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節不肖王孫(2)


    關餉是在各自的營所所在公署支領,除卻神機營總署所在的煤渣胡同之外,還有八旗頭起馬隊所在的紅橋南,中營所在的羊肉胡同,內火器營馬隊所在的方家胡同,左翼驍騎營槍隊所在的東長安街,右翼所在的觀音寺。


    其他諸如威遠隊下分的捷、勝、精、銳四營,所在地是在帥府胡同,皮庫胡同,三不老胡同,方家胡同,這些地方分布於京中各處,第一月關餉,肅順又是神機營事物幫辦大臣,都是要逐一走到,親自向兵士發餉,以示朝廷重視之意的。


    這樣多的地方,自然不可能在一天之內全數走遍,甚至說,一處所在,在兩天之內能夠辦理清楚,就已經很不簡單了,故而關餉順序,總是有先有後。這也是事之常理,不會有什麽問題。而事情壞就壞在這事有先後四個字上。


    肅順個性褊急,分外瞧不起族人,倒是對漢人體恤有加,不過神機營天子自將,營中又是以旗人居多,他倒也不敢過於肆意而行,故此和以親王之銜領神機營事物的肅親王華豐商議了一下,決定先從位於老君堂的兩黃旗隊廠開始,辦完之後,轉而就近到東四牌樓的孝順胡同、大帽兒胡同和興隆街去——那裏是兩白旗隊廠所在。


    把這兩處地方辦完之後,順路到捷勝精銳四營,去給主要以漢族兵士組成的這四營去派餉,之後,再考慮其他。


    自從惠親王綿愉因為在總署衙門不辦事,隻拿著俸銀享受,又恰逢載垕之事,貿言上折,給皇帝痛批一番,將他的親王爵位降為郡王之後,宗室親貴看出了皇帝對於朝中一些耆宿,全無情誼,懲治之法大大的凸顯為上者的辣手冰心,都不再敢因循苟且,沒有差事的也就罷了,有差事的,都很是小心謹慎,生恐犯到皇帝手中,遭遇不測天威。


    華豐也是其中之一,他深知肅順雖名為‘幫辦大臣’,其實自己這個領神機營事物王大臣,也要處處聽他的調遣——他的話,在華豐聽來,便與上諭無異了:“雨亭兄所議之法極好,就按此辦理吧。”


    於是從六月十九日開始,用了三天的時間,肅順和華豐坐鎮在各處隊廠,派發餉銀,從六月二十二日開始,到威遠隊下的四營去辦理關餉事物,卻引起了其他旗營兵士的不滿。


    在東安門內有一處名為銀閘的所在,建兵房一區,內中兵士比較特殊,這裏不設常駐,是各營中小隊輪值駐地隊廠,到六月下旬的時候,正好是正紅旗槍衛隊輪值的日子,本來他們的駐地是在京中的北鑼鼓巷,按照派餉的次序來說,是在威遠隊之後,漢軍排槍隊所在的小東嶽廟之前,隻不過因為要到銀閘輪值,也隻好順應著向後排了。


    這讓隊中的一個帶隊官大為不滿!這個人叫席爾達,姓董鄂氏,其祖名叫錫勒,在世宗年間做過古北口提督,更且是弘時的嶽丈。高宗繼位之後,因為雍正處死親子,覺得心中很是不忍,便重重的提拔了錫勒一番,到了乾隆三十二年,死於戰事,皇帝大為痛悼,封為一等伯,並且在石大人胡同建專祠祀之。


    到了席爾達這一代,靠著祖上的餘蔭,在圓明園火槍營中領一份俸米銀子,待到神機營創建的時候,因為要從京中各營挑選兵士,他也為之選入營中了。


    當兵吃糧,本是八旗子弟慣常出路,這本沒有什麽,隻是想不到,到了營中,居然是要和一群下賤的漢人兵士共同訓練?這些人可懂得什麽法令,可知道什麽叫祖製,可明白什麽叫先輩榮光?祖祖輩輩都是拿鋤頭,在最下層伺候旗下大爺的奴才,居然和自己一起同營訓練?真正是把旗人糟蹋到家了。


    皇帝的上諭他不敢多加置評,不過在營中,席爾達對漢人兵士極盡酷虐之能事,他入營就是佐領,雖不過是六品的武職,在那些漢人的眼中,卻也是直抓現管的頂頭上司。而神機營的兵製,於營中長官的領導,條例極為明確,抗上是死罪,兵士們畏懼重刑竣法,敢怒而不敢言。


