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節書齋閑聊


    七月中的一天,皇帝答應過養在宮中的大格格,等到她阿瑪回京了,他會帶著孩子一起到恭王府去,給奕一個意外驚喜,現在,是他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抱著大格格坐進軟轎,皇帝嘻嘻笑著逗弄她,“就要見到你阿瑪了,高興不高興?”


    孩子眨眨眼,沒有便答,而是琢磨了一下,“見到阿瑪之後,皇伯父,侄女以後還能和您在一起嗎?”


    “隻要你願意,伯父隨時都可以讓你進宮來的。”皇帝將侄女抱在懷裏,對她說,“這樣吧,伯父給你一道旨意,你今後想伯父和嬸娘了,就讓你額娘或者嬤嬤帶著你,隨時可以進宮來,好不好?”


    “好!”大格格伸出小手指,俏皮的望著伯父,“拉鉤?”


    “好吧,和你拉鉤。”皇帝不以為忤,伸出手指,和孩子的小手連到了一處:“這下高興了吧?”


    “謝謝伯父。”皇帝和大格格在一起的時候,是從來沒有什麽君臣尊卑之說的,竟似真的是把這個小小年紀的侄女,當做唯一一個可以和他說知心話的朋友了。


    已經是過了立秋的天氣,白天的時候熱度不減,到了黃昏時分,暑氣比之前些天要讓人好受得多,皇帝一隻手抱著孩子,一隻手撩開轎中的紗簾,故意和孩子搶著這小小的窗口,向外麵不停的打量。軟轎中不時傳出粗細有致的笑聲。


    “伯父,今天晚上到了侄女的家中,伯父能留下來嗎?”


    “嗯?為什麽?”


    “侄女不想和伯父分開,想明天再請伯父還宮……”


    “這可能不行。”皇帝苦笑著搖搖頭,“大妞,旁的事情嘛,伯父都可以答應你,隻不過在宮外過夜,”他想給孩子解釋幾句,望著女孩兒一對靈動之極的剪水瞳子,又咽了回去,“平白惹得物議沸騰,即使是伯父,也是不能不顧及的。從心所欲無逾矩,那是隻有聖人能夠達到的境界,朕肉眼凡胎,又怎麽敢比擬聖人智慧呢?”


    聽皇帝說‘肉眼凡胎’四字,大妞眼珠一轉,“皇伯父,您上一次和侄女講的故事,還沒有說完呢。”


    “什麽故事?”


    “嗯!”大格格在伯父懷裏扭股糖一般的擰了開來,“您不會真的忘記了吧?”


    “好吧,好吧。”皇帝輕笑著,“伯父沒有忘,不過,今天不要講了,你看,我們已經到你家門口了。等到下一次你進宮的時候,伯父再給你講故事,怎麽樣?”


    “哦。”大格格滿心想聽伯父再和自己說故事,隻是禦駕已經到府,其勢已然不可,好在想到即將可以見到父母,孩子的心情很快又放了開來,轎子停穩,不等六福打起轎簾,小小的身子靈活無比的衝了出去,口中大聲呼喚著,“阿瑪,額娘,阿瑪,額娘!”便跑到二堂去了。


    奕正在書房教訓兒子,他現在除了軍機處的差事之外,還要管著總署衙門,每天公務極忙,誰料公務之外,家事也並不寧靜,尤其是他的長子載澂,經常在書房惹禍,人都說,載澂的性子不像阿瑪,倒隨他的四伯父當年。


    上書房的師傅中有一人,名叫林天齡,字受恒,又字錫三,福建長樂人,他自幼長在原籍,滿口南音,孩子們都不大容易聽懂。教授起來,很是費力。


    這還不算,林天齡說話還有些大舌頭,以上種種,就使他成為上書房一眾小夥伴拿來尋開心的對象。


    載澂聰慧無比,淘氣也是第一,最喜開林天齡的玩笑,經常是學他那福建口音,又大舌頭的官話,有一次倭仁從窗外經過,這樣一個一笑黃河清的老學究,也給載澂惟妙惟肖的學舌之功逗得為之莞爾。


    林天齡沒有覺得什麽,認為這是孩童心性,不可以聲色加之,奕卻覺得很過意不去,為了這個調皮的兒子,幾次見到林天齡的時候,總是屈尊降貴的當麵請罪,林天齡隻是笑笑,從不多說。


    奕為載澂調皮回府教訓他,載澂居然振振有詞,“皇伯父當年就是在上書房很淘氣的嘛!怎麽也不見阿瑪說?”


    “混賬!”每當這個時候,奕隻好以阿瑪之尊強行壓服,“皇上天縱聰穎,也是你可以比擬的?”


    “兒子不敢比擬皇伯父,不過,見賢思齊,總是好的。”


    “那,你皇伯父那麽多仁孝之處,也不見你學,偏學這些調皮搗蛋之事?”


