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由頭


    軍機處叫大起,皇帝拿出了前數日召見張集馨等晉省官員時,由彼等奏陳的一件事,“……張集馨請旨,在山西至北京建設鐵路,朕著軍機處共議,可有結果了?”


    “是,臣等議定之後,均以為晉省肇建鐵路一事,宜乎緩從。”閻敬銘碰頭答說,“自鹹豐九年至鹹豐十年五月間,已有山東、河南、直隸三省奏請鐵路大工的條陳,蒙皇上俯準,山東河南兩地,進而已經開始酌派有司,勘驗地勢,征調民夫,鴆工集材,隻等一切齊備,即刻開工。而臣奉旨所管戶部,已經為以上三省撥款餘兩千萬兩。若是此時再允準晉省建造鐵路的話,臣恐,國家度支庫藏,有不敷使用之虞。”


    “你們聽聽,隻要提到花錢的事,第一個和朕鬧窮的,就是我大清的財神爺。”皇帝笑著拿閻敬銘打趣道,“閻敬銘,你是管著戶部的大臣,自從入值軍機處以來,興利除弊,即有開源之效,又有截留之法,到鹹豐九年,戶部府庫之中的存銀,高達五千九百萬兩之多——可見朕沒有選錯人,你做得好差事!”


    “臣不敢。臣所有些微功勞,全靠皇上指點方略,臣不過略效綿薄之力,以達輔弼聖君之職爾。”


    “日後,用錢的地方多,朕還是那句話,不該用的,自然要切實管理,不能讓任何一個人為一己之私,貪享國用;而該花的呢,一個子兒也不必省。便如同這鐵路之事吧,誠然,每每構建一處,耗費靡辸,動用民夫百姓,省內多受重累,但等到建成之後,鐵路便利商民,不但能夠使省內百業流通,更可以讓本省與外省之間,溝通迅捷通暢——閻敬銘,局外人不明細情,你總是知道的,江寧鐵路,通車三年以來,所收款項,足有三五百萬兩之多了吧?”


    這件事鹹豐十年的五月份,有兩江總督曾國藩在任上奏陳到京,詳細匯總了江寧鐵路數年來的收益,君臣幾個人都是知道的,故此閻敬銘老老實實的點點頭,“是,皇上說的是。臣會同戶部,詳細點算之後以為,再有三到五年,當初建造江寧鐵路所花用的款項,即可逐一收回了。”


    “這就是了。你們不要以為,一條鐵路,建成之後,用時十年的時間方能夠收回投入,是緩不濟急的一件事。江寧鐵路所在省份,是天下第一膏腴之省,水、陸兩稱通達,百姓出行,多有選擇。不必依靠鐵路一法,故而收效緩慢,而山西、河南這等省份則不同。”登基十年,政事越加得心應手,君臣議政,錯非是極少見的突發而來的大事,每每一言而決,皇帝已經很少有像今天這樣,長篇大論的為政事與軍機處重臣商討了,“這幾處地方,古來貧瘠,更且山脈起複縱橫,百姓出行不便,故而鐵路一旦通行,朕想,比之江寧、直隸省內的鐵路,利用起來,要有效率的多得多。”


    他笑了一下,“自然,你閻敬銘所擔心的回本之事,朕想,亦當比之前例,要快速得多。”


    閻敬銘醜臉一紅,沒有再說話。


    “其實,山西建造鐵路,不但是為日後百姓出行方便,更多的,還是為了國家所用。”皇帝又說道,“鹹豐八年,朕命七弟帶兵出京,到山西,與山西綠營兵士軍前比武,神機營從北京到山西,足足走了十二天的時間!你們想想,一旦國家有警,以這樣的行軍速度,等他們到達交戰之區,又是人困馬乏之身,隻怕還不曾與敵接戰,就已經是勝敗分明了。”


    “皇上這話,奴才欽服莫名,兵法雲:兵貴神速,正是為此而立言。奴才想,日後鐵路四通八達,我天朝兵士,不論抵達何處,皆可朝發夕至,可收奇兵之效。”肅順在一邊幫閑似的碰頭說道,“奴才想,另有一節,更加有所裨益。往日行軍,兵士奔勞,不等抵達,早已經累得失卻勇武之氣,而有了鐵路,兵士再不必受風霜雨雪,奔載於途之苦,屆時,以昂揚之氣,臨敵交戰,亦有萬夫不當之勇。”


    皇帝聽完肅順的奏答,露齒一笑,又再問閻敬銘,“閻敬銘,你以為肅順的話,可有所見?”


