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夜遊金陵(3)


    香茗奉上,眾人學著甘子義和賽香君的樣子席地而坐,李慈銘望向甘子義,說道:“想不到今天又在這裏和甘公子有幸相遇了。”


    “你來晚了一步。我已經連闖三關成功,倒是閣下,怕還是要從頭來過呢!”


    聽他開口說話,那個王老爺臉色大變!若說容貌還不能準確分辨,再一聽聲音,立刻給他認了出來!心中大叫糟糕,今天本是應胡雪岩和朱希淳之邀,到秦淮河上踏月尋芳,不想居然遇到了這位主,若是給他知道了自己是誰,隻憑‘煙花閑遊,有礙官箴’這幾個字,就能立刻奪了自己的頂戴!哎呦,怎麽這麽倒黴呢?


    那個麵目討喜的漢子,正是胡雪岩,他本身在浙江做生意,聽說禦駕到了江寧城中,自己和王有齡又是很好的朋友,因此有意到江寧來,希望能夠借老友之力,哪怕隻是遠遠的遙瞻一番皇上的玉色呢?日後回到浙省,也好有個向同行吹噓的本錢。


    到了這裏之後,正好朱希淳和李慈銘也在,這兩個人一個官宦之後,一個名士風流,胡雪岩讀書不多,於人情世故卻分外得體,幾番交談之下,朱、李二***為歡喜,正好話題談到秦淮河上的夢中舫,胡雪岩知道,王有齡別無所好,隻有美色一項,顛破不開,若是能夠闖關成功,讓他和賽香君成就好事的話,日後自己求助起來,也多有方便。故此提議,到河上一遊,憑四個人群策群力,就不相信闖不過這個古怪的姑娘設下的三關!


    到了艙中,眼見賽香君傾國之色,胡雪岩心中大樂,轉頭看看王有齡,倒是一愣:“雪公,您怎麽了?”


    “我……”王有齡擠出一絲微笑:“我有點肚子疼,不如先回去吧?”


    “怎麽好端端的肚子疼呢?該不會是吃壞了什麽東西吧?”胡雪岩未作他想,仰起臉來問如煙:“姑娘,艙中可有成藥?”


    “有的,有的。”如煙說,“有藿香正氣丸,不如取來讓王老爺服下?”


    王有齡急急擺手,“不是服藥的事!我還是下船回府,休息一晚就沒事了。”


    “要是這樣看的話,你的病也不是很厲害嘛!”甘子義在一邊突然說道,他大約猜到,自己的行藏給對方識破了,隻不過這個王老爺是誰,卻一時想不起來:“難得來一次,還是忍一忍,總要讓李公子闖關之後再說嘛!”


    王有齡心中苦笑,這分明就是皇上的口諭,如何敢不遵從?“這位公子所說,誠乃通達之意,既然如此,我就暫留片刻。”


    甘子義不再理他,轉頭看向胡雪岩和朱希淳:“這兩位是?”


    “哦,這位是……”王有齡壯著膽子,用了一個在胡雪岩聽來很覺得古怪的自稱:“這位是在下的老友胡雪岩,浙江人士;這位是朱希淳朱公子,乃是前朝致仕大學士朱士彥之子。”


    甘子義眼前一亮:“你就是胡雪岩啊?我聽說過你的名字。這樣說來的話,你就是新任上海道的王有齡了?”


    胡雪岩、朱希淳和李慈銘幾個同時瞪了他一眼,心說這個人好不懂規矩!竟然直呼大人的官諱?


    王有齡卻無比恭敬的彎腰點頭:“不敢,正是在下。”


    胡雪岩心思靈動,隻看王有齡自入座之後神情緊張,舉止之間大異常度就猜出來,麵前的這個年輕公子,非是等閑之輩,現在不好貿然動問,不過言語之間也變得恭敬起來:“敢問這位公子,貴姓高名?”


    “我姓甘,名子義。”


    “哦,原來是甘公子。”


    甘子義淡淡的一笑,“如煙姑娘,李公子來了,是不是也該效仿成例,免去他前麵兩關啊?”


    如煙把剛才和他說的話又向李慈銘說了一遍,後者點點頭,心中升起一股傲氣,讀書之人,吟詩作對有什麽稀奇,你不是不會品酒嘛,待我來!“既然如此,就煩請姑娘,將這天之美祿取了來,容我品評一二!”


