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君子欺方


    等上諭發抄,傳到京中,衛道之士大嘩。這些人從來都是把煌煌天語看得特別尊嚴,從不知夾縫裏還有文章。極少數如賈禎一般看出皮裏陽秋的,也隻是暗中為倭仁發愁——皇帝親下諭旨,讓他‘酌保數員’,實際上就是在難為他!也讓那些對同文館之設指手畫腳的清流冷靜下來考慮考慮。


    在當事人的倭仁,也是大感困擾,想不到皇上竟然竟真個把‘博采旁求’四個字看實了,轉念一想,又覺內愧,言必由衷,無怪乎皇上信以為真!自己原就不該說沒有把握的話,所以此刻無法去反駁。


    海內這等精於旁門之技的人才大有,不過倭仁一輩子的功夫都下在一部《尚書》上,以蒙古人之身,卻成為海內有數的理學大家,用功不可謂不勤奮,隻是書讀得多了,為人便少了幾分變通和靈動——便如百姓所說的書呆子一般——又讓他到何處去尋找這等術有專攻的人才以‘保薦’?


    接獲上諭,倭仁呆了半晌,把個諭旨左右看了良久,終於還是喟然一歎,獨自坐在那裏出神:“艮翁?”


    “啊,英公啊?”倭仁心中煩亂,為了表示雖遭橫逆,不改常度的養氣工夫,照平日一樣,絲毫不肯少了禮數的站起來向孫瑞珍一拱手:“請坐,請坐。”


    “艮翁可還是在為皇上諭旨中的話發愁?”


    “哎!”倭仁長長的歎息一聲:“天算之學,我全然不通,這等人才舉薦大事,事關朝廷用度,我又勢不能胡亂推舉……隻恐有誤皇上差遣啊。”


    孫瑞珍心中苦笑,倭仁頭腦僵化,竟然真的以為皇上下這樣一番諭旨是在讓他保薦人才了!話不必說破,隻得旁敲側擊:“六爺有意相厄,艮翁可知?”


    “我也知道。前幾天恭王赴行在請見,想來,也是在皇上麵前說了些什麽吧?”


    “那,艮翁可有意以尚書之體,提倡天算之學?”


    “我怎麽能?其勢萬萬不可!”


    “我也知道。大人必不屑為此,”孫瑞珍答道:“此事照正辦,大人決不可有所保舉,隻說‘意中並無其人,不敢妄保’就是了。”


    “不錯,不錯。”倭仁深深點頭:“就照此奏複,托你替我擬個稿子。”


    孫瑞珍也不客氣,命人取過筆來,這等紙麵文章,並無麻煩,草草脫稿,然後再由倭仁當夜謄清,第二天一早派折差報到行在。


    折子送得急,回來得也快,伴隨著折本回京,還有一封明發上諭,短短的一句話:“著禮部尚書倭仁在總理衙門行走。”


    講道學的人,不經世務,一遇到麻煩,往往手足無措,倭仁就是其中之一,望闕謝恩之後,趕忙又派人請來孫瑞珍,商討辦法:“英公,您看?”


    這件事孫瑞珍也知道了,很是覺得為難,皇上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要借倭仁為同文館立威,眼下之路自然沒有旁的,隻能是固辭二字,不過措辭就要更加謹慎小心,萬一惹得皇上動了真怒,事情就全無挽回餘地了。


    倭仁將孫瑞珍請到府中,兩個人商議了半夜,以‘素性迂拘,恐致貽誤’為由,請辭總理衙門的差事。


    話說到這個份上,求饒之意已經甚為明顯,誰知道皇上還是不肯放過,很快的,有一封上諭從熱河傳回,比起上次,措辭要嚴厲得多了:“前派禮部尚書倭仁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旋據該大學士奏懇請收回成命,複令軍機大臣傳旨,毋許固辭,本日複據倭仁奏,素性迂拘,恐致貽誤,仍請無庸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等語。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關係緊要,倭仁身為大臣,當此時事多艱,正宜竭盡心力,以副委任,豈可稍涉推諉?倭仁所奏,著毋庸議。”


    對留京擔任輔弼之責的禮部尚書來說,這道上諭的措詞,已是十分嚴峻!再把先前那道令倭仁酌保天算人員,擇地設館的上諭,說設同文館一事,‘不可再涉遊移’的話並在一起來看,參以近來報考同文館人數寥落這一點,明眼人都可看出,皇帝始終的饒不過倭仁,有著‘殺大臣立威’的意味在內。事情演變到了這一步,已經不是辭‘總理衙門行走’那麽單純,而是到了乞請放歸田裏的時候了!


    孫瑞珍心裏就是這麽在想,倭仁應該‘上表乞骸骨’,侃侃而談,以去就爭政見,才是正色立朝的古大臣之風。至於倭仁自己,不知是見不到此,還是戀位不舍,依然隻想辭去‘新命’。


    不過伴隨著這一道新命而來的,還有折子中的一段話:“倭仁著接旨之後,到熱河行宮陛見。”這段話總算讓倭仁看到一點希望:能夠在皇上麵前一訴衷曲,總好過現在這樣皇上不解自己苦衷的一再相迫。


    一路到了熱河,遞過牌子,皇帝正在和軍機處幾個人說話,聽說他來了,立刻傳見,倭仁進殿磕頭,磕完頭就跪在那裏,等皇上問話:“倭仁,總理衙門的差事,你可入值了嗎?”


