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灤陽行宮


    自從嘉慶二十五年,皇帝崩於避暑山莊行宮之後,道光三十年中,皇帝玉趾從未駕臨此地,新君登基之後,仿佛也忘記了在這距離京畿不遠之地尚有一處行宮所在,直到鹹豐二年的八月份,諭旨降下:皇帝將於明年的五月份再一次臨幸避暑山莊,一時間直隸總署下轄的各方衙門趕忙動了起來。


    首先就是要打掃庭院,準備接駕事宜,將已經數十年不曾動用過的鹵薄法器重新翻找出來,行宮中的各房、殿、廊該刷漆的刷漆、該糊裱的糊裱,該撤換的撤換,從京中到熱河行宮的蹕道也要鋪墊――這些都要由直隸總督府派人和內務府、工部、禮部聯絡,也不必細表。


    奉天將軍、古北口大營將軍、熱河提督、喀喇沁左旗綠營都統,還有此次特別到熱河行宮來朝見的蒙古諸王、京師各衙門委派的堂官,提前來到,會同禮部,由孫瑞珍帶領迎駕。知會辰時正牌,禦駕進城。


    這等事都是有成例可循的,操持起來倒也不會很費精力,隻有多年未曾經過,很多人都是想趁著這樣的機會開開眼――便連同是禮部尚書孫瑞珍和倭仁,也無不抱著這樣的心思――聽早年間的人說過當年乾隆皇帝,嘉慶皇帝出巡時的盛況,不過那都是是前朝故事,誰也沒有實地看見過,這次隨班立在德華門內,緊靠禦街,要看個清爽。


    辰牌二刻,德華門外石破天驚般炮聲九響,頓時鼓樂大作,六十四部鼓樂由暢音閣專職供奉獻奏,傳來他們悠揚沉渾的歌聲:“……大清朝,景運隆。壹戎衣,龍起雲從;……雷人壽年豐,時擁風動,荷天之寵。慶宸遊,六龍早駕,一朵紅雲奉。扈宸遊,六師從幸,萬裏歌聲共……”


    歌聲中鍾磐清揚,真個發聾振聵,洗心清神。隨著樂起,德華門內八對大象馱著香鼎寶瓶依次跪下,便見六十四名先導太監由董承祥帶領,手捧拂塵徐徐而入。


    德華門內文武百官和大街上黑鴉鴉的人群,立時安靜下來。自然跪在地上斜著眼瞧,以翠華紫芝為先導,一共是五十四蓋,有九龍曲柄蓋,直柄蓋,青紅皂白黃五色花卉蓋,雜錯相間。接著是七十二寶扇,四對壽字扇,八對雙龍扇,後邊也有單龍的,孔雀雉尾的,還有繪鸞繪鳳的。


    寶扇過去是八麵華幢,分長壽、紫雲、霓霞、羽葆四種。寶色流蘇,纓絡飄蕩,令人目不暇接。恍惚之間又有太監又帶著信幡絳引湧入城門,卻以龍頭竿作導,兩對豹尾槍緊隨,一麵麵明黃牌上寫著教孝表節、明刑弼教、行慶施惠、褒功懷遠、振武、敷文、納言、進善……接著又有旌節過來,卻是六對,由十二個太監執著金節、儀鉑。


    忽然人們一片低聲驚歎,孫瑞珍等人看時,是八旗大纛車進城,那纛旗杆有巨碗粗細,柱立在纛車上,各由八名剽悍的力士推著。前鋒大纛十六杆,接著四十杆銷金龍纛,在呼呼的西風中纛旗獵獵作響。尾隨著八十麵纛旗,繡著儀鳳、翔鸞、仙鶴、孔雀、黃鵠、白雉、赤烏、華蟲、振鷺、鳴鳶,還有遊鱗、彩獅、白澤、角瑞、赤熊、黃熊、辟邪、犀牛、天馬、天鹿等等祥禽瑞獸,一色的銷金流蘇隨風蕩舞,說不盡的華貴尊榮。


    這諸多花樣過去,還隻是儀仗導引,暢音閣供俸們此時加入行列,樂車上的排律、姑洗、編鍾、大呂、太簇、杖鍾、無射,清揚激越,雜著和聲蕭管笙篁,真個是幹雷聒耳肉竹喧天。


    百姓此刻已經聽懵了耳朵、看花了眼。後頭還有什麽四神、四瀆、五嶽旗、五星二十八宿旗,甘雨、八風、五雲、五龍、金鼓日月旗熙熙攘攘而過。忽然人聲一陣轟動,抬眼偷看時,這才是正經的禦仗,八麵門旗在前,兩麵翠華旗銷金五色小旗跟著,四個人抬著兩麵出警入跗旗,接著六人持杖,一百二十人手執金吾由侍衛素倫督率,緊接著又一百二十人,執金銑、臥瓜、立瓜、紅鐙、銅角、金鉦、金爐、香盒、沐盆、唾盂……手擎執事的太監們一個個麵帶喜色,徐步而過。