    這麵幾個人說話的功夫,王有齡挪動身子,向邊上靠了靠:“主子……”


    “走開!別耽誤我看好戲。”


    “是。”王有齡不敢再說,又退了回去。胡雪岩離他最近,小小的聲音問道:“雪公,這是哪一家的王公貴戚啊?”


    王有齡偷眼看看,見他正興致盎然的等待著看戲,拉了一下胡雪岩的衣襟:“不行,我還是有些腹痛,姑娘,你這船中可有如廁之所?”


    “有的,”如畫用手一指:“就在那邊。”


    於是,王有齡和胡雪岩向眾人告罪一聲,起身轉過屏風,腳步聲越來越遠,似乎是上茅廁去了。


    甘子義也懶得理他,坐在那裏等待著,不一會兒的功夫,如煙捧著一個大大的玻璃酒瓶下來了,瓶色暗黑,看不清楚裏麵裝的是什麽,到了近前,使勁拔下瓶上的軟木塞,給李慈銘和朱希淳每個人各自倒了一杯鮮豔如血的酒液:“二位公子,請品嚐吧。”


    李慈銘和朱希淳雖沒有見過、喝過這種酒,不過他們終究肚中還是有些貨色,略一思忖,已經猜了出來:“若是學生所料不差的話,這應該是從夷人之國所進的葡萄酒了吧?便是唐人吟誦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中所言及的葡萄酒,可是的?”


    若是昨夜,李慈銘的這番話定然會引得如煙真心誇讚連連,不過今天,不知道為什麽,女孩兒再也沒有了那份心思,勉強點點頭:“說得不錯。不過,這酒之一關,並非隻是說出名字,來曆就可以的,還要公子說出這種葡萄酒與我天朝所釀的異同之處,方算得過關。”


    這就很有點難為人了,李慈銘從未喝過這種酒,又如何能夠說得出來?張著嘴巴想了想,低聲和朱希淳商量了幾句,後者也是無奈的搖頭,示意他,自己也不清楚。


    甘子義長身而起,“不如我來試試?”


    “你不是說不會喝酒的嗎?”如煙和李慈銘同時發問。


    “不會喝酒,不代表不會品酒。便如同這葡萄酒吧,就是我唯一力所能及的。你要是真取來什麽茅台、大曲,我就真的隻能幹瞪眼兒了。”


    朱希淳是粗豪漢子,聽他說話有趣,忍不住嘻嘻一笑:“那好,倒要聽你品評一番,也好給我長長見識。”


    甘子義一手拿起一杯酒,一手拿起一雙筷子:“美酒有如美人,要得遇知音,方可相得益彰。便如同這葡萄酒吧,甜中帶酸,酸中有苦,今天有幸,就教你們學會怎麽樣喝這種酒。李兄,我幫你闖關,你也要幫我一下,方好當眾演示。”


    “不知要我幫什麽忙?”


    “借你的舌頭一用。”


    李慈銘乖乖的伸出舌頭,甘子義混若未見,自顧自的啜了一口葡萄酒,對朱希淳說:“這位,是朱小兄吧?”


    “不敢,在下朱希淳。”


    “令尊老大人,德行俱佳,天下士林無不為當年老人家一番犯言直諫心生仰慕……”他端著酒杯,和朱希淳嘮家常一般的說了起來,可憐李慈銘,伸長了舌頭,如夏天燥熱難忍的犬兒一般,用嘴巴呼呼喘氣,停了一會兒,終於明白到他是有心耍弄自己,縮回了舌頭:“甘兄?”


    甘子義恍然大悟,看看一邊笑得打跌的幾個女孩兒,輕笑幾聲:“忘記了,忘記了。再來,再來。”


    李慈銘無奈,隻好再度把舌頭伸了出來,甘子義拿筷子指點著他的舌頭,“舌頭能夠感覺酸甜苦辣,是因為其上有無數細小的凸起,這種凸起的名字叫味蕾。隻是在舌頭表麵,下麵就沒有了啊。”


    眾人以為他是在開玩笑,眼見李慈銘苦著臉,任由他胡亂折騰,都覺得分外好笑:“甜的味蕾是在舌尖,酸是味蕾是在兩側,苦的味蕾是在……舌頭的後方,”他的筷子用力向李慈銘喉嚨中捅去,後者幹幹嘔了幾聲:“嘔……嘔!”


    “啊,對不起,太深了。”


    艙中眾人笑成一片,連站在屏風處駐足觀望的王有齡和胡雪岩也忍不住笑出聲來:“雪公,真的是……他嗎?”


