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寡婦曹氏(2)


    曹慶福回到商號,認真的把肅順的話想了一遍,參詳他的前後語句,可知肅順野心不小,竟似乎是要把縣內原本混沌不堪的田土歸屬重新整理一遍,將那些無主的土地發賞給貧苦農人呢?要真是這樣的話,不但曹家在縣內獨一無二的地位即將失去,就是連豐澤號在省內的威望亦將一掃而光了!曹慶福冷笑幾聲:還不就是想多撈幾文銀錢?


    想到這裏,他不敢大意,親自寫了一封書信,命商號中的下人拿著書信,一路回縣,將這封信麵交少奶奶親啟。


    過了兩天,下人回來了,帶回來少奶奶的一句話,“肅大人威名,轟雷貫耳,一切該有的往來用度,照前任知府三倍加載。”


    於是,曹慶福左右支應,備下了四十五萬兩銀子的銀票,裝在一個大大的信封中,親自送上知府衙門,“知府大人遠來,府轄小縣,幸托蔭庇,特為預備了一點點敬意,請大人賞收。”


    肅順也不客氣,取過信封當場打開,大約的數了數,一千兩一張的銀票,不下四百張,放在信袋內,厚厚的一大摞!端詳了半天,肅順麵帶苦笑:他為人甚是貪財,多年來在京中獨享大名,皇帝為了這一層將他發往山西苦寒之地,一方麵是為日後保全;另外一方麵,也是要多多曆練他。


    他知道,若說帝眷之隆,就是曾國藩也難以相比,隻不過,若是在任上仍自需索不止的話,一旦真的讓皇上動了真怒,身邊再有人從旁攛掇,賜死的旨意怕就真的是要登門了!


    想到這裏,即便心中不舍,也不得不推拒了,他把銀票逐一放回信袋,在桌上一推,“曹老弟和貴家主的一片好意,本官心領了。這點敬意嘛,還是請收回去吧。”


    曹慶福一愣,肅順貪財,是京、外盡人皆知的事實,怎麽現在居然把銀子推出來了呢?“大人不必擔心,此事再無人……”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麽說無人知曉呢?”既然已經打定了主意不要這筆銀子,肅順自然做出一派義正詞嚴之色,“曹老弟,本官奉皇命,守牧一方,可不是為了打你這大戶人家的秋風來的。更不必說,朝廷有章程,官員收受商民百姓賄賂,罪加一等――想來老兄也不會是有意害肅某入罪吧?”


    曹慶福羞得老臉一紅,“草民不敢……這些銀子,原也入不得大人法眼,隻是縣內百姓,托付大人庇蔭之下,一點點小小心意而已。”


    “若說心意,還是請老兄將銀子拿回去,改為日後本官到了高平縣之後,認真會同治下官員,將田產土地之事分曉清楚,就是對本官最大的報答了!”


    曹慶福吃了個閉門羹,無可奈何的拿著銀子出府而去,這一次他不敢再以信件和曹寡婦做知會了,因為他知道,書信往來,終究有一些局限,還是自己親自回去一趟,向主母認真說清楚,共同議定對策,方才妥當。


    他前腳從澤州府出發,肅順的官隊隨即動身,由城守營生瑞繼統帶撫標四營隨從,一路浩浩蕩蕩的到了高平縣。縣大老爺叫邵明甲,字群冠,順天府人,帶領縣裏三班六房,典史主薄等人迎迓城外,彼此寒暄了幾句,這都是些官場俗套,也不必多談。


    閑談了幾句,肅順問起了縣內民情,這樣的話題,當初邵明甲和鄭子白、陳仲元幾個在太原府拜會上官的時候也曾經說起過,心中有些奇怪,口中答說,“聽聞巡撫大人到來,縣中百姓無不雀舞,不瞞大人,隻是縣內各方士紳,煩請卑職邀請大人,意圖為大人接風洗塵之請,就讓卑職很是應接不暇呢!”


    肅順含笑點頭,“百姓能夠有這樣一番向善之心,本官若是不能為其主持公道,倒似乎是說不過去了?”他說,“據本官所知,縣內每年賦稅征繳之時,全無名冊,隻是以稅吏、地主口頭約定俗成之數籠統計算,可是有的?”