    等到這時,才看見皇帝的法駕乘輿,由三十六名太監抬著,乘輿前後一百八十名侍衛,一律著五品武官服色,頭上戴著翠森森的孔雀翎子,緊緊簇擁著金龍乘輿,後邊一串小轎,都是轎門密封,紗窗垂帷。不用問,是嬪妃們的轎子了。眾人為這等勝景看得眼花繚亂,直著眼看那九龍乘輿,隻見似乎像個帶欄的四方月台,四根盤龍柱上架著明黃雲龍頂篷,四角站四個太監緊護明黃帷子。卻不知皇帝在裏邊是什麽模樣,忽然他眼一亮,看見了鑾儀使鄭親王端華,騎著黃驃馬,身穿黃馬褂,手執黃節鎖,這才知道,他是這個法駕隊伍的總管帶。


    隻見端華在馬上小聲說了句什麽,太監又向帷子一躬說了句什麽,便由兩個太監小心翼翼卷起黃幔。中間盤龍錯金的須彌座上坐著一人。目似點漆,麵色白皙,嘴角噙著一抹微笑,頭上戴明黃天鵝絨東珠冠,九龍披肩輕輕覆在金龍褂上,馬蹄袖雪白的裏子翻著,雙手輕輕扶膝正襟危坐,這正是垂拱九重俯治天下的鹹豐皇帝了。


    這一霎間,群臣、萬民不約而同,山呼海嘯一般呼喊:“鹹豐皇帝萬歲,萬萬歲!”那煙火爆竹,震天雷、地老鼠、二踢腳,燃得遍地騰紫霧,響得像一鍋滾粥,一城的人都像瘋了,醉了!


    禦駕一直到了麗正門方才停了下來,皇帝降了輿,改為步行入內。避暑山莊他在後世的時候也曾經來過,不過那時候遊人如織,步履匆匆,又能夠看得什麽?便有意放緩了腳步,細細打量著這皇家園林的無尚景致。


    和後世見到的有很大的不同,入園之後,滿院都是烏沉沉、碧幽幽的鬆樹,高可參天,粗可環抱,遮得地下一絲陽光不見,甬道的正中有一座三楹正殿,正門上懸著一塊碩大的泥金黑匾,上麵書著四個顏體大字:萬壑鬆風,這是康熙的禦書。兩邊的楹聯上寫的是:自有山川開北極,天然風景賽西湖。語句很是淺顯易懂,也不知道是出自誰的手筆。


    其時剛過了巳時,燦爛的陽光投射到秋樹山湖,一片蒼翠明媚,微風拂動,湖搖樹動,起伏不定,極目西望山色水景,萬樹攢綠,丹樓如點,有田疇、有林木、有小橋流水、有蒼藤古蘚……真個清芬雜錯,旖旎之至。


    皇帝雙手附在身後,長長的歎了口氣:這裏如此的天光水色,真應該在登基之後就立刻過來的,白白荒廢了三年的時間,真是遺憾啊!


    一切安頓下來,已經是四天之後了。皇帝人雖然不在京中,軍國之事卻萬萬不可有半日荒怠,隨扈的大臣在城中有各自的住處,園子中有入值的朝房,每一天還是要照例入值,君臣見麵的。


    五月十一一早,軍機處的幾個人到煙波致爽殿見麵,在東暖閣見禮已畢,皇帝拿起昨天剛剛收到的奏折向下一遞:“山東巡撫景廉和按察使福濟會銜上的折子,說崔荊南在山東公務未了之時,因背癰疾患痛苦難忍,於四月二十七在客店上吊而死,這件事,你們知道嗎?”


    “回皇上話,臣已經知道了。”


    “崔荊南因為背癰之疾,在客居的店房中上吊自縊而死,朕總是覺得其中有很大的疑點,崔荊南是朕下旨讓他在山東清查泰安府下轄的兩縣有無冒賑情事的密使,公務未曾完結,他就在客店上吊自殺?便是他真的有疾患在身,難道在山東就不能尋醫問藥?更且,看景廉和福濟所言,崔荊南死得很是突然,竟然連遺折都沒有?這實在是不能自圓其說。”


    賽尚阿趕忙向上碰頭:“皇上聖明,奴才也覺得崔荊南做事不應該如此荒唐才是。”


    賈禎是道光二十七年的會試主考之一,和崔荊南有一份師弟情誼,聽賽尚阿語句淩亂,心下很是鄙視,趁他說話一個空隙間,他說:“臣也以為其中有很多問題。崔荊南患有背癰之疾不假,每每發作起來很是不堪忍受,這,臣也是知道的。不過若說他僅僅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就輕生,臣實在不能相信。”


    “可是,福濟身為一省臬司,在案發之後也曾經仔細盤問過崔荊南的三名仆人,你們看看,他的折子中也寫得很清楚。經查:‘該員隨身服侍之三仆,夜臥於相鄰客房之中,聞主人房中全無半分聲息。又經萊蕪縣知縣會同泰安知府田書元,派仵作驗屍,崔荊南頸項之下有縊痕一道,身體各處均無廝打糾纏痕跡,當可消除謀殺之嫌’。”他止住了誦念奏折上的內容,又看著幾個人:“你們說,這是怎麽回事?”