    “兒子現在還小,等到大一點了,自然就要學皇伯父仁愛之舉了。”


    長期以來,父子二人的對話總是到此為止,接下去,就是奕以家法處置。暗中想想,也實在是傷神,自己居然連個幾歲的孩子都說不過?這算什麽事嘛?!


    今天還是一樣,載澂在書房又調皮了,給人告到奕處,當阿瑪的心火直冒,回到家中,命人將載澂傳了過來,和往日一般無二,說不到幾句,又給兒子駁得無言以對,正要讓下人傳家法,聽見外麵有孩子的嬉笑聲響起,“鬧什麽?”


    大妞蹣跚著腳步,像個可愛的地老鼠一般的跑進書房,“阿瑪,我回來了!”


    “啊,妹妹回來了!”載澂歡呼一聲,跑過去將小妹抱在懷裏,再也不肯鬆手,“宮中好玩兒嗎?今兒個怎麽想起來回府了?是不是想哥哥了?”


    “混賬!”奕對兒子以小妹為擋箭牌的招數早已經熟稔在心,硬邦邦的一句話沒有嚇到兒子,倒讓見到阿瑪滿心歡喜的女兒嚇得眼圈一紅,“阿瑪?”


    “乖,你乖。”奕從他懷裏接過女兒,低聲的哄著,“阿瑪不是說你,你最乖了。”說完又望著兒子說,“不要當小妹回來,你就可以有擋箭牌,能躲過這一劫,這一次,非讓你學得一點教訓不可!”


    說話間皇帝邁步進到書房,他在門口聽得清清楚楚,聞言一笑,“那,朕給他做擋箭牌,怎麽樣?”


    奕嚇了一跳,轉臉看過去,皇帝在前,額裏汗和六福跟在身後,正站在書房的門口,向裏麵笑眯眯的張望呢。


    大妞嬌呼一聲,從阿瑪的懷裏出溜下來,幾步到了他麵前,揚起小臉兒來告狀,“伯父,阿瑪嚇唬我。”


    “不怕的,伯父給你做主。”說著話,他舉步入內,對伏地碰頭請安的奕看也不看,在他桌案後麵坐了下來,“怎麽了,載澂,又惹你阿瑪生氣了?”


    “侄兒不敢。”載澂跟在父親身後也跪了下來,“總是侄兒頑皮荒唐,惹阿瑪生氣,請皇伯父恕罪。”


    “有些事啊,朕雖然是皇帝,不過持身不正,更曾經在上書房留下無數惡名,現在也難以訓教於人。”皇帝苦笑著搖搖頭,“朕當年和你一樣,成天惹阿瑪生氣,這一層,你我叔侄倒是有共通之處。不過呢,這其中也有分別。”


    “就拿你皇祖父來說,成天為國事操勞,日漸蒼老之下,他老人家在世的眾多子嗣之中,不是朕自誇,也隻有朕啊,能夠用一些調皮小事,駁他老人家一粲。而你呢?”


    皇帝的臉色逐漸轉冷,“你阿瑪為國事操勞,如今擔著這麽重的差事,怕是連回府也不得休息,你還要為他增添困擾嗎?”


    載澂心中不服:怎麽叫他當年就行,自己現在就不行?隻是他是皇帝,不敢像和阿瑪那般的強嘴,低下頭去,不說話了。


    “朕知道,不論是朕當年,還是你現在,所做調皮之事,目的隻有一個,隻是想得到阿瑪、先生、師長的關注而已,是不是?”


    載澂心中一動,“您是怎麽知道的?”


    “混賬!”奕回頭訓斥這個逆子,“你這是和皇上說話嗎?沒規矩的東西!”


    皇帝擺擺手,繼續對載澂說道,“朕能夠知道這些,並不稀奇啊,因為你皇伯父當年,也是這樣的呢!甚至比你現在,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哩!”


    載澂覺得好笑,呲牙樂了起來,“去吧,朕和你阿瑪還有話要說,等日後有機會了,你到朕跟前來,我們一起探討探討調皮之道。”


    載澂大喜,高高興興的碰了個頭,弓著身子退了出去。


    等到孩子退出去,皇帝逐漸收攏的笑容,讓奕站了起來,“你啊,年紀不大,火氣倒不小。嘿!”


    奕不知道他何指,唯唯應著,在一邊垂手肅立。“載澂淘氣是不假,但你以為隻靠行家法就能夠讓他改過來了嗎?算了,不說這些了。”


    皇帝向大妞招招手,示意她走到自己身前來,“今兒個到你這,主要是把女兒給你送回來,看看,從你把她給朕送進宮去,到今天,是不是胖了?也可愛了?”


