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冉延清


    吃罷晚飯,看看天色已經向晚,為了不耽擱商成的休息,冉濤他們就告辭了。


    商成一直把他們送到驛館門口。在門口台階上分手時,他再次囑咐冉濤說:“你盡快派人把修路的卷宗送過來。”冉濤點頭答應,在台階下又和幾個同僚朝商成拱手作了禮,就轉身朝大街上走去。


    商成站在台階上注視這幾個敦安的地方官離開,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這條短巷的盡頭,才低著頭回上房。他有心事。他在想著敦安縣修路的事情。修路是好事,交通越便利,地方上的發展才會越快越穩健,但這同時也意味著一大筆預算之外的開支――衛署能同意這筆開支嗎?陸寄會答應嗎?


    他一邊想,一邊埋頭走路,完全沒有注意到上房裏已經點起燈火,乍然從光線暗淡的庭院裏走進屋,滿屋子紅耀耀的光暈登時刺得他眼睛難受。他猛地閉上眼睛,過了一會才小心翼翼睜開……


    雖然外麵天還沒黑盡,但是上房的東西兩壁角已經擺著兩架掐絲銅鈕鐵燭台,架子上各柱著六枝呼呼燃燒的羊油大蠟,搖曳的火苗子冒著黑煙躥起老高。屋子裏現在亮堂得比晌後日央時分還要強十分,連牆沿上被椽子壓得迸裂的泥灰縫隙都瞧得一清二楚,隨著蠟燭的火舌延縮而一明一暗。霍士其坐在桌案邊,正神不守舍地發著愣怔。


    他走過去在桌案的另一邊坐下,伸手翻了翻桌上霍士其帶來的幾份軍報邸報,也沒看,自己給自己倒了盞冷茶湯,喝了一口然後問道:“叔,您在想什麽呢?”


    霍士其全然沒留意到他回來了,冷不丁被他開口一問,支吾了好幾聲才從怔忪中清醒過來,慌亂地掩飾說:“沒想什麽。就是有點擔心北邊幾個縣水利。出來這一個多月,也不知道進展如何。”商成微微一笑,也不說話,隻是又給空了的茶盞添滿,順手拿了個幹淨碗盞也給霍士其倒了一碗。他知道霍士其的心事沉,不僅擔憂著家裏人,還掛念著那個桑什麽的女人。這種事情他幫不上太多的忙,空口說寫不著邊際的安慰話他又覺得沒意思,幹脆就不言聲,挑了份邸報拿在手裏翻閱著標題總攬。


    霍士其也停了話,端著茶盞怔怔地出神,半晌他突然問:“你覺得明緒這個人怎麽樣?”


    這話問得沒頭沒腦,商成楞了一下才抬起頭問道:“你是說六伯?”他很奇怪霍士其為什麽會突然提起霍倫,於是就含混地說,“還不錯。”很難用一句話評價霍老六這樣的老吏。說他辦事不負責任是肯定不合適的,但是說他辦事賣力也不對,這麽多年經辦衙門公務,功勞苦勞都有,辦砸的事情也不會少,也不排除有時是專門把事情辦壞……他合上邸報,思忖著問道:“你怎麽突然想到他了?”


    霍士其抿了抿幹澀的嘴唇,說:“也不是突然想到他的。在屹縣時,六伯邀我,邀我們過他家裏去坐……”商成插話說:“什麽時候的事情?我怎麽不知道?”“就是臨走的前一晚。那天你在南關大營和轉運司的人談公事,所以我就沒讓他去請你。我和他拉了半宿的話,要不是六哥告訴我,好些事情我都不知道……”


    商成微微皺了下眉頭。自打霍士其重新登公門開始,就沒少在他麵前說喬準的壞話,弄得他不勝其煩,有兩次甚至因為這事而當麵說了幾句重話,弄得霍士其下不來台,可過後霍士其還是我行我素,找著機會就要詆毀喬準……


    他心裏不舒服,臉上就流露出一些不耐煩的神色。霍士其注意到商成的臉色陰鬱下來,就馬上改口說:“……六哥,不,霍倫說,他現在這個縣主簿幹得很不順心。他和喬準以前就不對路,現在一個是縣令一個是主簿,更是矛盾重重,三天兩頭爭得不可開交,連正常的公務都沒力氣去辦。”


    商成認真地聽著。這些事情他很早就知道了。但是他有他的看法。雖然喬準同樣不是個胸襟開闊的豁達人,處置地方政務的水平也不見得有多高,然而不可否認的是,這個人做事還是很穩妥的,屹縣在他手裏一切都很平穩――這一點尤其重要。對於屹縣當前的情況,衛署和端州府都很滿意。


    “霍倫說,他在屹縣實在是幹不下去了……”


    商成立刻警惕起來,若有所思地凝視著霍士其,等著他把話說下去。但霍士其似乎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於是商成問道:“霍倫自己是怎麽樣一個想法?”


