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佛門尋美(1)


    小尼姑微笑了一下,原本很清冷的臉頰上炸起兩條笑紋,在高峒元看來,竟有些媚色逼人似的,“不瞞道長,這一次所引進山門的,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


    “這話怎麽說?”


    “等一會兒,請道長和師傅再詳談吧。”小尼姑說,“哦,這一次的女子,說來道長也知道,就是上一年在京中鬧得沸沸揚揚的那個苗家之女。”


    高峒元眼睛一轉,“就是那個新婚之夜,新郎官暴斃的?”


    “正是此人。”


    “哦!”高峒元深深點頭,表示明白了,“說起來,也真是做人無味啊!”


    “道長一語道破,可就不是如此嗎?”


    這件事在鹹豐十一年,是轟動京師的一件特大新聞。是這樣的——。


    有個富戶姓楊,定親娶同城苗姓女子,不料新婚之夜,夫妻尚未圓房,新娘子忽然悲慘的大叫,等親友趕來一看,都是大吃一驚:新郎官直挺挺的躺在婚床上,已經一命嗚呼了。而且,經人檢查發現,***的陽物不翼而飛,卻絲毫沒有血痕!


    楊家隻有一個獨子,眼見命喪黃泉,喜事變成了喪事,父母哭得死去活來,一口咬定,是新娶的家婦同別人有奸情,害死了自己的孩子。於是到大興縣報案,出了人命官司,自然不能輕易放過,而且,男子死狀可疑,便是連官府也認為,是新婚妻子和別人有勾連之事,害死了丈夫。


    但苗氏女抵死不認,連過數堂,根本沒有結果,這還不算,苗氏女為證清白,不惜讓官家請來穩婆驗明身體;結果,確實是處子。這樣一來,奸情之說,不攻而破。大興縣也是愛莫能決,這件案子暫時就被懸了起來。


    後來還是上報到順天府,請刑部派人徹查此事,才找到了最終原因。原來,楊家很有錢,府中養著十餘隻白鶴——而新郎的死因,就是和白鶴有關。


    以洗冤錄所載,鶴、鹿之物,其性最淫。新郎官小登科之喜,不免多喝了幾杯,酒醉誤事,放浪形骸,在本家的花園中脫衣小解,陽物為鶴牝戶所觸,便是中了毒,而中了鶴毒之後,陽物必然縮回腹中,半個時辰之後,中者必死!


    案情明晰,苗氏女開釋還家,到了夫家方知,公婆兩個為兒子不幸,一慟而絕——本來熱熱鬧鬧的一家人,轉眼家破人亡。追緣論始,雖然與新婦無關,但對於苗氏女而言,丈夫新婚暴斃,公婆雙亡,都是因自己而起,便起了輕生的念頭,但堂上父母俱在,不能行此不孝之法,於是打定主意,青燈古佛,終老一生。


    京中也有其他尼庵,但苗氏女卻隻願到這降恩堂來,求師傅剃度,釋渡閑不肯收留,苗氏女就甘願跪死在山門前,一來二去,引來無數善男信女於釋渡閑的埋怨,甚至苗家老丈和妻子同來,陪伴女兒跪倒在山下,釋渡閑終究還是不允。


    事情的轉機出在中俄交戰之後,苗氏女的哥哥,名叫安保,在神機營任職,隨皇上北上璦琿城,功成凱旋,聽聞了此事,先是勸解小妹,不從不聽之下,沒有辦法,隻好順應妹子的請求,親自到降恩堂求懇。


    釋渡閑兀自不準,惹得苗安保動了火氣,當眾嗬斥,“你若是不聽,不肯收留我家小妹,明兒個老子就帶齊神機營的弟兄,砸爛你這山門!笑話,老子和俄國人交戰的時候,麵對槍炮,都從來沒有皺過半點眉頭,怎麽著?一個小小的尼姑庵就想把老子攔住了嗎?”


    釋渡閑冷笑連連,根本不將苗安保的威脅放在心上,隻以為是莽夫胡亂言辭:你在神機營有眾家兄弟,難道我這尼庵就是不聞世事,與外間隔絕的嗎?若論及人脈,你一個神機營的小小把總,又算得什麽?


    雙方僵持不下,終於談崩了。到了第三天,苗安保真的帶了人來,明火執仗的大鬧降恩堂,把個庵中正在隨喜的信男信女嚇得落荒而走,首座、監寺、***等等統統給神機營的一群粗漢哄到住持的禪房中,苗安保手執火把,厲聲嗬斥,“再要敢說一聲不收,就燒死你們這群禿娘兒們!”