    倭仁老老實實的答道:“皇上聖明,臣素性迂拘,洋務也不熟悉。懇請收回派臣總理衙門行走的成命。”


    “話不是這樣說的。”皇帝看倭仁長途奔波而來,滿臉滿身的風塵之色,心中也很有不忍之意,隻是同文館之設處處受這些道學方正之士的阻撓,若是不能硬下心腸徹底解決,日後同文館的差事辦得好不好先不提,隻是打這樣的口舌官司,就要把人煩死了!與其這樣,不如就徹底解決掉它!日後方可保事無扞格。至於倭仁,不妨日後再加恩於他,以為補償吧?


    想到這裏,皇帝說道:“同文館的章程已經定了,洋教習也都聘好了,不能說了不算,教洋人笑話咱們天朝大國,辦事就跟孩子鬧著玩兒似的。你說是不是呢?”


    倭仁不能說‘不是’,隻好答應一聲:“是!”但緊接下來又陳情,“不過臣精力衰邁,在總理衙門行走,實在力有未逮。”


    皇帝點點頭,用手向下一指:“正好,今天軍機處的幾個人也在這裏,你們看呢?”


    周祖培和倭仁並無私怨,不過和孫瑞珍卻是勢成水火,凡是和孫瑞珍交好的,在他看來都是自己潛在的敵人。這一次也是有意借題發揮,攻一攻孫瑞珍同為禮部尚書的倭仁!抱著這樣的念頭,他說:“皇上,臣以為,讓倭大人入值總理衙門,這原是借重倭仁的老成宿望,為後輩倡導,做出一個上下一心,奮發圖強的樣子來。倭仁是朝廷重臣,總理衙門的日常事務,自然不會麻煩倭仁,也不必常常入值,隻是在洋務上要決大疑、定大策的那一會兒,得要老成謀國的倭仁說一兩句話。除非倭仁覺得總理衙門壓根兒就不該有,不然,說什麽也不必辭這個差使!”


    皇帝於朝臣間的這種明爭暗鬥看得多了,已經能夠做到了然於胸,無聲的笑了一下,問倭仁:“你聽見周祖培的話了?”


    “是。臣聽見了。”


    “關於這件事啊,朕再想一下,你遠路奔波而來,也很辛苦了。在熱河住幾天,嗯,明天吧,明天你再遞牌子進來。”


    皇上總算沒有當場拍板確定下來讓自己入值新衙門,在倭仁看來總算是還有挽回之機,當下很是開心的向上碰頭:“臣領旨謝恩!”


    “你先跪安吧,朕和軍機處的幾個人還有話要說。”


    “喳。”事情有所轉機,皇上優禮老臣,讓倭仁連走出殿門的腳步都覺得輕鬆起來。


    倭仁退下,君臣幾個又說了幾句話,看皇帝沒有更多的事情要交代,賈禎就準備領班跪安而出,就在這個時候,突然聽皇上說:“朕最崇敬的,便是我朝聖祖仁皇帝他老人家,當年上書房讀書的時候,念誦到聖祖遺訓。其中處處皆可彰顯他老人家聖明之處。”


    不知道皇上為什麽要提起康熙帝,賈禎含含糊糊的碰頭答說:“是,聖祖仁皇帝實是我朝、乃至我中華千古以來第一名君。種種惠政,於民有以解倒懸之苦,不但在位之時令天下百姓感戴,餘澤更惠及當今。”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繼續說:“朕最喜歡看的,就是他老人家的實錄。記得其中有一節,是關於康熙朝朝臣中有黨同伐異跡象的。嗯,還能夠默念幾句:‘……伐異黨同,私怨交尋,牽連報複,或幾所銜恨,反囑人代糾,陰為主使;或意所欲言,而不指指其事,巧陷術中,雖也已解職投閑,仍複吹求不已。株連逮於子弟,顛覆及於家身,甚且市井奸民,亦得借端淩侮,蔑紀傷化,不可勝言……,夫讒僭娟嫉之害,曆代皆有,公家之事置若罔聞,而分樹黨援,飛誣排陷,迄無虛日。朕於此等背公誤國之人,深切痛恨,自今以往,內外大小諸臣,應仰體朕懷,各端心術,盡蠲私憤,共矢公忠。倘仍執迷不悟,複踵前非,朕將窮極根株,悉坐以交接朋黨之罪。’”


    皇帝的記憶力好得出奇,長篇累牘的聖祖上諭從頭到尾複述了一遍,最後說道:“這篇聖祖上諭,想來你們也是知道的?”


    “是,臣等知道。”


    “那便甚好。”皇帝的眼睛盯著周祖培,慢吞吞的說道:“隻是知道還不行,要學會領悟在心,身體力行。明白嗎?”


    周祖培老臉一紅,避開了皇上的目光:“是,臣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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