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恭王略一躊躇,決定為整個軍機處避嫌疑,“臣請嘴,可否另派王公大臣,飭傳洪良品詢問明白。”


    “可以。派老五好了。”皇帝又說:“潘祖蔭為人公正,讓他在一起問。”[]


    於是即時擬旨明發,說是‘事為朝廷體製,重臣名節所關,諒洪良品不敢以無據之詞,率行入奏。著派親王、翁同飭傳該禦史詳加詢問,務得確實憑據,即行複奏。,


    這是個令人震動的消息。參劾部院大臣的事,不是沒有,但無非失職、徇情之類,象這樣公然指控‘受賄巨萬,,而且請求‘立賜罷斥,的情事,是上百年所未有的,因而有人預感著將會發生政潮。


    在潘祖蔭當然不希望如此。王文韶是京中南派的重鎮,後來更拜在曾國藩的門下;如果他垮下來,於軍機大臣的臉麵上,怕也不是很好看了。


    既然如此,一動不如一靜,能夠保住王文韶,賣給他一個大大的人情,最為上策。


    打定了這個主意,先托人去抄洪良品的‘折底,,靜等王發動。王到第二天早晨才來跟他接頭,約定下一天的中午,在宗人府傳洪良品問話。本來應該遵旨立刻辦理的,潘祖蔭有意以書房功課為推托,將時間延後,好讓王文韶和景廉有辰光去作釜底抽薪的挽回之計。


    事實上行文也得費一番工夫,因為是奉旨傳訊,等於皇帝親自詰問,所以由侍衛處辦公事,通知都察院,轉知洪良品應訊。


    洪良品早就有準備了,寫好一個‘說帖,,到時候赴宗人府報到。王和潘祖蔭相當客氣,首先作揖,延請落座。


    “想來已經看見明發了?”王首先開口。


    “是的。”洪良品探手入懷取出說帖遞了過去。


    王接了過來,隻見說帖上寫:“江西道監察禦史洪良品謹呈”。翻開裏頁,匆匆看了一遍,隨手交給一邊的潘祖蔭。


    潘祖蔭從頭細看,與折底無甚區別,覺得都是空泛的指責並無確實證據,心中有些歡喜,口中卻說:“未免太空了。”


    “禦史聞風言事,既有所聞,不敢不奏。”洪良品凜然回答。


    “大臣受賄,不會親自跟行賄的人打交道。”潘祖蔭這樣問,“什麽人過付,在什麽地方交納?足下總知道吧?”


    “不知道。”洪良品大搖其頭,帶著些不以此一問為然的神情“這樣的事,豈有不怕禦史知道之理?當然私相授受,非外人所能得見。”


    “既然外人無法得見,又何從辨其真假?”


    “物議如此。也許是局中人自己泄露出來的。”


    “所謂的物議,究竟是那些人在傳說你亦不妨指幾個人,作為證據。”


    洪良品又大搖其頭:“萬口同聲,無從確指。”


    “我倒要請教,”王問道,“此外還有什麽證據?”


    “沒有。”


    “就是聽人所說?”


    “是。”洪良品答道:“我的話都在說帖裏麵,請王爺垂察。”


    再問也無用了,送客出門。王跟潘祖蔭就在宗人府商議複奏,自然是據實而言同時將洪良品原送的說帖一起送了上去。


    下一天清流在鬆筠庵集會,預備支援陳啟泰和洪良品。座間傳閱洪良品的說帖無不盛讚,隻為想先睹為快的人太多,所以清流中後起之秀的盛昱,自告奮勇,高聲誦讀:“竊維賄賂之事,蹤跡詭秘,良品不在事中,自無從得其底蘊。但此案戶部索賄累累,現經刑部取有乾盛亨、天順祥帳簿確據,前禦史陳啟泰奏:崔尊彝、潘英章交通周瑞清賄托關說,外間喧傳,賄托者,即賄托景廉、王文韶也;關說者,即向景廉、王文韶關說也。巷議街談,萬口如一,是賄托之實據,當問之崔尊彝、潘英章;關說之實據,當問之周瑞清。然則景廉、王文韶受賄非無據也,崔尊彝、潘英章即其據;良品非無據而率奏也,人人所言即其據。以樞臣而大招物議,是謂負恩;聞人言而不以奏聞,是謂溺職,且禦史例以風聞言事,使天變不言,人言亦不言,亦安用此屍素禦史為耶?良品與景廉、王文韶素無往來,亦無嫌怨,使非因物議沸騰,何敢無端誣蔑?實見時事艱難,天象如此示變,人言如此確鑿,故不能不據實以奏。”


    讀到這裏,隻見有人奔了進來,手裏高揚一張紙,大聲說道:“上諭下來了!”