    除了訓練之中多方刁難之外,席爾達更有一樁事是心中大恨:神機營條例中明確規定,一切能夠接觸到銀子的庶務,都要在各隊廠中辦理,像他這樣的一營佐領,平日裏是連一文大錢也見不到的,便等若是徹底斷絕了他想通過種種手段,中飽私囊的念想。


    其實,兵營之中各種舞弊的手法層出不窮,領兵的將官與辦事的章京、庶務上下勾結,也不是絕對做不到,隻是兵製初建,誰也不敢第一個就做出這等大犯忌諱的事來,總要等到過上一段時日,再想法子。而就是這短短的一段時日,席爾達就等不及了。


    席爾達在軍營中成天罵聲不絕,酒肉之餘,就拿屬下的漢人兵士出氣,隨意打罵更加是家常便飯,這一次因為奉派到銀閘輪值駐防,連同三十兩的餉銀也拿不到,更讓他心中有火。“居然先發給那些奴才,不發給大爺?實在是丟盡了祖宗的臉麵,不行!這得爭。


    席爾達吃豬油蒙了心,一念至此,竟如野火燎原一般,再也不克忍耐,第二天,本是他帶兵輪值之時,就將差事委給下屬的一個漢人,名叫蒙秀三的暫時代理,自己則帶著營中四十餘旗人部屬,穿城而過,一溜煙的到了小東嶽廟的漢軍排槍隊隊廠,來找華豐理論。


    到了隊廠所在,席爾達排闥直入,也不顧滿堂中忙忙碌碌的眾人,大步到了華豐的麵前,利落的請下安去:“給王爺請安!”


    華豐以為他是排槍隊的一員,心中正在納悶:怎麽不到隊中庶務書辦和章京那裏去按照名字取銀包,到自己這裏做什麽?“哦,免了,免了。起來,月來辛苦,到一邊去取銀子吧。張書辦……”


    “王爺,卑職不是排槍隊所屬,卑職是正紅旗下,現任是槍衛隊佐領,輪值銀閘事物,我叫席爾達。”


    “你既然不是排槍隊所屬,到這裏來做什麽?”


    “卑職有一事不明,想向王爺請教。”


    席爾達的聲音故意提得極大,把堂上眾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個個放下手中的差事,聽他說話。席爾達心中驕傲,聲音提得更高了,“王爺,我等旗人,從來便是身為主子,如今做主子的倒要等奴才領完了銀子,方能關餉,這,似乎與祖製不和吧?”


    華豐一呆,又追問了一句,“你,說什麽?”


    “卑職是說,我等旗人尚未關餉,不能先讓那些下賤的奴才領到餉銀。”


    “對!”和他一同到堂上的四十幾人同聲大呼起來,“我等旗人還未拿到餉銀,不能讓漢人奴才先拿!”


    華豐目瞪口呆,這才明白,席爾達是想來***的!他左右看看,似乎想找什麽人,席爾達等不及了,大聲又說,“王爺,您是管著神機營事物的領王大臣,可要給旗下人做主啊,這樣下去的話,那些奴才就爬到我們旗人頭上……”


    一句話沒有說完,隻聽旁邊有人說道,“他們是奴才,你又是什麽?奴才中的奴才?狗都不吃的下賤東西!”


    席爾達大怒,轉身看過去,氣勢立刻消滅,臉色不紅不白的跪了下來,“給大人請安。”


    肅順腳步不停,走到他身前,伸手把他頭上戴著的涼帽取下,扔到一邊,“我識得你,你叫席爾達,是不是?你的祖上叫錫勒,是不是?”


    “是。卑職是席爾達。”


    “席爾達,你膽子不小啊!”肅順冷笑著在他身前來回踱著步子,口中說道,“神機營是由天子自將,其章程、則例更是報請皇上禦批並按章執行的。我與肅王爺奉旨而行,居然由得你這個狗奴才來此咆哮?”


    席爾達知道肅順待下極嚴,尤其是對旗下子弟,沒有半分情麵可講。再思及這一次自己作為,也實在是利令智昏,惹下的禍事不小,當下不敢多說,雙膝跪倒下來,以頭碰地,“是,大人教訓的是,是卑職糊塗了。卑職這就帶著屬下的弟兄們回去。卑職告退。”


    “笑話!你當這裏是什麽地方,你說來就來,想走就走嗎?”肅順四外打量一圈,暴雷般的一聲叱喝:“來人!”


    “喳!”


    “席爾達身為一軍佐領,輪值期間私自離崗外出,為一己之私,咆哮朝中王公大臣,言辭中更多有謗及君父之語。此等奸徒,不殺何以正軍法?來人,把席爾達推到院中,即刻開刀!”


