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與鬼為鄰(1)


    聖誕節是西方第一大節,又是在大清國度過的第一個聖誕節,英方於情於理要邀請中方人員共同出席為慶祝節日而舉行的晚宴,照會發到總署衙門,又派了一個文員專程送來請柬。領銜的惠親王綿愉在人前沒有多說什麽,待到英國來使離開,老人嘿聲一笑,把請柬扔到一邊:“黃鼠狼給雞拜年——英國人沒安什麽好心。”


    眾人都不知道他這話從何說起,又不好追問,便用眼睛望向一邊坐著的奕,示意他出頭說話:“五叔,英國人此番送來請柬,怕是也因為皇上月前對其大加賞齎的謝禮。至於是不是應該出席,我想,應該請旨定奪吧?”


    “不論皇上怎麽決斷,我是絕對不會去的。”綿愉說話不像議事,倒像是在和什麽人賭氣一般:“滿堂的洋鬼子,我看著就煩。”


    他這樣滿腹牢騷,就不必再談了,奕暗中搖搖頭,回頭吩咐寶鋆,把折子擬出來,等一會兒見麵的時候上呈皇上,請旨定奪。


    軍機處和總署衙門共同覲見,兩下裏事物繁多,經常要遷延良久,總署衙門中都是年輕人還不覺其苦,軍機處都是年屆六旬的老者,有時候伏地奏答完畢,還要等待皇帝和奕等人說完話再一道跪安退出,時間久了,難免多多受累。上個月的一次見麵時候,賽尚阿奏答之後,連站起來都要靠彭蘊章攙扶才做得到,皇帝有鑒於此,將雙方同時覲見改為了分批見麵。


    和軍機處說了會兒話,讓他們跪安出去,綿愉、奕等人魚貫而入,在拜墊上跪倒行禮:“臣等恭請聖安。”


    “都來了?”皇帝的雙腿在禦案下交換了一下姿勢,坐了一上午的時間,便是他年輕體壯也有勞累之感,隻是不敢當著眾人的麵展露出什麽疲倦之色。


    “是,奴才等今日來,是為英使恭送請柬,邀我朝官員出席……”綿愉向後看了一眼,奕趕忙補充一句:“聖誕節。”


    “是,聖誕節晚宴之事而來。奴才等不敢擅專,想請皇上的意思。看看是不是要駁回英人所請之事?”


    “看這樣子,五叔是一定不願意出席嘍?”


    “奴才不敢欺瞞皇上,奴才於這等事心存忌諱,若非是皇上下旨意著奴才辦理總署衙門之事的話,奴才一輩子都不想和這些人有什麽交往的。”


    回答的話有些答非所問,不過他的意思眾人都聽明白了,禦座上的年輕人笑著點點頭:“五叔啊,讓你以王大臣領總署衙門之事,也不過是借助您年高德勳,起一個坐纛的作用。若是您始終不願及此的話,總署衙門,您可以不必每天入值,便是入值了,也大可以將一應細務交予六弟他們這些年輕人去做。”


    “皇上體恤奴才,奴才不敢不盡心竭力為皇上分憂。”


    “這也全在你。”皇帝轉頭看向奕等人,問道:“老六,你們是怎麽議的?”


    奕對這件事是抱著無可無不可的念頭,去也可以,不去也無妨,不過有當年在南書房的教訓,他平時不肯輕易表態,當下碰頭答說:“奴才等不敢擅專,還要請皇上示下。”


    “對方既然盛意邀請,我天朝也不宜拒人於千裏之外。總署衙門……五叔不願意去,就由老六領銜,選派寶鋆、李鴻章、文祥、連同通譯人員,共同赴宴吧。”


    有了皇帝的一句話,眾人就算是‘口銜天憲’了。奕領先叩下頭去:“臣弟領旨。不過,皇上,英人所來的時候,還提出了一項請求。”


    “是什麽?”


    “英國人說,按照慣例,每逢這樣的時刻,總是會請到來宴會最尊貴的客人致辭。這一次,他們把這件事也向我方提出,並請五叔作為……”


    “朕明白了。既然他們有意,你就作為代表在宴會上致辭吧。”


    “喳。”


    “不過,你作為總署衙門的代表,更重要的是,作為我大清國的代表,有些話嘛……”皇帝想了想:“明天吧,把致辭的文稿拿進來,朕看一下。”


    “是。臣弟明白了。”


    “這一次你們赴宴,有些事要提前和你們知會一聲:英國人的風俗和我們有很大的不同,特別是在女子一節上。”皇帝借這個機會站了起來,在大殿中繞室蹀躞,也算放鬆一番:“這一段以來,和你們交往的,都是彼邦男士,女子怕是還沒有見過,正好在這之前給你們講一些要注意的細節。”


    “是,臣等恭聆聖訓。”


    “簡單的說吧,西方人對於女子是很尊敬的。我們是天朝人,和他們略有不同,想來英人也不會在這等細務上對你們的不通之處有什麽責怪,不過我們卻不能這樣想。”


    皇帝說:“例如滿堂賓客中,突然有一位女子進入,在坐的男士都應該起立迎接,以表示尊敬之意。而反過來,若是有一位男士進入,在場的女士卻不必起身相迎。具體的嘛,等你們到了,就知道了。”


    眾人如同聽天書一般聽皇上訓導,心裏都是半信半疑的:皇帝身不出九重,怎麽知道這些的?可見皇上必是天亶聰明,飽覽群書。又於書中細情認真疏爬,方有這等發前人未識之語論。


    隻聽他繼續說道:“再有就是行禮。英人有唱名之禮,像老六吧,進門之前會有英國使館的禮官唱名。可不要著急進入,等到對方唱名完畢之後,再行進入會場。”


    “是,臣弟記下了。”


    “哦,還有很重要的一點,西方人說話的時候,會很注意盯著與論者的眼睛,不過這一節,你們已經有所領悟了吧?”