    此人是國子監的一個博士,姓劉,亦算是一條‘清流腿,,他排闥直入,徑自去到#阝承修麵前,將邸抄遞了給他。


    “‘此案必須崔尊彝、潘英章到案,與周瑞清及戶部承辦司員,並書吏、號商等當麵質對,庶案情虛實,不難立見。,”鄧承修念到這裏,以手加額閉著眼說了兩個字:“痛快!”


    “這還不能算痛快,且不免遺憾。”張佩綸大聲說道,“景、王二人,何可相提並論?”


    “公意雲何?”盛昱問說。


    “景秋坪情有可原,王夔石萬不可再容。”


    這兩句話,出於清流之口,特別是堋於張佩綸之口,差不多就算定評,也注定了他們的官運。鄧修瞿然而起,帶些歉意地說:“我又要出手了。”


    於是就在鬆筠庵中,專有陳設筆硯,供清流草諫章搏擊的餘屋,鄧承修文不加點地擬好折底,邀了張佩綸和盛昱來商量。


    奏折的第一段是懷疑刑部未必能遵諭旨,徹底根究,因為象這樣的曖昧營私之舉,不是經手過付的人,不可能握有確實證據,即令有確實證據,亦非嚴刑逼供,不肯吐實。何況被參的王文韶,仍是戶部的堂官,縱使刑部堂官公事公辦,無所回護,而司官為了將來的禍福,可能不敢得罪王文韶潛通聲氣,預為消弭。再說,崔尊彝、潘英章雖奉嚴旨催傳到案,但輾轉費時,何弊不生?


    “入手便探驪得珠了!”張佩綸表示滿意,關鍵就在‘被參之王文韶未解權柄,這一句上。換句話說如果要根究,非先叫王文韶交卸差事,消除刑部司官的顧慮不可。


    “你看第二段!”#阝承修矜持地微笑著,顯見得第二段是他的得意之筆。


    看不到幾行,張佩綸脫口讚了一聲“好”,接著,搖頭擺尾地念出聲來,“臣竊謂進退大臣與胥吏有別,胥吏必贓證俱確始可按治,大臣當以素行而定其品評,朝廷即當以賢否而嚴其黜陟。”


    “這是有所本的。”#阝承修笑道,“記不記得曾侯論心罪的話?”


    這一說,張佩綸和盛昱都想起來了。上一年的臨近年終的時候曾國藩以退為進,言語之中有要挾之語,事後皇帝降旨,讓曾紀鴻進總署衙門當差;曾國藩感於聖德,更羞於一己之私,連夜進宮請罪,鬧了個灰頭土臉。#阝承修這句‘大臣當以素行定其品評,就是大約套用了曾國藩的原意。


    “話雖如此,涵義更深一層。”張佩綸說“我輩搏擊當奉此為圭臬。”


    “此所以景秋坪可恕。再往下看吧!”


    提到景廉#阝承修說他‘素稱謹飭,不應晚節而頓更。但此案事閱兩年贓逾巨萬,堂司書吏,盡飽貪囊,景廉總司會計,未能事先舉發,縱非受賄,難免瞻徇,或者以其瞻徇,遂指為受賄,亦未可知。,


    “這又未免開脫太過了。”張佩綸這番話也算是誅心之論,指的是景廉當年在山東任巡撫的時候,泰安府下轄的萊蕪、平陰兩縣所出的謀害禦史崔荊南的大案,因為景廉處事糊塗,在案情大白天下之後,把他發到烏魯木齊軍前效力――這樣的事情對旗人而言,不算是非常嚴重的過失,過了幾年,有人在皇上麵前說說他的好話,將他釋放回京了


