,突然來到這繁華之都,甚至都不大會說北語,鬧出了很多笑話,不過總算是沒有惹出什麽禍事來,今天……


    曾國藩一路奔來,跑得滿頭大汗,出了街角,遠遠的就可以看見前麵圍著一大群人,對裏麵指指點點,跑到近前分開人群,果然,曾國荃滿臉委屈之色的站在那裏,正在用湖南話和一個老者分辨著什麽:“俺……會還您錢的,隻要讓俺回家去拿,還不行嗎?”


    “不行!你個老趕!誰知道你走掉了還會不會回來?”老者是擺攤賣春聯,貼紙,吊錢,爆竹的小販,剛剛才擺好的家什給對方趟翻,爆竹還好,春聯,貼紙之類的東西沾到地上還沒有完全融化的雪漬,變得紅彤彤的一團,又如何還能再要?賠錢在即,也難怪老人不依不饒:“眾位老少爺們兒,你們可都看見了,這不是我周依月欺負他外鄉人吧?這大過年的,我也不要你賠得太多,隻要把本錢賠我就行,居然連這也拿不出來?你問問,誰家大過年的出來,身上不帶著幾兩散碎銀子的?”


    曾國荃聽得不是很明白,不過銀子二字卻是聽懂了,憑他的身強力大想掙脫老人的束縛實在是簡單事,但是這裏不比鄉下,真的動起手來,一來周圍觀望的人群眾多,自己一個外鄉人未必能夠討得好;二來更加是給大哥招禍,便好言哀求:“俺……真的沒有錢。等一會回家……”


    “九弟!”一聲熟悉的呼喚,讓曾國荃的心一下子放了下來,卻又湧上無比的委屈:“大哥!”


    “沒什麽,沒什麽。”曾國藩知道弟弟委屈,拍了拍他的肩膀,轉頭望向那個老者:“老人家,這是我的兄弟,有唐突之處,我代他向您賠不是了。”


    “誒!這還像點話嘛。總算是來了個能聽得懂的。”叫周依月的老人鬆開了拉著曾國荃的手:“你是他的大哥啊?”


    “是,是,是。在下正是。”曾國藩賠著笑,從懷裏拿出一把散碎銀子,塞到周依月的手中:“老伯,我這兄弟從外鄉來,不通事理,驚擾到您的生意,我代他給您道歉,這幾兩銀子,不敢說是賠償,在這新年之中,就當給老伯買幾杯水酒吃吃。”


    “還是您這位當大哥的會說話。”周依月得到賠償,方才罷休,把銀子收好,將地上散落的春聯,貼紙,爆竹收好,放在自己推來的車上,連生意也不做了,徑直回家。


    周圍的人看看沒有什麽熱鬧可看,也紛紛散去,不一會兒的功夫,原本熱鬧的街角,又恢複了平靜:“九弟,你是怎麽搞的?”


    “大哥,這一次真的不是小弟的錯,我為了躲馬車……”曾國荃抬頭張望了一下,用手一指:“大哥,您看,就在那裏!”


    曾國藩等人看過去,果然,一輛馬車停在路邊,車邊左右站著幾個很是威武的大漢,看起來像是不知道哪一位王公巨富家的家眷出來遊完的,他也並不在意,拉了一下曾國荃的肩膀:“總是你走路慌張,也怨不得旁人。我們回去吧。”


    “是。”


    幾個人轉身欲走,閻敬銘最後向馬車瞄了一眼,突然一個熟悉的麵孔從車簾前掃過,他禁不住以為自己看錯了,仔細看看,車簾挑起,一個俊仆正扶著自己的主子踩在跪倒在地的一個大漢的肩膀走下車來。


    待看清楚來人,閻敬銘大吃一驚!


    看書的同時,不要忘記投票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清山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嵩山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嵩山坳並收藏清山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