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九日,封衙期結束,休息了整整一個月的大小官員重新穿戴起朝服,掛上朝珠,到各自所屬的衙門中辦差。


    皇帝心中一直掛念著封衙期內和閻敬銘幾個人的一番對話,軍機處叫起的時候,又一次問起了此事,“如今戶部銀庫中有多少存興了


    “確切數字,請容臣下去之後認真梳理,再來禦前回奏。”閻敬銘這樣答,“但臣粗略估算,總在三萬萬六千萬兩上下。”


    “嗯,明天吧,把準確的數字報上來。這些錢看起來很多,但一旦國家有事,銀子就得像水一般的花出去,再多的錢也不敷使用。”他說,“今後啊,很多傳辦的差事該免就免,該省就省,別總想著國家有錢,用起來大手大腳,沒個節製;等到正用的時候,捉襟見肘。”


    “皇上所言極是,臣當認真曉諭臣下。”


    “還有,上一年雲南、廣西兩省報銷的軍費銀子,怎麽花了這麽多?朕記得對俄羅斯作戰的時候,也隻是一千餘萬,這回的時間更短,士兵傷亡的情況也好得多,怎麽反倒多出很多呢?”


    “回皇上話,這裏麵有個緣故。”閻敬銘不慌不忙的說道,“此番所用的貳仟叁佰萬兩銀子,有一大部分是用來休整海軍在海戰中損毀的船隻。另外,兵部更又向安慶造船廠及馬尾造船廠訂購了十二艘雷加級炮艦,因此之故,花用也就大了一些。”


    “這也就罷了。”皇帝說道,“朕知道,曆來這種軍費報銷,都是戶部、工部、兵部的書辦、主事大發財源的好機會。鹹豐七年、鹹豐十一年兩場大戰之後看來,即便是朕一再申令,卻也沒有很大效果――這些混賬東西,刀架到脖子上兀自不肯縮閻敬銘朕告訴你,這一次戶部差事再要是出現如此下賤的事體,不論追查倒誰,朕都一概不饒!到時候,先從你你這個奉旨管部的軍機大臣辦起!你別怪朕言之不預,嗯?”


    閻敬銘心中一驚以頭觸地,“臣都記下了!”


    退下之後,閻敬銘暗自驚心,向來軍費報銷,是戶部司官與書辦的生財大道。而據京中傳聞,以戶部侍郎署理尚書的王文韶和另一名軍機大臣,牽涉在一樁報銷案內,據說是納了巨賄。


    雲、桂兩省的報銷案在上年年底就已經發動,兩廣總督岑毓英和雲貴總督劉坤一分別派出糧道崔尊彝和永昌府潘英軍攜帶巨資,來京打點。走的是太常寺正卿周瑞清的路子。


    周瑞清是正三品的大京官,但同時任軍機章京,為他二人分別向王文韶、景廉遊說。他來的時機也是甚巧,杜翰因病請假賦閑在家,由王文韶署理部務,大權在握,足可了事。但戶部書辦要十三萬銀子,講價講不下來的當兒,周瑞清前後彌縫,一手托兩家,所以戶部書辦讓步以八萬兩銀子了結。


    凡是軍費報銷案子雖由戶部主管司承辦,但一定要知會兵部和工部牽涉既廣,難包內幕不會泄露,倘或說了無用,則徒然結怨,不過私下誹薄歎息而已。


    旁的人也還罷了,在戶部衙門中當差有將近兩年之久的三阿哥載,雖然他任職的福建司和這一次軍費報銷所屬的沒有直接關係,但彼此都是在部中任職,隻是捕風捉影聽到的消息,也足以讓年輕人覺得震驚了。


    但他多了個心眼兒,並未直接到禦前去找皇帝訴說,轉而在退值之後,到了老師的府中,給老師和師母請過安之後,師弟兩個在書房對坐,“學生想,將此事向皇阿瑪稟明,也好徹底整治整治京中各衙門的這些歪風!老師以為呢?”


    徐桐沉吟片刻,搖搖腦後的小辮兒,“此事,難啊!”