    “就這樣吧!”盛昱為景廉乞情,“勿過傷孝子之心。”


    這是指景廉的兒子治麟,他是鹹豐十三年的翰林,頗有孝友的聲名,張佩綸跟他雖無往來,卻很敬重其人,所以聽盛昱這一說,就不開口了。


    再往下看,#阝承修的筆鋒橫掃,簡直剝了王文韶的皮,說他從軍機章京外放,到安徽當道員,‘親開錢鋪,黷貨營私。,


    “這是要實據的。”張佩綸問道,“確有其事否?”


    “自然有。王家的錢莊開在安慶,你去問安徽的京官,何人不知?”


    “那就是了。”張佩綸便往下念:“及躋部院,力小任重,不恤人言;貪穢之聲,流聞道路。議者謂:前大學士倭仁履行清潔,惟援引王文韶以負朝廷,實為知人之累。眾口僉同,此天下之言,非臣一人所能捏飾,方今人才雜糅,吏事滋蠹,紀綱墮壞,賄賂公行,天變於上,人怨於下;挽回之術,惟在任人,治亂之機,間不容發,若王文韶者,才不足以濟奸,而貪可以誤國。”


    “好一個‘才不足以濟奸,貪可以誤國!,”盛昱插進去發議論,“這是對王某的定評,亦是對吏治的針砭,然而亦不能獨責王某,領樞廷者豈得辭其咎?”


    “是的。”#阝承修深以為然,“這點意思很可以敘進去。”說著,就要提筆添改。


    “不必!”張佩綸勸阻,“曾大人最近便血,病勢不輕,勿為過情之舉。”


    #阝承修接納了勸告,同時也接納了張佩綸的意見,特為添上一段:“乞特召一二親信大臣,詢以王文韶素行若何?令其激發天良,據實上對。如臣言不誣,乞即將王文韶先行罷斥,使朋比者失其護符,訊辦者無所顧忌,天下之人知朝廷有除奸剔弊之意,庶此案有水落石出之時。如臣言不實,則甘伏訕上之罪。”


    斟酌停當,由盛昱代為抄繕。諸事皆畢,時已入暮。外麵‘清流腿,和‘清流靴子,都還未散,一見他們三個人,立刻趨陪左右,旁敲側擊地探問。這三個人隻矜持地微笑著,顯得神秘而嚴重。最後,張佩綸才說了句:“鐵香有封事。大家明天看邸抄吧!”


    鄧承修號鐵香,人稱‘鐵漢,,凡有搏擊,毫不容情。這一道奏折可以猜想得到,必為王文韶而發,更可以預料得到,詞氣必不如洪良品那樣緩和。加以這一天夜裏,刑部會同步軍統領衙門,大捉戶部書吏益見得大案大辦,情勢嚴重,所以第二天中午,專有關心時鯫的人守在內閣,等看邸抄。


    午初時分,發抄原折以外,上諭下來了,說的是:“本日召見軍機大臣,據王文韶力求罷斥?懇請至於再三。王文韶由道員曆任藩臬,擢授戶部侍郎,並令在任上暫署尚書事,數年以來,辦事並無貽誤。朝廷簡任大臣?一秉至公;該給事中稱為倭仁所援引,即屬臆度之詞。現在時事多艱,王文韶受恩深重,惟當黽勉趨公,力圖報稱,仍著照常入直,不得引嫌固辭。”


    王文韶雖被留了下來,但案子卻並不馬虎?上諭中說:“至雲南報銷一案?迭經諭令鄭敦謹、額勒和布嚴行訊辦,定須究出實情!景廉、王文韶有無情弊?斷難掩飾。著俟崔尊彝潘英章到案後,添派親王、潘祖蔭會同查辦。”


    前後對看,皇帝的意思便頗費猜疑了。有一說,王文韶為鹹豐八年的一場大政潮,皇帝心中對他那個早死的錢林總是抱有幾分屈枉之下的憐惜之心,所以對這一案,有意保全庇護。另一說則正好相反,認為皇帝有心借此事要大刀闊斧作一番整頓,眼前不讓景廉、王文韶抽身,正是要等案子水落石出,拿他們兩人置之於法,作為徹底整飭吏治的開始。