    邵明甲呆了片刻,此事若是落實,他這個縣大老爺也逃不掉關係,聞言沉吟了片刻,“這,大人有所不知,高平縣內民風淳樸,百姓多以務農為生,於朝廷賦稅之數,從無半點畏難避縮之情,故而雖是並無實際名冊,但往年賦稅之數,卻是從未有過短少的。”


    肅順撲哧一笑,“群冠兄,你誤會了。”他說,“本官此來,並不是要找老兄的麻煩,更加不是要認真追比賦稅餘數未清之項。隻不過澤州府高平縣內,田地無主,全由大戶人家把持,百姓淪為佃農,辛苦一年,隻是為他人奔勞一節已經上動天聽,皇上於此多有訓極惡,命本官到任之後,認真梳理,爭取在一年之內,將縣內田土逐一劃分清楚,該是誰的,就是誰的――不但如此,還要以官封文書確實下來,以為日後查考之用。”


    聽他把皇上掛在嘴邊,邵明甲不敢反駁,“皇上心念小民,實在是聖君本色。隻不過,縣內田土,多年以降……”


    “怎麽,大人以為,多年陳陳相因,就可以成為我等官員不作為的借口了嗎?”


    邵明甲嚇了一跳,趕忙離座而起,“卑職不敢!”


    “不敢便是最好。”肅順說,“今天先在縣中休息一晚,明天一早,本官親自操持此事,你把縣內各級士紳全數請到,屆時,我親自為其主持其事。”


    “這,”邵明甲沉吟了一下,不肯起身離去,反而又說道,“大人,卑職任高平縣有年,深知縣內百姓說好便好,說壞便壞,特別是民風悍野,往年也有曆任上官,意圖將縣內田產土地淩亂情況逐一厘清,但不及數日,皆為刁民所阻……”


    “混賬話!本官奉皇上旨意行事,哪一個敢聚眾***?群冠老兄,本官不妨告訴你,這一次我來,帶有澤州府城守營四營軍士,百姓但有暴行,一概行以軍法處置!到時候,槍炮齊鳴之下,死傷枕籍,莫怪肅某言之不預!”


    邵明甲碰了個迎頭釘子,深知在肅順麵前說不進話去,隻好泱泱然告辭出來,回縣衙把三班六房和幕僚清客找來,商議辦法,“銀子他也不要,說情他也不聽,難道真的就這樣任由他在縣內胡鬧嗎?”


    “現在也別無他法可想,一旦惹怒了他,真給他下令開槍轟殺百姓……憑肅順多年來在皇上麵前的帝眷,板子怕是一定要打在大人身上的。”縣衙‘戶房’的一個書辦說道。


    “那你說怎麽辦?”


    “此事不勞大人發愁。百姓獲分田土,高興還不及呢,又怎麽會有人聚眾***?以卑職來看,會***的,也隻有那些名下有大批田土的士紳人家,諸如曹、李、魏三家。不過也關不到大人身上,怕他何來?”


    邵明甲想想也有道理,便不再理會了。


    等到第二天,肅順在邵明甲等人的陪同下,到了城西,由邵明甲為他做介紹,“大人請看,從這裏往西,總計是九百七十七畝田地,皆為縣內曹氏一家所有,分發給家中佃戶租種,合計是六百三十二戶人家。”


    “真可笑!如此廣袤的土地,全無地契文書,隻憑他曹家說是就是了嗎?”肅順冷笑著說道,“不行,此事得管一管!”:


    “那,請大人示下,該當如何管法?”


    “命人把曹家家長傳來,問清楚她,若是拿不出地契的話,一律算作無主荒地,由本縣會同縣內士紳,生員,共同重新劃分。”肅順說,“今後田產賦稅,一概以各家所有土地之數,按照朝廷法度收取,再不能像以往那樣,任意胡來。”


    說完他又問道,“縣內還有多少這樣的土地?”


    “回大人話,共計八千七百餘畝,大半分屬曹、李、魏,三家所有。其餘戔戔之數,有一些是歸屬於百姓的。”


    “傳這三戶人家的家長到縣衙……嗯,曹家是坤客,是不是?”見邵明甲頻頻點頭,肅順轉而說道,“就改在縣衙二堂花廳,本官與之親自麵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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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魏兩家的家長不足論,那個給好事者送了個綽號叫曹寡婦的女子,倒著實讓肅順有點驚於顏色了。她穿的是灰色布衣布裙。戴的是銀釵銀耳環,倒仿佛有孝服在身似的。


    她生得明眸皓齒,微微撅起的雙唇飽滿滋潤,麵孔看來十分年輕,潔白如玉的肌膚卻充滿成熟的魅力,乍看起來一張並無太多姿色的臉龐,卻分外有著包括驚羽、柳青青、紫玉、甚或色冠後宮的尤佳氏都不曾有的女人味道。怎麽看也不像是能夠在丈夫、公爹雙雙亡故之後,支撐起整個一大片家業的女中須眉,倒似乎是捧心西子一般招人憐愛的犖犖弱質!