    奕難得的一陣苦笑:“是,皇上這樣一說,臣弟倒想起來了,上幾次和英人會商的時候,總是給英人盯著臣弟看,弄得臣弟還以為早上起來沒有梳洗幹淨呢。”他說:“今天聽皇上一語道破,臣弟才知道,原來這也是他們的風俗啊?”


    年輕的皇帝大笑起來:“是不是很有局促之感?”


    “正如皇上所說,臣弟為英人看得心中發虛,卻又不敢過於閃縮,哎……”說著話,年輕人搖搖頭,很是覺得好笑的樣子。


    皇帝太息一聲,又坐回到禦座上:“大約就是這樣了。”他撫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言下之意很是羨慕的說:“其實啊,朕倒是很想能夠親自到會場去看一看,走一走。從這樣的話來說,老六,朕很羨慕你啊。”


    看皇上的神色中很有一些期望自己出言陳請的意思,奕隻能裝作沒有看見的低下頭去——一句話出口,皇上立刻就會俯準所請,和自己一起到英國領事館去了——真要是那樣的話,自己獲罪匪淺哩!


    等了片刻,殿中安靜得如同無人在場一般,皇帝心中失望,隨意的擺了擺手:“都跪安吧。”


    用過了午膳,照例要到慈寧宮為太妃請安,見禮完畢,皇帝坐在太妃一邊的繡墩上,笑眯眯的和老人說話:“前些天啊,禮部的孫瑞珍給朕上了個折子,說是康乾盛世的時候,每年春秋北狩都是常事,自先皇和先皇祖以來,隻為外患內亂頻仍,時世不靖,道路修阻,各地番邦及外朝入覲之事,久已停止,如今眼見得盛世將臨,行北狩正當其時。”


    他笑笑,又說,“朕把他的折子留中,想了一下也覺得有些道理。一來呢,朕也想見見邊方的各地親王、眷屬,二來嘛,每年春秋北狩是祖宗傳下來的成例,也可以收到練兵的作用。所以,朕讓禮部和戶部大員具折詳細陳奏了。”


    鈕鈷祿氏含笑點頭:“這可是大好事。”她說:“皇上有意繼法前武,也正是盛世將興的昭示。想來天下臣民對於此事,也是很高興的吧?”


    “那麽此事就說定了,待到了時候,朕奉太妃您老人家一起到熱河行宮,總是呆在北京,您老人家也呆膩了,去散散心嘛。”說著話,皇帝轉臉看著坐在一邊的金佳氏一笑:“舅太太也一起去吧。和太妃做伴,說說話。大家在一起還能熱鬧。”


    鈕鈷祿氏心中哀歎一聲。她知道年輕的皇帝心中打著什麽主意,不過皇帝總不是親生子,她不好過多的相勸,偶爾皇帝來給自己請安,又趕上金佳氏不在的時候,也曾經旁敲側擊的說過,不知道皇帝是領會不到還是怎麽回事,總是顧左右而言他,這一次終於還是忍不住了:“皇帝,我看,舅母就不必跟隨了吧?她的家中還有很多事情……”


    “這樣啊,再說吧。”皇帝不給太妃更多說話的空間,站起身來:“朕先回去了,明天再來給太妃請安。”


    離開慈寧宮,皇帝沒有登輦,舉步向宮門口走:“六福?”


    “奴才在。”


    “傳端華進來。”


    “喳。”六福不敢怠慢,先陪著皇帝回到養心殿,立刻轉身離開,去到朝房傳禦前大臣端華到了禦前:“奴才……”


    “不用行禮了。”就是這一會兒的功夫,皇帝就覺察到自己今天的所為是多麽荒唐!身為天子,卻為婦人之事當眾給人使臉子,傳揚出去又是多麽的不堪?


    端華到了自己麵前,又不能就這樣打發他回去,鬱結之下,臉色就不是很好看了,腮幫子微微鼓起,好像是在和什麽人慪氣一般:“端華,朕問你。有時候,朕想得到什麽東西,卻偏偏得不到,怎麽辦?”


    端華不知道這話所指為何,呆了片刻躬身回奏道:“皇上乃是四海之主,有什麽需要的,隻要交代奴才,就是奴才得不來,也一定會派人為皇上取來的。隻是不知道皇上想要之物是什麽?”


    “沒什麽,朕不過是隨便說說。你下去吧。”


    “呃……喳!”端華連兩句話也沒有說到,就給皇帝打發了,心裏狐疑著,跪安而出。


    出了養心殿,一把拉住六福的手:“公公,可知道皇上在為何事憂煩?”


    六福是無根之人,對男女之事卻也不是全然不知,嘿的一笑,和他到了一邊避風的地方,把剛才在慈寧宮給太妃請安的事說了一遍,端華立刻就明白了:“原來是這樣啊?我明白了。”手托著下巴想了想,恍然大悟似的把手伸進袖口,取出一張銀票遞了過來:“多謝六福公公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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