    霍士其半天沉默不語,然後說:“他說,他不想再天天一到衙門就看見喬準那副嘴臉。他想換個地方。”


    “他想去哪裏?”


    霍士其幹巴巴地吐出兩個字:“南鄭。”他低下頭,不敢和商成的目光對視,繼續說道,“他聽說南鄭的縣令出缺……”


    商成久久沒有言語。


    他突然敏感地意識到,他為了盡快地在燕山推行一些政策和措施而把霍士其提拔起來,雖然看起來很有效果,但這其實是犯下了錯誤――他忘記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雖然他了解霍士其,知道這人很能幹,可自己如此提拔和重用他,落在別人的眼睛裏,就隻會看見霍士其是靠著他在飛黃騰達――這其實是掩蓋了霍士其本身的種種優點,而且也抹殺了霍士其的功勞……


    他沉默了半天,然後說:“這事不行。官員的升遷調動自有製度,要有上司衙門的考評,要由巡察司稽核,要經吏部審批,然後才能說到其他。”他的口氣有些嚴厲地警告說,“這事我不會幫忙,你也不能插手。讓霍倫自己想辦法和喬準緩和關係,或者請端州府幫他們協調關係。實在不行,他也可以向州府衙門提出調動。”說著他突然停下話,朝屋子外喊道,“蘇紮,滾去把驛館的人喊過來!這指甲蓋大的屋子,用得著點這麽多蠟燭?是想招蚊蟲還是想烤人油?還說敦安是個窮縣,這蠟燭比我在提督府裏用的還多?窮?窮個屁!”


    驛丞聽蘇紮傳話,趕緊過來滅了一半的燭火。商成還是覺得太亮,而且蠟油燃燒時散發出的油煙氣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一邊擦著眼淚汪汪的眼睛,一邊吩咐驛丞把蠟燭都拿走,換兩盞油燈來。


    驛丞大氣都不敢出一口,馬上就按他的吩咐換上了油燈,兩盞燈豆粒大的火頭隻照亮了小半個屋,剛才還亮堂堂的上房立刻昏暗下來。


    等驛丞收拾好燈架出去,商成才又對霍士其說:“另外還有個事情。衛牧府轉運司要在燕水邊的葛平新設個大庫,方案已經通過了,正在斟酌主事管的人選。陸伯符推薦你去做轉運使,我也答應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讓霍士其有點手足無措,急忙間根本不知道該說點什麽。他現在的職務是提督府六房鑒樞,權柄重,位置也緊要,聽著也好聽,但是論說官職卻隻是個從八品;而轉運使是正七品……大趙因襲前朝舊例,官做到正七品,就開始就有一係列的實惠和好處――正七品才有朝廷頒發的正式“官身”文件。這文件的好處不勝枚舉,可以憑此領取年資給俸,有實職還有度支公使錢,夏天有冰耗,冬天有炭助,連家裏雇傭仆婦朝廷都發補貼;還可以憑此減罪抵刑,隻要不是犯下謀逆造反的滔天大罪,便可以憑此“官身”請領複職;最關鍵的是,他的子孫後代從此就能憑借他的資曆而“蔭襲”,不用再象他或者他六哥那樣小心謹慎舉步艱難地在官場上受煎熬,在考場上受磨勘……


    “好”字已經滾到了他的唇邊,他突然想到商成。


    他想都沒想立刻就說:“我不去。”


    和尚的位置還沒坐穩,他哪裏都不能去!不然別人會怎麽看他?隻有等和尚的提督不再是“假職”了,他才能替自己著想!


    但是商成的態度也很堅決。他根本沒有詢問霍士其為什麽要拒絕這樣的好事,就斬釘截鐵地說:“你不去也得去!這事是衛署的安排,沒有商量的餘地!”


    商成武斷蠻橫的口氣讓霍士其很不舒服。他冷笑了一聲,語含譏諷地說道:“衛署的安排?你怎麽不說是你的安排?”


    屋子裏的氣氛驀然緊張起來,連門口站崗值哨的兩個親兵也悄悄地朝廊下挪動了一下位置。商成惱怒地說:“就是我的安排,那又怎麽樣?”


    “我就是不去,你又能把我怎麽樣?”


    這完全小兒鬥嘴的兩句爭吵又讓屋子裏的氣氛驟然緩和下來。商成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樣吧,你再想想,想好了告訴我。”


    “沒什麽可想的。我不去。要麽你讓我繼續做個八品鑒樞,要麽我就辭官。兩條路,隨你挑。”


    商成正要把眼罩戴上,聽霍士其這樣說,就把抬起的手又放下來,鼓著兩隻眼睛瞪視著霍士其。他是真有點生氣了――不去就說不去的理由,怎麽能隨隨便便就用辭職來威脅!難道說你是在為我做官?


    就在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的時候,蘇紮在門外稟告:“督帥,敦安縣縣丞冉濤冉大人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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