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前數日和軍機處見麵的時候,曾經提過在京中單獨劃撥一塊麵積,用來給英人設立領事館,以增進兩國之間更好的協商和解決問題,也免除了現在這種雙方有時因為溝通不利造成的困擾。


    皇帝交代這件事的前後幾天裏,政務非常之多:太妃的壽誕之日快到了,皇帝對這位庶母純孝有加,各省進貢的禮物不絕於途,宮中也是要大肆操辦,一應的賞賜,蠲免也要在見麵的時候和軍機處幾位大佬達成共識;英使進京之事也已經到了緊要關頭,這件事算是大清有史以來――同時也可以算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次――對外交往上的第一件大事,篳路藍縷,雜物繁多,讓年輕的皇帝大感吃不消。


    在見麵的時候把這件事和眾人說明,當時祈雋藻等人都沒有說什麽。隻是應付差事的含糊以對,自陳下去之後和京中有司認真商討,再來君前回奏。


    散值之後,祈雋藻琢磨了一會兒,越想越覺得在京中設立領事館一事殊不堪問!自本朝定鼎中原,於外朝從來就是持敬而遠之的態度。順、康年間朝中也有外臣,不過都是做一些欽天監之類冷曹閑役,國家正事,這些人是插不上手的。


    當年京中也有一些來自外洋的傳教士,不過例如湯若望,南懷仁,白普,雷孝思等人更多的是擔任皇帝的參讚――康熙皇帝好學是很出名的,不但是國學、儒術,西洋各門學科皆能觸類旁通。不得不說,其中也很有這些以傳教士身份來到中國的外洋人的一份功勞在內。


    不過在祈雋藻看來,教民一事實在是聖祖皇帝禦宇一甲子中最大的不妥之處!順治十八年,世祖駕崩,湯若望以一言進於皇太後身前,可稱有先見之明(這一節知道一點曆史的讀者都清楚,不綴)。因此,聖祖對他亦異常尊信,修明曆法,提倡天算,天子躬親倡行。也就使得天主教能在中國大行其道。


    不過,教民不事祖宗,隻知供奉上帝的做法讓從士大夫到老百姓的天朝百姓無不痛恨。此等人如此‘忘本’,自然就是亂臣賊子,人人可得而誅之。


    雍正即位,立刻禁止西洋各教在中華土地上傳播,到雍正三年,更加是下達了‘禁洋令’,把所有的洋人都給趕了出去。一直過了一百多年,到了道光二十四年,在黃埔的一條法國兵船上,簽訂了三十五條的《中法商約》。接著,法國公使克勒尼,向兩廣總督耆英提出交涉,要求取消雍正三年的禁令。耆英據情轉奏,禮部議定,準在五個通商海口,設立天主教堂,但‘不許奸誘婦女,誑騙病人眼睛’――洋教士為人治病,有時會動刀,所以民間有洋人挖人眼睛的傳說,朝廷亦信有其事,因而特別申明約束。


    京中也建有教堂,不過空落已久,更不用提神父,牧師,教民了。祈雋藻也是知道的,這一次皇帝允準英使進京,又要在京中允許其人設立領事館,……這等一味媚軟,將來若是縱容得洋人氣焰愈高,總有一天因為洋人的‘欺人太甚’而激出變故來,可怎麽得了?


    心中胡亂想著,祈雋藻招呼一聲:“來人?”


    “老爺?”


    “拿我的片子,請周芝台周老爺……”他猶豫了一下,周祖培雖然是北派重鎮,卻一味圓滑,柔言甘語百計款曲,行事隻知順應帝意,把他請過府來,怕也聽不得什麽有用之語,便臨時改變了:“還是請程楞香程老爺過府吧。”


    “喳。”


    程楞香便是當年在上書房因為言語之中攻擊陶文毅的海運之策而為皇帝大肆駁斥一番的程庭桂,道光二十五年的翰林,響當當的清流。祈雋藻是道光二十五年一科的閱卷大臣之一,和程庭桂也有師弟之誼,因為人生得英俊,筆下又很來得,再加上他的提點,已經升至吏部主事。上一次的事情過去之後,皇帝並沒有因言廢人,相反的,補了他起居注日講官,也算是天子近人。


    程庭桂聽到老師派人敦請,趕忙收拾一番,過府拜望。學生拜老師,照例是要走角門,花廳中給老師請過安,師弟兩個分別落座。


    程庭桂知道他極忙,這一次叫自己過府一定是有事交代,客套了幾句之後問道:“老師這一次喚學生來,可是有什麽差遣嗎?”


    “楞香啊,近日京中可有什麽聲音嗎?”


    “聲音?”程庭桂心想,近日以來京中最大的聲音無非就是英人即將進京一事。想到這裏,他心中一動:老師不會是讓自己找機會向皇上進言吧?


