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英使北來(2)


    到了肅順的府上,載垣麵南而立,先讓肅順行了大禮,方才說道:“……讓他在府裏好生呆著,什麽時候學會清清白白做人了,什麽時候朕再用他。”


    肅順碰了個響頭,朗聲答說:“奴才領旨,謝恩。”


    和他一副處之泰然比較起來,載垣倒是滿心慚愧:“老六啊,”他用宗室中慣常的稱呼叫他:“總是我不能為皇上分憂解難,不能為老六你……嗯,馳援,你可不要心懷怨懟啊。”


    肅順和端華兄弟兩個笑了:“不必如此戚戚,雷霆雨露莫非君恩,皇上有心保全,我心裏感念還來不及呢,又怎麽會敢有絲毫腹誹之念?走吧,我們到堂上說話。”


    說了幾句朝堂閑話,送走了載垣,肅順一個人站在天井當眾,呆呆的出神。


    自從十一月三十,驟然為皇上重譴,免去差事回府閉門思過,肅順難過了好久,站在府中擴大的天井中,望著周圍高高的圍牆,仰看著灰暗的天空下,隻剩下兩隻枯椏的高槐,心中無端升起一陣淒涼感,仿佛覺得自己形單影隻,與世隔絕了一般。


    回想起就是在這座府邸裏,就是在數十日之前,滿堂賓客,燈火璀璨,笑語宣揚,至今思來,曆曆在目,但怎麽也無法排遣盤踞在心中那份淒涼的感覺。有銀子有什麽用?他自嘲的想,做臣下的,長保帝眷不衰,方是第一榮寵之道啊!沒有了這個,其他便全如鏡花水月一般,化作虛幻了。


    回身看看,正廳的廊下,站著龍汝霖、黃錫、李慈銘、高心燮幾個清客。龍、黃兩個不必提,李慈銘和高心燮都是他此番隨駕南幸的時候,延請至府中的。


    李慈銘和朱希淳、胡雪岩、王有齡幾個到夢中舫去,尋花訪美,不想甘子義先一步到了船上,還憑空遭他的一番惡作劇,他年輕人火氣旺盛,又在佳人、友朋麵前大大的失了麵子,總想找機會報複回來。從夢中舫回家的一路上,腹誹埋怨不斷,隻說不該就這樣早早的下船來,想來在船上多呆一會兒,總能找到機會的。


    胡雪岩得王有齡的話,已經知道聖駕在前,不提皇上已經下船而去,容不得李慈銘再有展露長才的機會,便是現在仍在船上,為保全計,也斷然不能容李慈銘有非禮之行——一旦真惹怒了他,禍從天降,如何了局?


    但沒有王有齡的話,他又不敢將實情相告,隻好不哼不哈的敷衍著,一路到了府中。各自回房安歇不提。第二天一早,王有齡到瞻園遞牌子,皇帝見過軍機處之後,將他招到禦前,問鐵路、問民生、問吏治、問洋務,消磨良久,正經事談完,皇帝問道:“那個什麽李慈銘,可有出身?”


    “是,據臣所知,他有秀才的功名。”


    “總算和朕有過兩麵之緣,你下去告訴他,讓他先到肅順府中,做一個清客,這一次朕回鑾的時候,也著他一同北上吧。讓他幫著自家居停,做一介骨鯁忠直之臣——日後做得好了,還有他見朕的機會。”


    跪安而出,退值回府,直到這時候,胡雪岩幾個才再見到他,李慈銘本來想今天晚上再到夢中舫去,提前還做了幾首詞牌,意圖獻上佳人案頭,駁賽小姐青眼相加。若是不能見到那個甘公子也就罷了,若是見到他,倒要讓他看看,越中俊才的文風如何?


    王有齡目瞪口呆的聽他說完,苦笑著搖搖頭。想一想昨天皇上所說的話,對李慈銘年少驕狂已經聖心多有不滿,今天要是他再去的話,言語衝突,搞不好皇上就有不測天威,連帶著自己,也要跟著大倒其黴了。


    想到這裏,不能不提點他幾句了:“李小兄,風月場上偶有不諧,何關少兄才名?如此勘破不開,與人結怨,非君子顏色啊。”


    “雪公這話學生不敢苟同,昨夜船上所見,那甘子義可有半分君子之行了?”李慈銘兀自憤憤,“當眾戲耍學生,增幼兄也是親眼所見的。朱兄,你說是不是?”


