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去國舊臣(2)


    躺倒床上,卻沒有絲毫睡意,一方麵是興奮:此事若是能夠達成的話,自己啟用有望。肅順感念自己的助力,日後還可以憑空結一個大大的奧援,以他在皇上麵前受寵的程度,若真能舉薦一番的話,再入軍機處也未必就一定是夢想。


    另外一方麵又覺得這樣的憧憬過於美好。自己所見,不過刑名之課,皇上所求的,卻是以此達到吏治清明之效——順從了皇上,便得罪了天下人,反之亦然。就不能有個兩全其美!


    胡亂的想想,怎麽也是難以排遣,好在新年將至,各衙門都要封衙過年,還有的是時間供自己多加考量,不必急於一時。想到這裏,他拉過被子蓋好,蒙頭大睡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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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臨近,欽天監奏陳,從鹹豐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開始封衙,一直到鹹豐八年的臘月十八日,重現開衙辦公,為期二十五天整。


    軍機處報到禦前,皇帝無可無不可的準了,伸手捏捏眉間,神情有些倦怠的樣子,“老六,英國特使已經到京了,是嗎?”


    “是,回皇上話,英國前任駐華公使奧德裏奇子爵暨前任駐廣州總領事巴夏理一行人已經進京,安置在北城廣化寺驛館之中。臣弟想,等過了年之後,再與之就戰俘交換往來之事,展開會商。”


    “英我兩國雖仍處於戰時地位,但對方畢竟是代表大英帝國而來的,天朝不可失了大國氣度——把我朝的規矩與他們分解明白,告訴他們,過了年之後,朕自會派人與之接洽——在這些天當中,奧德裏奇若是提出,希望見一見被俘的軍佐兵士的話,曾國藩,你和柏葰一起,負責安排一下。”


    “是,臣都記下了。”


    新年前君臣最後一次叫起,沒有更多的政事需要料理,交代了幾句,皇帝退朝。


    眾人卻還不能走,等一會兒乾清宮賜宴,還有皇上禦筆賜福壽字等等年節賞齎,在場的軍機處幾個人,都是早經內閣報上名單,皇帝詔準了的。


    皇帝換了朝服,出來坐了暖轎,執爐太監楊三兒等前頭導引至順貞門外,早有侍衛西淩阿接爐,前頭帶路,先至大高殿拈香,轉壽皇殿行禮,又到欽安殿、鬥壇拈香拜禮,坤寧宮西案、北案、灶君也都祭了,又到東暖閣神牌前、佛前恭肅行禮。


    然後換坐三十六人抬明黃亮轎繞道從乾清門正門而入,直到丹墀前空場上才扶著六福的肩頭下來。宮外以惠穆親王綿愉為首、下麵站著恭親王奕、惇親王奕誴、七貝勒奕譞,怡王載垣、鄭王端華,禮王世鐸、肅王華豐、蒙古王公僧格林沁等宗室有幾十名。


    文武官員卻以內閣首輔、文華殿大學士賈禎為首,以下周祖培、曾國藩、閻敬銘、袁甲三、六部九卿、翰林院的翰林和外省進京陛見述職大員一百多名,原都站著。或同鄉相遇、或久別重逢、或知心好友,或同僚部屬各自湊在一處,有的寒暄,有的說悄悄話,有的擠眉弄眼說笑話,有的一本正經目不斜視。正等得不耐煩,見皇帝身著朝服下轎。黑鴉鴉跪下一片。


    皇帝腳下不停,邁步進了大殿,坐在正中須彌座上,吩咐道:“叫進來吧。”


    於是丹陛之樂大起,眾人按品秩肅然魚貫而入,東邊王公宗親,西邊文武百僚。賈禎和綿愉率先甩了馬蹄袖,眾人隨班行禮,齊聲嵩呼“萬歲!”