    “斷然不會錯的。在碼頭接駕的時候,雖不敢抬頭平視,但總也是瞧了個大概,今天再聽他的聲音,自然入耳便認了出來。”


    卻聽甘子義繼續說道:“舌頭的功能,已經給你解釋清楚了,如今再說飲酒,把舌頭卷成一條縫隙,讓葡萄酒從縫隙間流過,就可以品嚐到其間的甘美滋味了。不信的話,朱小兄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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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子義倒不是故意拿李慈銘消遣,隻不過他天性頑皮,又是惡作劇高手,再加以美人當前,男人總要展露一番。再有一個原因,就是李慈銘所行所言實在令人討厭,也是要折辱他一番。


    在船上笑語歡聲,響個不停,眼見時間漸晚,甘子義打了個哈欠:“回了。得暇再來。”


    賽香君和如煙同時升起難舍難離之感,這個甘子義言語風趣,腹笥寬博,是難得的才俊之士,和他在一起的時候,讓人覺得時光流逝得飛快,倒是真不舍得他就此離開了,“公子要回去了嗎?”


    “是啊,我和你說過,我府裏的規矩大,晚上若是見不到我的話,弄不好又會出來尋找我了。還是留待有緣,日後再見吧。”


    王有齡也趕忙站了起來,“既然甘公子要走,我等也告辭了。”


    李慈銘一愣,難得親近芳澤,心中大有常駐溫柔鄉之意,很是不樂意的磨蹭著爬起身來:“雪公,要回去了嗎?”


    王有齡官場多年,識人的功夫高人一等,心中苦笑:李慈銘真是為美色昏了頭了!居然還眷戀不去?若是真激怒的眼前的男子,怕是禍從天降,兀自不知呢!趕忙拉著他的手,“是啊,我也疲倦了,還是趕快回府休息去吧。”


    強自拉著他下了船,和胡雪岩耳語了幾句,由他帶著兩位少年俊彥回府而去,自己則在碼頭邊肅立等候著。


    過了片刻,甘子義邁步下了船,燈影中隻見王有齡站在那裏:“你還沒有走嗎?”


    “是。”王有齡隨著他走了幾步,一撩袍袖的下擺,跪了下來,小聲說道:“臣,新任署理上海道王有齡,叩見皇上!”


    “起來吧。”


    “臣有罪,不敢起身。”


    皇帝擺手一笑,“食色性也。這是聖人的話,隻要你不會為這等小節耽誤到公事,朕自然也不會求全責備。”


    “皇上這樣說,臣更加無地自容。臣不修幃德,有辱官箴,請皇上降旨處置。”


    “你先起來,陪著朕走幾步。”


    “喳。”這一次王有齡不敢抗旨,從地上爬了起來,心中惴惴不安,人言天恩如海,得沐一分也是福分,自己偶然巡遊,居然能夠遇上?不知道是福是禍哩!


    皇帝沿著河岸信步閑遊,王有齡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的跟隨著,在兩個人的身後,是王有齡雇請來的轎夫,抬著一乘小轎,遠遠的伺候著。


    “這個李慈銘,是如何出身?”


    “臣與他並不相熟,不過是聽朱希淳少兄說過幾句,此人是浙江諸暨人,少年名士,不過屢試不第,胸中大有自怨自憐之氣,行事也就越發的驕狂了。”王有齡心中打著腹稿,口中說道:“臣與其相談之下,也知道他雖是言行不忌,卻也是心存君父的。”


    “少年人行事荒唐,朕當年也算是個中人。不過卻也不曾像他這般狂妄!”皇帝冷笑著,“上一次在夢中舫中見過的時候,還覺得其子尚稱可教,今日一見,令人失望!”


    “皇上一語置評,料李慈銘也隻有心悅誠服。容臣下去之後,認真教誨幾句,想來憑他的才學,若是能夠入得正途,當亦可為朝廷,為皇上增添又一員棟梁之才呢!”


    皇帝點點頭,抬頭看看,已經到了瞻園的門口,“隻盼他心如君心吧。”回頭對王有齡說:“你回去吧,明天……明天你遞牌子進來。朕還有話和你說。”


    他忽然又站住了腳步,“還有,那個叫胡雪岩的,明天一起帶來,朕想見見他。”


    “是。”王有齡撩起衣襟,再一次跪倒,目送皇帝消失在瞻園的門口,方才起身,也不坐轎子了,趁著月色正好,安步當車,回府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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