    朱希淳回想起昨天的一幕,心中倒覺得很好笑,不過知道李慈銘的脾氣,一旦笑出來,隻怕他怒滿胸臆之下,就會向自己發泄過來,當下點頭附和:“正是如此。雪公與胡兄不在,那個甘子義一肚子惡作劇,……嘻嘻!”他終於忍耐不住,笑出聲來。


    李慈銘大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今天晚上,學生一定要再上夢中舫,”


    王有齡心中無奈,“愛伯小兄,你可知道,這個甘公子到底是何人?”


    “還能是何人?難不成還是當今的鹹豐皇帝嗎?”他本是信口胡說,不料王、胡二人竟同時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他:“你是如何知曉的?”


    李慈銘的臉色立刻變得一片慘白,說話也變得結巴起來:“我……學生不知道……啊!”


    胡雪岩立刻猜出來,他是氣急之下,脫口而出的,笑著回頭對王有齡說,“雪公,既然李小兄已經猜到了,也不必隱瞞了吧?”


    王有齡知道胡雪岩說話的用意,既然是他自己猜出來的,也就不算自己有違旨相告之罪,當下對他說道:“李兄,你長在南地,皇上的脾性略無所知,這位主子,年幼的時候最是頑皮。在京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上書房的師傅,內外大臣遭受過他的惡作劇。此番南來,不過是重作馮婦罷了。”他說:“倒是小兄你,言語中有衝撞之處,皇上心中雖是不喜,終還可以以不知者不罪為由免禍上身。”


    李慈銘還是未從這巨大的衝擊中走出來,呆呆的問了一句,“他……真是皇上?”


    王有齡一皺眉,這樣語氣無禮,雖是暗室交心,也是不可出口的,故念其心思激蕩,不虞為外人所知,也就罷了,當下繼續說道,“昨夜我等分開之後,本官請皇上的旨意。皇上言語之中說到了你……”


    李慈銘一顆心砰砰亂跳,想以道學家那般‘萬事不縈於心’的訓誡告誡自己冷靜,終究是學識未深,做不到榮辱不念,看他閉口不言,心下大急:“雪公,皇上說我什麽?”


    王有齡冷冷的望著他,“隻看你這般心煩氣躁,可見‘器使’的功夫下得不深。以小見大,亦可知你多年不第,不是沒有緣由的。”


    李慈銘麵紅耳赤,恭敬的低下頭去,“雪公教訓的是,學生知錯了。”


    訓了他幾句,王有齡對他說,“皇上說:‘少年人行事荒唐,朕當年也算是個中人。不過卻也不曾像他這般狂妄!上一次在夢中舫中見過的時候,還覺得其子尚稱可教,今日一見,令人失望!’”


    聽王有齡轉述皇上的聖訓,李慈銘跪在地上,愧悔交加,直等他說完了,方始說道,“學生恭領聖訓,今後當深下功夫,再不敢有驕妄言行。”


    王有齡把皇上讓他到肅順府中做一名清客的話對他講了,然後說道,“天恩如海,得沐一分也是你的福氣。肅大人又是皇上最得用的大臣,今後到了他的府上,可不要再這般胡言亂語了,知道嗎?”


    就這樣,李慈銘到了肅順府上,聽說是皇上親自下旨,讓他到府中來的,肅順也嚇了一跳,他摸不清這是怎麽回事,又不敢多問,招來李慈銘問了一遍,方才知曉。


    當下親自寫下聘書,用大紅全貼,麵寫‘關書’二字,裏麵寫的是;“敦聘慈銘李夫子,在署理戶部尚書兼署內務府大臣任內,辦理文牘事件,月奉修金紋銀七十兩,到館起修。三節另奉贄敬紋銀八兩。謹訂。”下麵署款“教弟肅順頓首拜。”不用官印、也不用私章,封入紅封套內,加個簽條,寫的是“李夫子惠存”。


    除了李慈銘,另外還有一人,便是高心燮,字碧湄,湖北省人,經由龍汝霖的引薦,也到肅府任清客,同樣由肅順親筆書寫聘書,不過高心燮和李慈銘不能相比,所以每月的修金隻有五十兩,三節另奉的致敬也隻有五兩。


    二人入府不久,中英交惡,皇帝禦駕北返,李慈銘和高心燮也隨著到了北京,高心燮不提,李慈銘自問是由皇上親自下旨,寓居肅府的,萬萬不敢失了皇上的任人之明,故而大有一番任事之勇,往來公文案牘無不過問,弄得龍汝霖、黃錫幾個無不又恨又妒,卻也無可奈何。


    肅順也覺得很為難,李慈銘入府之後,他從側麵了解了一下,大約知道來路,也聽人說過李慈銘秉性驕傲,初進府時還有所收斂,到京之後,故態複萌,府中人除卻自己,就沒有一個人不討厭這個新來的李夫子的!