    肅順心中暗叫怪哉:曹寡婦該不會是找一個替身前來的吧?轉念一想,斷然不會!自己不識得她,難道這堂上李魏兩家的家主,並邵明甲等人也不曾見過她的廬山真麵嗎?找人代替,又有何用?


    想了一下,他說道,“本官此番到高平縣來,隻是為了縣轄多有無主荒地,本府有意,將此等荒地逐一發給貧苦百姓耕種,一來可以使百姓有立身之基,二來,也可以使將來國家征用賦稅之際,有可依憑處。在坐列位,都是縣內大戶巨族,土地多有,倒要認真隨同本官,辦理好這份差事啊。”


    李魏兩家的家主彼此看了看,由李氏族長,叫李洪恩的發問了,“但不知大人所言,以何為憑?”


    “以族中所有人頭為憑。人頭多的,分得的田土就多,人數少的,自然能夠分得的田土就少。”肅順說,“本官命人計算過,縣內共有田土合計壹萬零四百二十六畝,人丁合計是七千一百九十三人。均定是每丁一畝半的土地。族中若是有一百人,則是一百五十畝。這些田土,無分良莠,全數以每畝九兩三錢銀子購置在自家名下。若是家中貧苦,或者人丁稀少,自問不能耕種,或者不能擁有的,則準予其他人家,以同等價錢購買。”


    魏姓家長叫魏得田,他大約是脾氣不好,聞言很是惱怒大怒:“大人這不是誠心要找我等拿銀子嗎?原本是屬於我等名下的田土,現在居然要再度花錢買回來,天下可有這樣的道理?”


    肅順也不生氣,笑眯眯的問道,“你說是你家的田產,可有契約?若是有的話,本官就不追問。”


    “高平縣所轄之地,本來就沒有地契,都是千百年來祖祖輩輩傳承而下的,大人……您這樣做,豈不是強人所難?”


    “傳承而下,未必就是對的。”肅順答說,“百姓口口相傳,若是官府不予追究,自然一切休提,如今究詰起來,難道你以為,這民間自發而成的規矩,還比得上朝廷的王法嗎?”


    魏某人立刻傻了眼,再說下去,給肅順扣上一頂冒犯王法的大帽子,誰也戴不起!氣哼哼的坐在那裏,一言不發,但神情之間一派不以為然,卻是顯而易見的。


    肅順也不理他,轉而望向另外兩個人,“二位以為如何?”


    一男一女沉吟了半晌,曹寡婦嫣然一笑。她是那種偏於哀婉冷眼一路的女子,所以這一笑予人的感受,格外強烈,肅順為人不大好女色,尚還算能夠把持得住,而李慈銘幾個卻是色授魂予,一派豬哥德行,令人發噱,“大人行事,顧念百姓小民,實在令未亡人欽服啊。”


    “曹夫人說笑了。”肅順答說,“本官不過秉持皇上訓誡的,到任之後,行事之間一切以百姓福祉為尚的教誨而已。”他笑眯眯的說道,“至於使百姓有安身立命之田土,在本官看來,正是其中第一要務。”


    “大人在省內推行善政,自然有大惠於民,隻是,即便如此,卻難擋縣內百姓多為窮苦之民,若是無人有餘力購置田產,又當如何呢?”曹寡婦問道,“又或者,縣內大族,如我等三家,銀錢不足,也不能購買呢?難道就讓這些田土荒廢下去嗎?”


    肅順一愣,脫口而出,“這也不怕的,到時候,若是百姓無力購置,你等又不肯購買的話,我就上書朝廷,將這些田土全數免除費用,一概發給百姓,隻要能夠使來年賦稅征收有據,想來皇上亦當俯準的吧?”


    兩個人針尖對麥芒,誰也不肯相讓半步,廳中的氣氛似乎突然緊張起來了。良久,曹寡婦再度嫣然一笑,“久聞肅大人虎威,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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