    “這……”賈禎猶豫了。崔荊南之死疑竇重重,死的既不是時候,死因也難以成理,隻是,景廉與福濟以一省最高行政首腦和司法長官的身份會銜上折,自陳‘其中全無隱情’,錯非是有非常確實的證據可供翻案所用,為保全計,朝廷是很難再派出專人探訪的――否則就是明白宣示,福濟和景廉不可信!這樣的話,他身為臣下的,是很難說得出口的。


    皇帝想了想:“這個福濟,朕知道,他是定郡王保薦的人,在山東省內也很有能名,據說山東省內現在四方安靖,他從中也是出力很多的。是不是這樣?”


    賈禎心中苦笑,皇帝有時候非常老練,有時候又非常的天真!竟然真將福濟當做是於成龍、陸隴其一般的好官了!向上碰頭答應了一聲:“是。福濟素有能員之名,在山東曹州府捕捉強盜,也是很有名的。”


    皇帝把折子拿過來翻開來又仔細的翻看了一會兒:“其中疑點甚多啊。你們說呢?應該怎麽解決?”


    “是,奴才也以為其中疑點很多。”


    皇帝不理賽尚阿,看著賈禎問道:“賈禎,你說,此事應該怎麽辦?”


    “臣以為,有三個辦法。第一,發一道明旨,著福濟派人認真查驗,再行奏報;第二,將一幹人等連同崔禦史的棺木運至京中,有司重新開棺驗屍;第三,將棺木運至異地,另行檢驗。”陳述完畢,他說:“其中決斷種種,俯請聖裁。”


    皇帝也有和賈禎同樣的顧慮,若是用第二種和第三種方法,研判之下查出來實情便罷,若是最終沒有隱情,於福濟、景廉、載銓的麵子上就很不好看了,隻是,若是用第一種方法?……“福濟是定郡王府裏出來的,是不是?”


    賈禎不知道他為什麽又要問一遍,趕忙碰頭答道:“是,福濟是定郡王保薦的。”


    “就按照賈禎所說的第一種方法行事吧。下去擬旨。”


    “喳。”眾人退下擬旨,皇帝立刻傳喻:“讓肅順進來。”


    很快的,肅順到了禦前,跪在地上聽皇上把剛才和軍機處議事的經過大約的說了一遍,最後說道:“朕想了想,福濟雖固有能名,不過他是山東一省的按察使,案子又犯在下屬之地,其中很有些瓜葛不清,所以,朕想讓你去一趟山東,會同福濟等人共同辦理此案。總之一定要講求一個水落石出,崔荊南之死沒有冤情便罷,若是有,也一定要為他昭雪天下!”


    “是。”肅順向上碰頭,他說:“奴才明白了。此去山東,定會和福大人通力合作,細心推求,衡平判斷,以求皇上查無遺測之聖念通達為盼!”


    兩個人說著話,賽尚阿等人再一次進到暖閣中,肅順向旁邊挪開一點,讓眾人和自己並排跪倒:“旨意寫好了?拿來朕看。”


    接過撰擬的底稿,是這樣寫的:“軍機大臣字寄山東巡撫,按察使司景廉、福濟該員:覽奏曷勝駭異,崔荊南一案疑點甚多,該員背癰之痛,概早已有之,卻於公事未了之時,遽爾輕生,當夜自縊?其事已不近情。彼時萊蕪知縣,隨同所屬知府驗明,換衣棺斂,是否於申報之後,由上司派委,抑或另派有同驗之員?總未見該督、司、撫、具折上奏,實屬不以人命為重,草率因循之至!”


    “崔荊南奉差查賑,認真緝核,有無弊端均無奏報,為人滅口,疑為可定之數,或其中另有別情,案關職員生死,總應徹底根究,以求水落石出。”下


    麵的一段話是朝廷的處置:“旨到之日起,命山東按察使福濟會同泰安府、縣相關人等,將崔荊南遺骸細細推研檢驗,以求情真辭嚴,真相大白。若不能細心研究,致凶手落網,朕斷不能容汝輩無能督撫,司員,惟執法重懲,決不寬貸。”


    看過了底稿,皇帝又遞還下去:“再加上一句:命刑部左侍郎肅順赴山東,會同福濟等人共同辦理此案。”


    “是。”賽尚阿答應了一聲,佝僂著身子站起來,取過朱筆,向上一遞。皇帝擺擺手,“你來寫吧。”


    臣下不能動用禦筆,賽尚阿又把筆放了回去,向人群後麵的彭蘊章使了個眼色,後者起身接過底稿,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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