    不過,李慈銘倒也不是徒做狂妄,確實是胸中有物。兩國戰端驟起,廣東防線一敗塗地,幾乎是當年鎮海、舟山等地的戰事重新上演了,連龍汝霖、黃錫也有為鄉梓生恐不保而又了慌亂神色,隻有李慈銘,全然不放在心上,照舊是每日一副名士派頭。借口初到京中,想領略一番北地繁花勝景。成天不在家。


    肅順問起他來,他隻是說,“此事聖心之中早有默斷,非我等可妄加懸揣的。”便敷衍了過去。


    一直等到聯軍掉頭北上,消息傳來,京中人心惶惶,物價飛漲,肅順向幾個人問計,李慈銘方才說道:“學生早知英夷所圖,不再廣州一地。不過是威懾朝廷爾。如今東南可稱無恙,英人已成騎虎之勢,隻有北上脅迫,希冀一戰功成,逼迫我天朝簽署城下之盟。殊不知,更是求南反北,所謀大左。依學生看來,聯軍此番北上,能落得個全身而退,就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哩!”


    他這樣語出驚人,更是讓龍汝霖等心中不忿,“照愛伯小兄說來,竟似是比擬三國的諸葛武侯一般,運籌帷幄了?”


    “學生可不敢這樣說。不過是於往來公文,詳加疏爬之下,略有一得而已。”


    “這也自然,李少兄入府以來,百凡種種,無不過問,自然有我等不可知的隱情於其中了。”自入府以來,很少說題外話的高心燮也忍不住出言譏諷起來。


    肅順顧不得這幾個文人之間的暗鬥,繼續問道:“怎麽叫不幸中之大幸呢?”


    “其實此事並非無端倪可循。大人請想,聯軍寇邊,若是隻在東南一地,天朝悉數敗北,朝廷這邊又是鞭長莫及,唯有徒呼奈何。一旦北上,便是舍長就短,隻是這糧餉一項,就足以要了聯軍的半條性命。前數日,學生捧讀宮門抄,皇上已命賽尚阿、曾國藩、僧格林沁幾個帶兵南下山東,用意何在?”


    李慈銘所得資料終究有限,能夠說出這番話來,也是多方思量之下的結果,不過也足以令人刮目相看的了,高心燮、龍汝霖幾個沉默不語:這些事情以他們的才學未必見不及此,隻是多日以來,總是為私情所悟,整天琢磨著蠅營狗苟,排擠同儕,忘卻本分,心下大感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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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肅順回頭苦笑了一下:“一時失態,諸位見笑了。”


    “大人一心為國,忠直見性,小節處偶有疏忽,想來也不當事的。更不必提皇上聖諭有言:此番貶謫,聖意更是為保全計。大人也不必效兒女之態了。”


    “翰仙先生所言正是如此。”李慈銘也說,“大人入仕以來,總也難得有休憩時日,這一次正好養精蓄銳,日後皇上念及大人多年勞苦,一道旨意即可起複,屆時精神飽滿,上侍君父,正當時也。”


    “英夷北上,為戰俘之事與天朝相商,我原本以為,……”他歎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大人,學生倒以為,皇上命怡王過府宣旨,其中另有深意。”高心燮突然說道,“未必隻可拘泥於大人之事論之。”


    “哦?何出此言?”


    高心燮說起話來慢吞吞的,“大人隻要仔細想一想,便可知端倪。”他說,“大人,請恕學生言語唐突——大人入仕多年,蒙皇上賞識器重,各省督撫也多有孝敬,聖心未必不知,正好相反,往常時日,偶有斥責,也不過借機敲打幾句,從無重譴。上月大人壽誕,萬藕舲以良山地契為賀,皇上也是知道的,當日也不過訓教一通,大人將地契歸還,又上折子自呈罪責,皇上不是也沒有多說什麽嗎?今日為何又重提舊事?”


    “碧湄先生這話莫不是要我捐出多年所有,以資國用?”


    “斷然不會!”龍汝霖和黃錫同時喝到,二人相視一笑,龍汝霖說道:“學生曾聞,當年恭親王為鐵路大工興建在即,其時府庫空虛,皇上深以為憂慮。恭王有心捐出一年俸祿,卻給皇上駁了回去。其時尚不致出此下下之策,如今府庫中存銀幾近半億之數,又怎會讓大人自捐家資?斷然不會的。”


    肅順深深點頭,緊接著問:“若不是為此,那又是為何?”


    龍汝霖和黃錫也說不出話來了,麵麵相覷之下,廊下有人回奏:“老爺,戶部閻大人過府來了。”


    “哦?快請到堂上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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