    “老師這話怎麽說?”


    “三阿哥,你有這一番革弊興利的勇氣,為師自然不好攔阻,但你想想,即便奏報給皇上,到時候把這些人殺的殺,抓得抓,就能解決了嗎?鹹豐七年、十一年的時候,兩次對外用兵,為報銷軍費銀子一事,朝廷殺的人還少嗎?”


    甘疑惑的眨眨眼,這兩件事爆發的時候,他年紀還很小,不知其詳,“也是有人從中侵魚嗎?”


    “照我看來,比之這一次,還好一點哩!”徐桐是一派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那兩次,一次是朝廷初次對外征戰;一次是皇上親自領兵在外。軍中各種苛求,皇上心中總還有一本帳,下麵的人也不敢肆意妄為;而這回,情形又自不同啦。”


    他說,“若是爆發起來的話,不知道又要有多少人人頭落地,家破人亡呢!”


    “那,照老師這樣說,就由著他們貪嗎?”甘終究是年輕人,自己表麵上是戶部普通書辦,但內裏卻是天家血脈,自問不能做到對京中各部院中的這些弊政視而不見,“朝廷……皇阿瑪這些年勵精圖治,所積攢的這些身家,就白白落入這些人的口袋?”


    徐桐微笑起來,“這■是不行的。不但不行,而且此事一旦爆發,皇上衝天怒火可發泄,怕又要大開殺戒了。”他說,“但三阿哥,你想過沒有,此事若是由你舉發,日後當回如何?”


    不等載說話,他自己給出了大案,“即便一時之間,你能夠盡得皇上之心,但隻恐蒙君父信重之外,換來的,卻是京中各部所有弁員的記恨呢!長久以往的下去,你日後如何?”


    這句話把載所有的勇氣化解為無形!即便得皇阿瑪的賞識,也隻是一時一事之得;而得罪了京中大大小小所有的官員,自己日後如何立身?即便皇阿瑪對自己榮寵不衰,等到他年華老去,怕在選擇繼位之人的時候,也要考慮朝臣的立場吧?到時候,自己又將如何?


    “那”他的語調變得開始艱難起來,“就眼睜睜的看著他們這些貪墨國家的銀子,而不發一言?”


    “你擔心什麽?你不說話自然有人說話。你還怕王夔石、景秋萍之流真的可以一手掩盡天下人的耳目嗎?”徐桐老神在在的說道,“我想,等到事情發作開來,皇上一定會找你去問話,到時候你再和盤托出,不勝過今日這樣破釜沉舟一般的背水一戰?”


    載點頭“既然如此,我就按照老師所教授的去做!”


    事情的進展正如徐桐所預料的那樣,眼見閻敬銘奉了嚴旨,徹查兩省報銷案中的賄賂情事,便有熱心的人揭露弊端。其中有一個叫陳啟泰的禦史,多方打聽,人言鑿鑿,便上了一道奏折,指參周瑞清而且說明存銀處所,語氣中也關連到戶部堂官,自然不能不辦。


    但是,查辦的諭旨,十分簡單隻說:“禦史陳啟泰奏:太常寺卿周瑞清包攬雲南報銷,經該省糧道崔尊彝,永昌府知府潘英章來京匯兌銀兩,賄托關說等語,著派麟書、潘祖蔭確切查明,據實具奏。”


    不提王文韶和景廉,同時隻指派刑部滿漢兩尚書查辦,看上去並不像皇帝當初所說的那樣雷厲風行京中便開始有人上下活動意圖救一救這兩個即將落水的戶部滿漢尚書。


    甚至鄭敦謹和額勒和布也在心中打著先作回護之計的盤算,隻把這件事當作通常弊案想輕描淡寫的糊弄過去。


    清流中人自然不肯放過,雖然明發的諭旨中並未有什麽切責的語句,但張佩綸、#阝承修,以及後起之秀的盛昱等人,都在內外場合大為不滿,私下表示,倘或刑部不能秉公查辦,就連這兩個刑部少尚書也一起參了。