    “臣以為,肅大人所言,皆是為國謀、為兵家謀的善言,臣也附議。”


    “那,此事就這樣定下來吧。不過不必隻限於山西一省,”皇帝以快刀斬亂麻的態度說道,“現在國家承平,還不比擔心什麽,一旦西北有警,軍務繁雜之際,隻是這調兵旁省的差事,就足以讓兵部的那些人把朕活活吵死。朕想,以北京為***,連通太原、榆次、鹹陽、西安、西寧,要將鐵路網線,連成一片,以收利國便民之道。你們說呢?”


    聽皇帝所言,竟似乎是要把鐵路修到甘肅省內?這比剛才君臣幾個人議定的,又無端多出了千百裏的距離,閻敬銘是管部的大臣,一心想到其中花費,難免驚惶,“皇上,鐵路之效,早為天下臣民所見,皇上心求天下大治,臣等自當認真輔弼,以不負皇上撿拔之恩。隻是,臣以為,若說山西本省,尚且須為籌款動工之事煩勞聖懷,若說連通甘肅……”


    “朕知道你想說什麽,確實,要想把鐵路修通至甘肅,這其中的花費,實在是過於龐大。故而朕想,不如以鐵路為抵押,向在京的各國公使舉債,借他人的雞,孵自己的蛋!”


    皇帝這樣語出粗俗,眾***覺新鮮,卻又很感費解,怎麽叫‘借他人的雞,孵自己的蛋’?難道借人家的錢,就是這麽容易的嗎?還是借了之後,就不必還了?


    禦座上的天子似乎無意多做解釋,含笑擺手,“不明白?沒關係,等到日後,你們就懂了。”


    打發眾人出去,皇帝看看外麵一片明媚的天色,又想起昨天見過的曹楊氏,一時間竟有點攏不住意馬心猿的旎念了,“六福?傳肅順進來。”


    很快的,肅順跟在六福身後,進到寢宮,皇帝不等他跪下去,伸手一攔,“肅順,鹹豐八年的時候,你在山西辦理吳衍等盜賣官糧的差事,可有定論了嗎?”


    肅順一愣,這件事早已成明日黃花,怎麽皇上又問起來了?“回萬歲爺的話,此事已經辦理妥當,吳衍、晏端書、和端等人蒙皇上降恩,賜帛獄中。其他案中有涉官員,亦各有懲治,消息傳出,晉省百姓皆言……”


    “朕不是問你這個,朕問的是,當初和吳衍等人聯手,盜賣官糧的省內十六家商戶之事,可辦得妥當了嗎?”


    這就越問越奇了。當年之事,肅順不在京中,他在省內有意掀起大案,一則是為除省內之弊,二則是為興一己之利;豐澤號、大裕等十六家糧米商號,為他窮究會同吳衍等人,盜賣官糧一事,擠兌得焦頭爛額,竟真有一家老小,在一起抱頭痛哭的——聽人說,肅順這樣做,是有意逼迫曹楊氏,據傳是要攜美北上,以色侍君!後來曹楊氏被逼無奈,不惜懸梁自盡,以堅守名節——事情一時間鬧得很大,肅順才不敢再做追比。


    連同豐澤號在內的眾家商戶知道此事不能就這樣過去,肅順為人心腸狠辣,日後一定還有後續手段,趁著這前事未準,後事未發之機,若不能早自為計,隻恐禍至無日矣!於是幾家商戶聯係起來,派人到京中大肆活動。


    山西人在京中權位最高的,莫過軍機大臣閻敬銘,他本來是陝西人,後來因為家鄉臨近黃河,經常鬧水患,不得已搬遷到了山西。各家商戶派出來的人以桑梓之情動之,說服了閻敬銘,在軍機見麵的時候一番奏答,皇帝勉從所請,收回了要關閉這十六家糧米商鋪的聖意,這件事也算告一段落了。


    肅順人雖然不在北京,但禦前的一切,無不熟知,這件事不去問閻敬銘等軍機大臣,怎麽反過來問自己?他支吾了幾聲,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奴才想,鹹豐八年之事,本是皇上聖心垂憐,不忍這十幾家商戶中所有店家、雇員數萬人受淩亂之苦。但奴才始終以為,若說以法不責眾之理為由,輕易恕過的話,難收律法雷霆之效。若是日後再有這等情事,又當如何?難道還要以牽連其的百姓眾多,逐一放過嗎?”


    “嗯,你這番話說得也未嚐沒有道理,隻不過,時過境遷,已經過去這麽久的事情了,難道還要把他翻出來嗎?”皇帝一邊沉吟,一邊說道,“若是都照此辦理的話,隻怕人人自危呢?”