    一麵說,皇帝一麵伸出雙手,拉住小女孩兒的臉蛋兒,向上一勾,強自讓孩子做出一副笑顏,逗得書房中的幾個人同時笑出聲來。


    逗弄了一會兒,他放開手,小女孩兒不滿的瞪他一眼,自己揉揉臉蛋,獨自出門去了。


    皇帝這才正色問道,“老六,朕上一次看你在江寧拜發的折子,內中說英人離去之前,曾經對你口出威嚇之語,是不是的?”


    “是。”奕回憶了片刻,說道,“伯明翰勳爵臨行之前,確實和臣弟說過,不過臣弟此番江寧辦差,除卻差事自問尚還上承皇上一片愛民至意之外,便是臣弟於英人之國所有的議會製,略有所得。”


    “哦?你是怎麽知道的?”


    “是。臣弟此番帶往江寧辦差的隨員中,有一人,名叫容閎。……”


    他自顧自的說著,皇帝一句也沒有聽進去,思緒全然給他口中提到的這個名字占滿了:容閎居然也是此番江寧辦差的隨員之一?當初在總署衙門呈遞上來的名單中似乎沒有他的名字嘛!還是自己沒有留心?心裏想著,嘴上問了出來,“朕記得,名單中沒有他的名字啊?”


    奕的話給他打斷了,停下話頭解釋道:“回皇上話,容閎的名字也是在隨員名單之中的。”


    “哦,那大約是朕沒有留心。你接著說。”


    “是。”奕繼續說道,“臣弟經容閎指點方知,英人行以議會製,先皇年間,輕發虎狼,對我天朝動武,也是經由議會批準之後,方才成行的。”他又說,“臣弟聽容大人說,此番英人南返,遠渡重洋回歸故土,即便再有冒犯之舉,也未必能夠在議會獲得通過,故而臣弟想,伯明翰臨行前所言,不過是英夷故伎,皇上不必將他放在心上的。”


    “老六啊,你這種看法不為無理,不過在朕看來,卻不敢苟同啊。”


    奕立刻跪了下來,“臣弟糊塗,請皇上天語教誨。”


    “教誨嘛,還說不上。隻不過,朕當初提過,英人貪圖重利,皇考年間,英人進逼天朝,名為貿易自由,實際上,全然是為了鴉片一物!這一層,當年你管著戶部,想來也能夠從各省往來公文中看出些蛛絲馬跡。到了道光二十七年的時候,英人對我天朝的貿易順差,已達一千三百餘萬兩之多,你以為這些錢都是花在什麽地方?不過是鴉片一物而已。”


    “如今雖天朝與英人有一些旁雜商貿往來,卻也難抵鴉片貿易驟然中斷之後帶來的損失。而這種損失,是英國人絕對不能承受的。所以朕說,中英兩國終將一戰!隻是,這一場大戰會是幾時出現,又將會是怎麽樣的規模,朕現在,還不得而知。”


    奕心中總覺得皇帝所說的話有些危言聳聽,猶豫了一下,碰頭答說,“皇上,臣弟不明白。”


    “是什麽不明白?”


    “皇上說,英人當初為自由貿易而與我天朝開戰,於今之世,我天朝早已經洞開五口,允準英人在天朝往來經商,又何來貿易借口?”


    “你能夠說出這番話來,可真正是出乎朕的意料之外了。”皇帝真是沒有想到,奕居然能從自己的話中領悟到這些,真心的高興起來,“起來,老六,起來說話。”


    “是。”


    待到他站起身來,皇帝繼續說道,“你剛才說的話,誠然是我天朝人所能見的第一大道理,但英人,不,是各方列夷,可從來不會把開仗的借口當做一回事。天朝國中,億兆黎庶,其間還夾雜了太多在天朝往來的商人,教士,這些人隻要有一點紕漏出現,上奏到本國朝廷,就是開戰之基呢!”


    “那豈不是師出無名了嗎?若是這樣的話,這等不義之師……”奕想了想,又說道,“那,若是為百姓與英人有所不睦,皇上既然聖意已然料到會有此等舛誤以給夷人借口,何不行文天下……”


    “你是想讓朕下旨,告訴天下各省,麵對與英人交往之時,不計得失,一味忍讓嗎?”


    “臣弟不敢。”


    “你當然不敢!”皇帝冷笑著搖搖頭,“老六,不要說這等抑民以奉外之舉是朕不能做的,就是能做,朕也不做。就如同當初命你和伯明翰會商時說的那樣,英人若想借機開戰,我天朝就是戰至最後一人,也要奉陪到底!”


    君臣兩個說了會話,皇帝站起身來,“朕回去了,你不必送,也免得給人家看見了,回頭又有人上折子。”


    “臣不敢抗旨,不過,請容臣弟在府中跪送皇上。”


    “由你吧。”這一次,皇帝沒有多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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