    額勒和布聽得這話,大起恐慌,鄭敦謹卻相當沉著,抱定按部就班、公事公辦的宗旨,首先就指派司官去打聽廣西糧道崔尊彝和永昌府知府潘英章的下落。


    這要找吏部,因為崔尊彝和潘英章都是升了官進京引見的?潘英章是在上年九月裏到京的,引見過後,十月中旬‘驗放,,過了兩個月領到‘部照,,應該早就回雲南永昌府上任去了。


    崔尊彝原來是個補道,分發廣西,派充‘善後局總辦,,也就是廣西軍務的後路糧台,軍費報銷正該由他主辦。他是上一年春天放的糧道,進京引見以後,二月初十‘驗放,,十二天以後就領到了‘部照,,卻不回雲南到任,請假回安徽原籍掃墓。


    “這就有毛病了。”鄭敦謹在白雲亭冶食的時候,對額勒和布和朱光第等人說,“就有雲桂兩省報銷案的,崔尊彝是案內主角。十二天拿到部照,快得出奇,且又請假回籍,這明明是聽得風聲不妙-,有意避開。”


    “這話不錯。不過,我們該按規矩辦,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回籍也好,赴任也好,隻要案子裏要傳他,盡可行文該管省分辦理,這不必擔心,現在要防商人逃走,先動手要緊。”


    於是即時知會步軍統領衙門,去抓兩個人,一個順天祥匯兌莊的掌櫃王敬臣,一個是乾盛亨匯兌局的掌櫃閻時燦,因為陳啟泰的原折中說:崔尊彝和潘英章‘匯兌銀兩,,就是由雲桂兩省匯到這兩處地方,而且存貯備用的。


    王敬臣和閻時燦已經得到消息,雖感驚慌,卻並未逃走,因為一逃便是畏罪潛逃,再也分辯不清,所以等官差一到,泰然跟隨而去。


    帶到刑部衙門,由秋審處的司官審問,因為是傳訊證人,所以便衣談話。先帶王敬臣,供稱是雲南彌勒縣人,到京已經五年,在打磨廠開設順天祥匯兌莊,專做京城與雲貴兩省和廣西的匯兌生意。


    “廣西善後局崔總辦,有沒有從南寧匯款到你那裏?”


    “不知道。”王敬臣答道,“小號向來照同行的規矩,認票不認人。”


    “永昌府潘知府,拿票子到你那裏兌過銀子沒有?”


    “有的。”


    “什麽時候?”


    “從去年秋天到這一年的冬天,臨近年底,陸續取用,不止一次。”


    “共幾次,總數多少?”


    “總數大概六萬多銀子,一共幾次記不得,小號有帳好查的。


    “你開個單子來。”


    王撖臣退下去開單子。趁這空隙提閻時燦?他是山西票號發源地的平邈縣人,在巾帽胡同開設乾盛亨匯兌局。


    問他的話跟問王敬臣的相同,一樣也開了單子,由南寧匯來的銀子,每處都是六萬七千兩,但崔尊彝另外在順天祥借用了兩萬八千兩。


    “這樣看起來?你跟崔總辦是有交情的。”秋審處司官抓住這一點追問。


    “崔總辦在廣西多年,署理過藩台,雖沒有交情,名氣是知道的。”王敬臣又說,“他借銀自然有保人,小號不怕他少。”


    “保人是誰?”


    “就是永昌府潘知府。”


    “那麽,你怎麽又相信潘知府呢?”


    “回老爺的話。”王敬臣答道,“潘知府是現任知府,‘放京債,的當然相信。”


    “好?我再問你,崔總辦、潘知府在你鋪子裏取了銀子,作什麽用?”