    降恩堂中的尼姑和帶發修行的,都是一些不守清規戒律的花尼姑,到這裏來的客人,除卻明裏的居士、信徒之外,多是達官貴人,大商巨賈,為求一刻風流,尋幽探秘;而庵中所豢的,表麵上看起來寶相莊嚴,實際上卻都是妓家風情的女子,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一個個嚇得哇哇大哭,最後逼得釋渡閑沒有辦法,隻好答應——但故意拖延,本想托請貴人相助,好好管教一番這些軍中惡漢。


    不料找了幾個人,一聽她招惹的居然是神機營的人,一個個搖頭擺手一起來,隻說管不得;最後煩請到九門提督富廉的府上,富廉說,“神機營如今在京中是第一等的所在,不要說是我,就是幾位朝中大佬,也輕易不敢招惹,你怎麽就把他們惹急了呢?聽我一句勸,還是順應他們,將這個女子收歸門下吧。別因小失大了——事情鬧大了,把你們的底子抖落出來,你想想,即便有我在位,能遮掩一二,又豈有一手遮天的道理?”


    釋渡閑恨得無可如何,當初到庵中來的時候,說得如何剛正,如今事到臨頭,居然都做了縮頭烏龜了?可見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的話,著實不是虛妄!


    埋怨是埋怨,苗安保等人不容她多做拖延,再度登門,釋渡閑自索無解,隻好答應下來,為苗氏女行剃度之禮——至於日後會不會給她發現庵中的隱秘之事,還是等過了這一關再說吧。便在這一天要進行剃度的時候,高峒元到了降恩堂。


    這降恩堂的大殿在西山一帶名氣甚大,殿高兩丈四尺,銅壁銅柱,正中供奉的佛像也是盡皆以銅鑄成,殿內殿外還有銅塔,殿內四座,大的十三級,小的七級;殿外五座,一般高大,分東西南北中,象征五極。


    釋渡閑為了表示看重苗氏,所以親自選定這銅殿作為她剃度之地,時辰將到,知客將苗氏帶到殿前,隻見內外觀禮的僧尼俗子,不計其數,因為釋渡閑大有佛名,而且久矣不剃傳弟子,於今聽得特開銅殿,為人剃發——苗安保大鬧降恩堂的事情,在京中不是秘密,很多人知道釋渡閑被逼無奈,都覺得很是可憐,這一次到庵中觀禮,也有著為其助威的意思。自然,也有一些人,不存好心,苗氏的案子,哄傳四方,不過多未曾見過,這一次來,也是想看看這‘妨’了夫家一家人的女子,到底是個什麽模樣的?


    不一會兒的功夫,有一個帶發修行的居士領著苗氏進到殿中,先在拜墊上跪倒,向菩薩頂禮三拜,然後起身,一步一頓、一動一搖的向觀禮大眾也各自拜了一拜,然後低著頭,合掌當胸的慢慢走上殿去——這樣妖嬈的婦人,居然要去掉頂上三千煩惱絲,實在是可惜啊——觀禮的僧眾俗人,心中如是想著。


    到了殿上,隻見紅燭高燒,紮熱檀香,菩薩麵前供奉著名香、清花、淨水、鮮果,等苗氏肅然站定,一個尼姑‘當!’的擊了一下磬,銅壁銅柱都震出回響,嗡嗡然,餘韻悠揚,久久不絕。


    就在這令人清心的回響中,釋渡閑身披大紅袈裟,由兩個韶齡的姑子陪著,從殿後踱了出來,舉止莊嚴,令人起敬。釋渡閑到菩薩前麵,閉目站定,第二下擊磬之聲響起,這是典禮即將開始的信號,殿內殿外立刻安靜下來,然後巨磬三響,全體禮佛三拜,高聲用梵音念唱佛曲‘戒定真相’,撞鍾擂鼓,聲振林木,好不熱鬧。釋渡閑領頭,念罷般若波羅密心經,三宣摩胳般若波羅密,眾響俱寂,複歸平靜。


    於是觀禮大眾,依舊相向而立,釋渡閑轉過身,以徐緩的聲音,把苗氏出家的因緣說了一陣,由兩個執事的姑子走到跪著的苗氏身邊,把她頭上的襆頭取下,解開滿頭烏雲,分作九綹,個別綰住,從侍者托盤裏取過一把雪亮的剃刀,沙沙如秋風掃落揚,清虛淡遠。趁著幽香清風,天空地靜,真令人煩心頓釋,萬慮齊除。


    前行幾步,到了禪房門前,那釋渡閑含著笑臉,微倚廊柱,當梢而立,儼然如梅花一枝,斜映日色。細看之下,隻見她頭帶僧帽,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綢襖兒,外罩一件水田青緞鑲邊長背心,拴著秋香色的絲絛,腰下係一條淡墨畫的白綾裙,手執塵尾念珠,飄飄拽拽的,如神仙中人!


    高峒元性不好漁色,但也有觀之不足,看之有餘之感,三步並做兩步的走上前,單掌豎起,與釋渡閑施禮,口裏說道:“渡師大德,又新添一位佳弟,可喜可賀啊!”