    隻為一件小事,就要當場痛下殺手,眾人麵麵相覷,遲疑了片刻,看肅順臉色鐵青,料知是說不進話去的,門外進來三兩個軍法司的職官,拖起席爾達就往外帶。


    席爾達如何肯從,一麵用力掙紮著,一麵呼喊:“王爺,軍門,卑職知道錯了,饒了卑職這一遭吧?王爺,肅軍門,饒了卑職這一遭吧?”


    華豐尷尬的咽了口吐沫,有心想為席爾達求情,卻又不敢,就是這一會兒的功夫,轅門外三聲炮響,席爾達人頭落地!


    “還有你們這群混賬的東西,”肅順望著跪滿了一地,與席爾達同來的兵士們,“主官做事糊塗,你們也跟著一起犯渾?念你們身為部屬,主官之命不能不從,從輕處置,每人四十軍棍,自己下去,到營中軍法司領罰!”


    兵士再不敢多言,碰頭謝過肅順,避貓鼠一般出溜了出去。肅順權當沒有發生過這件事,微笑著一擺手:“別都杵在這裏了,該做什麽做什麽去!”


    眾人一朝領會到肅順的殺伐決斷,雖然是在軍中,以軍***處,但就這樣說殺就殺,混若無事,可見其人冷酷!趕忙收拾心情,各自忙碌起來。


    肅順微笑著走到華豐身前,歉然的拱拱手,“王爺,奴才方才越俎代庖,倒是奴才的不是了。等一會兒奴才會上表請罪,軍中之事,還望王爺多多擔待啊。”


    華豐養尊處優慣了,平生第一次看到這樣血淋淋的場景,臉色嚇得煞白,聽肅順說完,他也站了起來,連稱呼對方的用詞都不同了,“肅大人處事有方,明斷果決,實在是我朝棟梁。這上表請罪之事嘛,請容本王與大人一起上表,皇上一旦震怒,也好有了分謗之人嘛!大人以為呢?”


    肅順心滿意足的一笑,“固所願也,不敢請爾。既然王爺有意如此,肅某也隻好順應王爺所請了。”


    殺了席爾達的轉天,肅府門口多出了兩具女子的屍體,說是屍體,年輕一點的尚未斷氣,舁到府中救治了一番,終於延時過久,一命嗚呼了。肅順命人打聽,才知道是席爾達的母親和妻子。


    若是在平常人家,隻是這樣的一場災禍就足以讓對方家破人亡,不過朝野盡知其事,加以肅順是皇帝的第一寵臣,所以,除了讓他心裏不痛快幾天,沒有任何實際的損失。


    肅順在小東嶽廟中處置了席爾達之後,和華豐一起到園子中麵君請罪,皇帝不當回事的一擺手,“殺了就殺了!像席爾達這樣的東西,成天就知道躺在祖宗的功勞簿上睡大覺,卻全然不知道身為宗室子弟,當為國家報效,居然還敢帶兵到隊廠***?早就該殺,早死早好!”


    雖然殺了席爾達無過有功,但這樣的事情可一不可再,若是到七月間再有人仿效他的舉動,旁的人就會說:‘不單是一個席爾達不滿啊,倒像是神機營的建製本來就有毛病,否則的話,怎麽會有這麽多的人,冒著殺頭的危險,來聚眾***呢?’


    如果出現這樣的聲音,不隻自己要倒黴,皇帝也會很丟麵子,到時候,事情就不好挽回了。所以,在七月十九日到來之前,肅順和華豐在煤渣胡同把京中各隊廠的參將,副將,佐領召集一堂,對他們說,“席爾達本性荒誕,在輪值入崗之時居然敢於私自離軍外出,更且咆哮王爺與本官麵前,所以,我以軍法處置了他。”


    “席爾達之事事出突然,又沒有與任何人提前打過招呼,故而本官奏請皇上,隻以席爾達為止,再不多做追究,不過在此之後,若是再有神機營兵士、將佐未經請示,擅自離營外出者,一律行以軍法處置。”


    他停頓了下來,在周圍看了看,“你們都是從軍多年的老行伍了,有很多也是從京內外各營中選調而來,我問你們,在八旗、綠營各營中,可有如神機營這般,營中所發裝備天下第一,每月所得關餉,大大的超過京內外各營兵士的嗎?不為旁的,隻是為皇上如此體恤你等這些奴才,就不能辜負了皇上的重托,回去之後,把你們下麵的那些伢子們管好了,沒事別讓他們出營來***!若是再有不聽的,我就先拿你們是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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