    “那就不知道了。”


    問到閻時燦,也是這樣回答。京裏的匯兌莊及票號,都結交官場?凡有外官來京打點,都由他們牽線過付,崔、潘二人的銀子作何用途,決無不知之理,隻是他們要推諉,無奈其何。唯有交保飭回。


    這下一步,刑部六堂官的意見不同,有的主張正本清源?先傳崔尊彝、潘英章到案?弄明白了案情再說,有的卻以為不妨請旨令飭周瑞清先遞‘親供,。


    商量結果?讓周瑞清先遞‘親供,,但這有許多不妥處,第一,片麵之詞,礙難憑信;第二,周瑞清是軍機章京,案情未明了以前,不宜將軍機處的人牽涉在內。因此決定奏請飭下雲南及安徽的督撫,飭令潘英章,崔尊彝‘迅速來京,赴部聽候質訊。,


    上諭照準,而且對太常寺卿周瑞清作了處置:“著聽候查辦,毋庸在軍機章京上行走。”


    周瑞清被撤出軍機,‘聽候查辦,,而且用的是明發上諭,可見得皇帝對這一案的態度,是要秉公辦理,不問周瑞清有何背景。剩而便頗有人為王文韶擔心。


    人言如此,天象偏偏又示警了。去年見於西北的掃帚星,清明前後再度見於東南,照例下詔修省,而亦必有言官論述時事,箭頭自然而然地又指向王文韶和景廉。


    有個湖北人叫洪良品,是陳啟泰的同年,官居江西道禦史,上了一個奏折,引敘史實,說星變皆出於政失,所以古代遇有災異,往往罷免宰輔,因為燮理陰陽,咎不容辭。現在皇上垂拱而治,國事所賴,全在軍機大臣,接下來就提到雲南報銷案:“臣續有風聞,為陳啟泰所未及言者。


    近日外問哄傳,雲桂報銷,戶部索賄銀十三萬兩;嗣因皇上一力革弊,恐其持正駁詰,始以八萬金了事,景廉、王文韶均受賂遺巨萬,餘皆按股朋分,物議沸騰,眾口一詞,不獨臣一人聞之,通國皆知之。蓋事經敗露,眾目難掩,遂致傳說紛紜。臣竊思奏銷關度支大計,數十年積弊相仍,全賴主計之臣整頓,以挽積習。景廉曆任封圻,王文韶久經部務,皆深知此中情弊者,使其毫無所染,何難秉公稽核,立破其奸?乃甘心受其賄賂,為之掩飾彌縫。以主持國計之人,先為罔利營私之舉,何以責夫貪吏之藉勢侵漁;蠢胥之乘機勒索者也?”


    因此,洪良品‘請旨立賜罷斥,景廉、王文韶,或者‘照周瑞清例,撤出軍機,一並聽候查辦。,最後還發了一段議論:“夫天道無常,人事有憑,前日之樞垣用柏、文祥而大難可平,今日之用景廉、王文韶而災眚屢見,感應之機,捷如影響。”


    這道奏折,雖隻攻的是景廉與王文韶,但恭王、曾國藩等看了,心裏都很難過。從前大難之平歸功於文祥,今日天象示警,又應在景廉和王文韶身上,仿佛其餘的軍機大臣中都屍位素餐,庸庸碌碌,無功無過之可言,豈非渺視。


    這自然也使得景廉與王文韶更為不安,唯有表示請求解職聽勘。官樣文章照例要這樣做,其實希望大事化小,最好駁掉洪良品的奏折,來個‘應毋庸議,,無奈這話說不出口,就能出口,恭王亦未見得肯支持,倒不如放漂亮些。


    “這件事很奇怪啊!”皇帝似乎也很難過,“重臣名節所關,想來洪良品也不敢隨便冤枉人!”


    這竟是洪良品的‘先入之言,,已為皇帝所聽信,閻敬銘的顏色就有些變了,不過多年來也有練就的一套功夫,能夠聽如不聞,毫無表情


    恭王也覺得話鋒不妙-,更不敢為景、王二人剖白,隻順著他的話答道:“皇上聖明,重臣名節甚重,象這類事件,總要有確實證據。禦史雖可以聞風言事,亦得有個分寸,得著風就是雨,隨意侮蔑大臣,這個風氣決不可長。”


    “當然,當然。凡事要憑證據。你們找洪良品來問一問,問清楚了再說。”皇帝滿臉歡笑,但在眾人細細品來,怎麽看怎麽都像是不懷好意似的。糸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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