    釋渡閑開口問道:“道長從何處來,今日得閑賜顧小庵?”


    “諸事隻要隨緣。不過是來處來、去處去罷了。”


    “阿彌陀佛!道長化身千萬,遊戲人間,又如何說什麽來處來?去處去?隻問道長,可識得自己的來路?”


    “與渡師切磋,自然有所進益,已知略一二。”口中答道:“至貴者化外之身,至堅者菩提之根。渡師佛法精深,正要請教呢!”


    釋渡閑抿了抿朱唇,歎道:“這一番悔悟過來固然很好。可惜我們生來就陷溺在貪嗔癡愛中,猶如汙泥一般,怎麽能跳出這般塵網?”


    高峒元答應了一聲“是”,亦歎道:“渡師所言不差,所謂:內典語中無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想人生在世,真有個定數的。”


    兩個人在禪房前打了幾句機鋒,釋渡閑展顏一笑,請高峒元隨她進到禪房,命弟子煮了一壺好岕茶(因借),女徒斟上,同吃了兩杯。高峒元讚了一回好茶。釋渡閑因道:“品茶有道。講究的是中澹閑潔,韻高致靜。至若茶之為物,擅甌閩之秀氣,鍾山川之靈稟,祛襟滌滯,致清導和,則非庸人孺子可得知矣。我這裏的規矩為三點與三不點‘品茶’,‘三點’為新茶、甘泉、潔器為一,天氣好為一,風流儒雅、氣味相投的佳客為一;反之,是為‘三不點’。所謂:罷定磐敲鬆罅月,解眠茶煮石根泉。我雖未似師被衲,此理同九悟了然。道長非那醃臢濁物一等俗人,故有好茶相待。”


    高峒元根本無心聽她打機鋒,故意裝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起身致謝,道:“我真是井底之蛙,今日幸得渡師教導,方領悟一番超凡入聖的道理,從此可以洗淨俗腸,重開眼界。”


    於是,釋渡閑又叫人烹了一壺好茶,各吃了兩鍾,說了些體已知心話,在博山爐焚些龍涎香。小尼接下鍾盞,出了屋去。釋渡閑這才問道,“適間失迎得罪,不知道長賜顧,有何見教?”


    “不滿渡師,這一次小道貿然而來,是有一件特大的難事,請渡師慈悲的。”


    “哦?”


    “小道在京中多年,尚算小有人脈,這一次,朝中某大佬將我找了去,意圖在府中開一場法會,特別交代,要請降恩堂的大德之士到場,以增華踵事,故而派小道前來,向渡師援請一二。還請渡師俯準。”


    釋渡閑很快的搖搖頭,她當然知道,這樣的話不過是高峒元的遁詞,實際上,隻是想將門下女尼,宣入府中,行風流之事,而降恩堂卻是從來不應外差的,隻怕一朝走露風聲,引起內外震撼。


    “本來以道長和貧尼之交,要幾個小徒過府去,原也並無不可,隻不過,道長也知道,降恩堂之中的出家人,多為貧苦女子,而且,入佛門之日無多,佛發尚淺,實在不敢人前宣揚,為方家恥笑啊。因此,即便……”


    “渡師有所不知,這一次的來人,來頭極大。非平常人可比。渡師?”


    “阿彌陀佛。菩薩眼中,眾生平等,又如何說的上來頭二字?”


    高峒元心中大罵:若不是看重來人的銀錢、地位,你這降恩堂豈不是也和那私娼妓寮一般無二了嗎?如今倒和自己說什麽眾生平等的昏話?


    他眼睛一轉,又再說道,“渡師,這您可就錯了。佛家眼中,眾生平等不為虛妄。但在凡夫俗子看來,一朝首輔的肅大人難道也是可以和彼此同歸一等的嗎?更不必提,這一次非是為肅大人府上,而是為肅大人的主子,也是我大清億兆黎庶同尊之人做孝敬之事——渡師以眾生平等之詞為遁,隻怕真有一天惹怒了主上,不要說血流漂杵就是不遠,隻怕您這降恩堂,也休想再操行得下去了吧?”


    釋渡閑楞了一下,“道長的意思是說?這一次要貧尼門下‘伺候’的,是這位主子?”


    高峒元久久不置一詞,一直到釋渡閑略覺有些心慌氣短之時,方才冷笑開口,“並不是在下大膽,有意蒙蔽渡師,不過此事事關重大,隻可你知我知,萬萬不可再有第三人知曉啊。”


    釋渡閑無語,看樣子是心動了。要是真的能夠以門下弟子上邀帝寵,則富貴榮華,就在不遠了!隻聽高峒元又說道,“不過嘛,渡師,還有幾句話是要說在前麵的。”他說,“肅大人所派的門人提前知會過,有兩點要求。”


    “哦?敢問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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