    上一年中薛福塵為陳孚恩賄買,兩個人都弄得個灰頭土臉,陳孚恩不用提,薛福塵也一夜之間成為清流敗類,為人不恥,前情在在,自己可不能重蹈覆轍。主意打定,再出口的話便很讓祈雋藻覺得有不投機之感了:“京中最近沒有什麽聲音。若說一定有什麽的話,也就是百姓安居樂和,都在誇讚皇上聖明。”


    “是啊,是啊。”明知道對方在敷衍以對,祈雋藻也要順著他的話說下去:“皇上年少有為,正是天下百姓之福呢!”


    師弟兩個談了一會兒,程庭桂終於還是不肯接老師的話題,弄得祈雋藻失望已極,無奈之下,隻得做出一副懨懨欲睡的樣子來,正好,程庭桂也想快一點結束這令人不快的會麵,起身告辭。


    學生拜老師,照例是從角門進,從正門處,謂之:軟進硬出。做老師的,也要送到正廳,目送離去。不過這一次,祈雋藻順應了程庭桂所請,隻是在二堂花廳前向對方哈一哈腰,便轉身回去了。


    送走了程庭桂,祈雋藻心中惱怒失望:既然他不願意進言,便自己獨自進言,又有何妨?


    ***


    ***


    ******


    皇帝很是奇怪的看著他,在桌案後俯下身子:“前數日朕不是和你們說過嗎?此番英夷前來,乃是我天朝於英人交往中的第一件大事,不但要以禮相待,更加要借這一次的機會增進兩國交往。成立領事館,正是為此。你怎麽……,你怎麽說這樣的話?”


    “皇上允準英人進京,便已經是天恩浩蕩,若是再任由英人在這天子腳下成立領事館,到時百姓觀瞻,怕是有傷國體,有傷皇上愛民之德啊。”


    “祈雋藻,上一年朕和你們說過,當今世界,麵臨著前所未有的大變化,強國林立,群雄並爭,有如上古春秋戰國時期一樣。隻有了解世界大局,順應潮流,以變應變,方有立足之地。禦敵必先強國,強國先要明理,盲人騎瞎馬,是要誤國誤民的。”


    “是,皇上天語教誨,臣謹記在心。隻是,皇上,允許英人在京中設立領事館,任由彼邦民眾在京中招搖而過,引得百姓議論紛紛,怕有傷帝德於萬一啊!”


    皇帝歎了口氣,眼睛落在門邊站立,茫然不知所錯的幾個人身上:“你們都聽見祈雋藻的話了?”


    奕?領先向前走了幾步,在祈雋藻身邊跪了下來,口中答說“是!臣弟等都聽見了。”


    “你是剛剛從天津和英人會商歸來的,你來說說,允準英人在京中成立領事館,其行可有道理?”


    這是不消說的,不過皇帝問話,臣下不能不答:“回皇上話,臣弟此次出京之前,於皇上交派的差事也很是心下惴惴。一來是不知道英人秉性如何,怕言語之中略有衝撞,辦砸了差事,有負聖上相托之重;二來嘛,臣弟幼年所學,皆是聖賢之道,深以外夷不經教化,未知禮儀為恥。”


    說到這裏,他話鋒一轉,又說:“不過待臣弟到了天津之後,與英人相會於天津府道衙門之中,卻發覺英人與我天朝雖行容絕不相同,倒也是知禮之人。”


    “哦?可有實例?”


    “有的。”奕?回憶了一下,向上答說:“臣弟赴津與英人會商,照例要一盡地主之誼,在飲宴之時,但有提及英國女王之時,英國特使等人與我國人一般,語氣中之恭敬之意,臣弟看在眼中,也深以為對方性情肫(音諄)摯,並非心中無父無君之輩。此番從天津歸來,出發之時聽管驛之人言說:英使入住期間,離開之前,對一眾執賤役之下人,也都是恭敬客氣有加。可見,英人倒也並非全然不知禮法之輩呢!”


    “嗯,六弟說的雖隻是細節,卻也可以一葉知秋。可見英人並非全無可取之處呢!”扭頭看著祈雋藻,他又問道:“祈雋藻,你聽見了恭王所說的話了嗎?”


    “老臣聽見了。不過臣以為,這不過是英夷的鬼蜮伎倆,其用意就是在使我朝放開懷抱,皇上不可做那等獨坐窮山,引虎自衛之事啊!”


    皇帝自小在上書房讀書,祈雋藻所言及的‘獨坐窮山,引虎自衛’的典故當然明白是什麽意思:“你是這樣想的嗎?”他說,“隻是聽老六說到英人也深通禮法,又曾經向下人表示謝意,在你看來,這些人就成了別有居心,準備在進京之後欲行不法之輩嘍?朕讓他們進京,在你看來,也就成了自招禍患之舉了?”


    祈雋藻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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