    皇帝眼睛一瞟,瞧見外麵大小太監抬著大方桌,在東廊底下往來奔忙,這似乎是在為等一會兒的賜筵‘儀注’做準備了。


    想著,皇帝笑道:“快到新年了,臣工們忙了一年,政事清名,四海升平,本來有些話,朕想著留待元旦之日,在太和殿和大家說的,但想想那個虛排場太大,人也太多,想說說知心話也難。今兒專門召見大員,我們君臣索性樂一樂。辦事一年,今兒叫進來賜筵,朕看可以不拘常禮。”他含笑環視眾人一眼,臣子們忙都躬身謝恩。


    “方才朕祭堂子,在列祖列宗遺像前進香,心裏想得很多。”皇帝端坐在禦座上正容說道,在一片寂靜中,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從容鏗鏹,“打太祖爺算起到朕,已是第九代了。太祖、大宗宏武膜烈出生入死開創了大清基業,世祖、聖祖承兆丕緒聖文神武祗定天下,先帝在位三十年,振數百年之頹風,整飭吏治,刷新朝政。朕年幼,沒有親睹聖祖統率三軍、深入沙漠瀚海征討凶逆的風采。但父祖兩輩宵旰勤政、孜孜求治、夙夜不倦,這些情事都曆曆在目。”


    皇帝清亮的聲音回響在乾清宮中,目中波光流動,掃視著群臣,“百姓有言:‘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這句話朕仔細思量過,於家是敗家之言,於國則是亡國之音,後人乘涼而不栽樹,後人的後人也就無涼可乘。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就因為不是代代栽樹。一旦老樹被伐,乘涼的猢猻自然一哄而散!


    “朕一心成就使寒者得衣,饑者得食,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黃童白叟共享的太平盛世,就不能做隻乘涼的皇帝,你們,也不要想做那不栽樹的臣子。”他的表情很和煦,語氣卻冰寒一片,“今日告誡爾等,朕立意創大清極盛之世,效聖祖為一代令主,順朕此心,犯顏直諫也由得爾,痛批龍鱗也由得爾,逆朕此誌,則三尺之冰正為汝設!”


    往年賜筵,群臣到乾清宮不過照例的念“萬壽無疆頌”,君臣對柏梁體詩,叩頭領宴,悄悄往懷裏袖裏塞些個果子點心回家與老小分享,今年卻是例外,皇帝臨朝數年來,接見大小臣工,總是和顏悅色、溫語諄諄,誰想這位英俊文雅得象個翩翩公子哥兒的皇帝一翻臉,不但威嚴駭人,其詞氣也犀利刻毒,如刀似劍,這一番長篇大論說得錚錚有力,偌大乾清宮中二百餘人都聽得股栗變色,直挺挺跪著,一聲喘息之聲都不得與聞。


    “今天是喜日子,本來朕想等幾日再說這些話。”皇帝放緩了口氣,滿意地綻出一絲笑容,“難得的是人到得齊全,過了年又要忙起來,專門召集朝會似乎不必。所以隨便說說——賜筵!”


    賜宴以畢,皇帝起駕回養心殿,更衣起駕南書房,由六福和楊三兒伺候著,寫了幾張‘福’字,‘壽’字,賞賜給朝臣,等到曾國藩進書房拜倒的時候,皇帝停下了筆,“曾國藩,朕這幾日一直在看你呈上來的軍報詳情折子,你在折子中說,英夷戰法並無稀奇之處,正相反,例如這般排隊前進,彼此轟殺的戰術,殊無半點可取之處——實在是方家之言啊。”


    曾國藩躬身答說,“臣不敢,臣一得愚見,也是幾次與我方兵士談及之後所得。兵士皆言,英夷戰法聞所未聞,初見之下心頭驚駭,加以彼此放槍時,煙霧障目,目不能視敵,待煙氣散盡,英夷兵士已經近在眼前,故而方有臣弟所統帶之營,慌亂潰散之舉。”


    皇帝低頭看著桌上的朱紅箋紙,出了一會兒神,“那,鮑超所統帶的第三營呢?又是如何堅守下來的?你問過沒有?”


    曾國藩心中一陣失望,這樣的一番奏言除卻回答皇上的問題之外,另有一層用意,就是希望能夠解救九弟,不想皇帝不知道是不是沒有聽出來,故意不理?


    當下躬身答說:“是,臣也問過。鮑超所統兵士,多有不屈之意,秉持著‘倒要看看英國人是不是銅澆鐵鑄之身’的念頭,沉穩射擊……”


    “這就是了。兵士隻要能夠穩下心神來,就不虞這個世界上有什麽火槍打不死的人!”皇帝點點頭,搶著說道,“這一層意思,過了年,兵部那邊開始著手整肅各省兵製,並照光武軍、神機營之例演練新軍的時候,一定要認真囑咐下麵的具體辦差之人。”


    “是,皇上見識深刻,一語道破天朝兵士臨敵之際最大弊端,臣自當認真曉諭,不使有半點遺漏。”


    皇帝抬起頭,看著曾國藩,問道:“曾國荃現在押於刑部大牢,你可去看過他?”