    但不論如何,添派親王和潘祖蔭會同查辦,意味著案子隻會大,不會小,特別是有親王在內,更意味著案內涉嫌的人,不止於三品官兒的崔尊彝和周瑞清。向例,涉及一二品大員的案件,方派親王查辦。


    但案子從中午審到晚上,商人也好,戶部的書辦也好,都是支吾其詞,始終不肯透露實情,秋審處的總辦,主審本案的剛毅相當焦急。


    “堂上一直在催!”他跟他的同僚說,“上諭上‘定須究出實情,這句話,得有交代,我看,隻好動刑了。”


    刑部司官問案,重在推求案情,難得用刑,但這一案情況特殊,大家都覺得剛毅的辦法亦未嚐不可,隻有另一個總辦沈家本,態度比較緩和。


    “那些票號掌櫃,戶部書辦,平日起居豪奢,何嚐吃過苦頭?隻要嚇一嚇他們就行了。”沈家本說,“能不動刑,最好不動。”


    “你倒試試看!”剛毅不以為然,“我原來也是這麽想,無奈民性刁頑,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明天一定得有個結果,此案千目所視,刑部不能丟麵子。”


    於是第二天問案的情形就不同了,傳了提牢廳的差役伺候著。將人犯帶上堂來,剛毅先提警告,倘有人不說實話,自己皮肉受苦。接著便從商人王敬臣問起。“王敬臣,你開票號,豈有不知同行例規的道理?凡是捐官上兌,請誥封之類的,應納官項,向例都由票號經手代辦。你們跟六部書辦,都有往來,外省官員匯到票號的銀子,用到什麽地方,那有不曉得的道理?你說,廣西、雲南匯來的銀子,是怎麽支出去的?”


    “回老爺的話,實在不知道。”


    “還說不知道!”剛毅大怒,使勁拍著桌子說:“我教你知道!掌嘴!五十。”


    “喳!”值堂差役齊聲答應。其中一個右手套著皮掌,踏上前來,對準王敬臣的臉就抽,左右開弓,手法極其熟練。王敬臣“哇哇”大叫,抽不到十下,就打落了兩個牙齒,滿嘴是血。


    “我招,我招!”


    隻要犯人一說“招”,行刑的就得住手,不然便有處分,但其中當然也有出入。王敬臣為人吝嗇,從吃上官司,一個小錢都不肯花,差役恨他,所以‘招,字已經出口,還使勁抽了他一巴掌,將門牙都打掉了。


    這一下識得厲害,王敬臣比較老實了,說聽潘英章談過,雲南匯來的銀子,是辦報銷用的。崔尊彝到京以後,曾經有兩封給周瑞清的信,是由他鋪子裏的夥計送去的。


    “信上說些什麽?”


    “回老爺的話,信是封口的。”


    剛毅自己也發覺了,這話問得多餘,便又喝道:“還有什麽話?一起說了,省得費事。


    “小的不敢隱瞞,就是這些話。”


    看樣子,也就是如此了。剛毅吩咐押下王敬臣,另問戶部跟工部的書辦。這些人就不如王敬臣那樣老實,熬刑不招。剛毅自覺刑部司官,須格外**,不便動用大刑,隻好改換方式,請沈家本用水磨功夫去套問。


    旁敲側擊,一層一層慢慢往裏逼,總算從戶部書辦褚世亨口中套出幾句話,廣西、雲南報銷案是兩省司院中一張一盧兩書辦擬的稿,派辦處一陳一沈兩書辦經手複核以後,才送上司官,轉呈堂官畫的稿。


    所獲雖不多,無論如何是抓著了線索。剛毅當麵向堂官細陳經過,決定采取穩健而不放鬆的宗旨,即刻行文戶部,將張、盧、陳、沈四書辦“嚴密查傳,迅予谘複。”


    複文很快地就到了,說這四個書辦都傳不到,已經奏請捉拿。糸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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