    肅順明白皇帝的意思,律法不咎既往,已經過去的事,翻出來重新追論,不但對身受者有失公平,而且開一惡例,以後當政者如果想入人於罪,隨時可以翻案,豈不搞得人人自危?但他摸的清楚皇上的意思,不過是借此機會,一親芳澤罷了!


    有了這樣的判斷,下麵的話就容易出口了,“皇上聖明。”他說,“依奴才愚見,此事不可不問,也不可細問。不如尋那一兩家領先其中的,略施薄懲,以儆效尤。即彰顯國法森嚴,亦可不必遷延太廣,令小民惶悚無地,可稱兩全。”他碰了個頭,又說,“奴才愚見,請皇上諫納。”


    “這十六家商戶之中,以哪一家的店麵最稱豪富啊?”


    “自然非豐澤號莫屬。據奴才所知,陳士枚、吳衍等前後兩任巡撫,盜賣的官糧,總有六成之數,落到豐澤號的庫中。其餘十五家,分得剩餘四成。”


    “真是大財主啊,吃得這麽多,也不怕撐死嗎?”皇帝喃喃自語的嘀咕了幾句,“就這樣吧。抓豐澤號這個典型,以儆天下效尤。”


    “喳。”肅順心領神會的答應一聲,看皇帝沒有旁的要說,管自碰頭而出。


    回到自己居住的管驛,肅順心中思忖,這件事說公事算公事,說私事也自無妨,而且皇上的意旨很明白,就是要以此為借口,選招曹楊氏入宮,故而,還是不要揚厲過甚的為好。肅順打定主意,吩咐一聲,“請翰仙先生。哦,拿我的片子,請曹慶福曹老兄到管驛來。”


    黃錫是在皇帝巡視綠營之後,於肅順不滿,給他急忙以一封書信,從北京請到太原府的,剛到不及兩天,就遇到了這樣一份差事,聽居停大人說過一遍,黃錫楞了一下,“此事,大人可要從長計議啊。”


    “怎麽呢?”


    “大人請想,此事一旦為外人所知,總是於聖上明德有玷,還不必提於大人,又有如何謗言流轉……”


    “這倒不必怕,你不是也和我說過,前明的正德皇帝,也有這許多敗行之舉嗎?”肅順混不當回事的一笑,“更何況皇上聖明之主,如今四海歸心,天下大治,這樣的小事,算得什麽?”


    看他言辭堅決,黃錫不好多勸,轉而把腦筋轉到如何為居停大人謀劃此事上去了。一麵想,心中一麵好笑,自己自覺滿腹經綸,未見展布,如今卻要為皇上想辦法,尋思親近芳澤之道,真叫諷刺!


    和肅順謀劃了一番,門口有聽差來回說,曹慶福到了。請到堂屋,行禮落座,肅順和他沒有太多的客套話可以說,直入正題,“皇上相中你家女主子了。”


    “哦?”曹慶福不驚反喜,這本來就是他和肅順意中之事,而且曹楊氏一旦離省,山西這邊留下的一攤子族中、商戶雜項,都要有人來接手管理——按照肅順事先和他的約定,他會托請本省官府出麵,以曹慶福在曹家任職多年,公務往來,外省連結,他伺候過兩任主子,人脈熟稔,曹楊氏掌家的時候,也是多以他來維係其間為借口,推他上位。


    眼看著事情有了點眉目,曹慶福心中大喜,但認真看看肅順的臉色,似乎又沒有這麽順利,“大人,怎麽了,可是有什麽岔頭了嗎?”


    “說是岔頭,也算不上。”肅順給他解釋了幾句,“如今隻是怕你家主母,又仿效當年之事,一索子吊死了,她一身事小,傳揚出去,不但和你老兄約定之事不成,就是你曹家滿門,也有滅族之禍啊!”


    曹慶福也有點呆住了,自己在曹家任大查櫃多年,尤其是在曹楊氏掌家之後,於他更是多方信重,於這位女主子的脾氣,心下深知;曹楊氏性情剛烈,寧折不彎,由上一次不惜以身相殉,也不甘受辱就可以看得出來。若再逼迫得急了,再度上演當年的一幕,又當如何?


    肅順惡狠狠的一咬牙,“你回去告訴你家主母,若以為一索子吊死,就可以了事的話,本官親自為她搭繩子!隻怕觸怒君父,不但她一身性命難保,你曹氏一族,也休想就此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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