    “這……臣去看過。”


    “曾國荃怎麽說?”,


    “臣弟深悔往日之非,更知自己統軍無能,違抗軍法,幾乎斷送大局在前;違抗聖命,私自進京在後,辜負了皇上撿拔其從軍報國之恩,……”


    思及弟弟身犯律法,今年還好,仗著對敵大勝之機,還能有幾日好活,隻是罪行甚重,能夠熬得過今年,到了明年,怕是沒有寬免的理由了,曾國藩紅了眼圈,低聲說道,“臣弟說,他自知罪孽深重,不敢乞恩,隻是,皇上!”


    他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皇上,臣懇請皇上留臣弟一命,臣願一生茹素,並繳還皇上所有恩賞……”


    “混賬!曾國藩,你也是正途出身,難道不知道社稷乃是公器之禮?朝廷的封賞,在你看來,是想要就要,想還就還的嗎?”


    皇帝勃然動怒,他心中很不喜歡曾國荃,不過看在曾國藩的麵子上,也想給他找一個免死的借口,不料曾國藩憂急之下,一句話說錯,給他以挾功威脅的感覺,這是為上位者絕對不能容忍的。


    曾國藩呆了一下,趕忙碰頭:“臣糊塗,臣……說錯了。請皇上降罪。”


    “你當朕真聽不出來嗎?你剛才的奏答,還不是為你家那個混賬乞恩?”他冷笑著說道,“既然你不以朝廷封賞為重,則你帶兵之功,也在朕可與不可之間。朕免去你兵部尚書銜,撤去所封一等靖安伯,褫奪黃馬褂及西直門內賜宅邸一所,並拆毀在立功省份所建功祠。”


    他停頓了一下,手指在桌案上來回敲擊著,“降你三級,仍留軍機處行走——你可心服?”


    曾國藩怎麽也想不到,居然為一時之錯,碰了這樣大的一個黴頭,這可真正是‘白日不照吾精誠’了!


    他強咽著胸中的憤懣和悲哀,顫抖著身子連連叩頭,泣聲說道:“皇上待臣何等高厚之恩?既蒙垂問,不以實言,豈不是事君不忠?皇上處置微臣,臣……豈能有不服之心?”


    皇帝冷冷的瞟了他一眼,擺了擺手,“你下去吧。朕現在不想看見你。”


    曾國藩強忍悲戚,碰頭而出。六福幾個看他臉色陰冷,連一口大氣都不敢出,小心翼翼的伺候著,生怕惹惱了他。


    皇帝心中邪火無處發泄,憤憤的端起桌邊的***,不想動作大了一點,***飛濺而出,淋到手上,更是憤怒如狂,連杯子一同拋了出去,嘩啦一聲響,在清階下摔得粉碎。


    六福幾個同時打了寒戰,向木雕泥塑的一般,動也不敢動了。


    南書房中一片沉靜,過了片刻,輕輕的腳步聲響起,驚羽從紐襻上取下手帕,托起了皇帝的手,吹了幾下,“皇上,可燙到了嗎?”


    “你?”


    “哎,都燙紅了。”驚羽恍若未聞,自顧自的用手帕包上他的手掌,“先包一包吧,等太醫院的太醫到了,再給皇上敷藥——六福,還不著人去宣太醫?”


    “啊,哦!”六福看皇帝沒有旁的要說,如蒙大赦一般的出門而去。


    “就是找來太醫又有什麽用?他們用藥,都是數百年來傳承而下的古方,還不及當初在夢中舫裏,你和你家小姐用的偏方來的效用神奇呢!”


    “皇上若是覺得好的話,不如下旨,著太醫院準備一些?左右也是不很費什麽功夫的?”


    佳人在旁,有意開解的說了會兒話,皇帝笑著搖搖頭,“怎麽,你以為朕還會經常的給燙到嗎?”


    驚羽想了想,沒有說話,“怎麽了?怎麽不說話了?”


    “以前怎麽樣,我不知道,隻是這兩次,都是主子心境不佳所致——皇上身擔四海,關係天下蒼生,還是請皇上保重龍體才是啊。”


    皇帝楞住了,苦笑著用手在她鼻尖點了一下:“朕身邊這麽多的大臣、奴才,還不曾有一個,有你這般會譎諫呢!”


    說話間,薛寶善和薛福塵進到書房,二薛跪倒碰頭:“奴才,恭請聖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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