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冉延清


    因為商成要和地方上的人談公務,霍士其就先退避出來。他在二門口撞見一個挑著燈籠提個小包袱的人,猜想這就是敦安縣丞冉濤,於是就側身讓過道,等冉濤進去自己才出去。


    冉濤並不認識霍士其,含笑微微點頭感謝霍士其的禮讓,走到上房滴水簷前,放下燈籠然後正冠撣衣依禮報了官職姓名,等屋裏傳出商成的聲音“請進來”,這才邁步進屋。


    屋子裏隻點著兩盞油燈,光線黯淡,商成麵無表情坐在方桌邊,也不說話,一隻手拿著黑眼罩,手肘壓在桌案上,另外一隻手慢慢摩挲著臉上的刀疤。黑黢黢的背影被搖晃的燈光拖在牆壁上搖曳,就象一座大山般威嚴而沉默地注視剛剛進來的冉濤。


    一股無形的壓力立刻讓冉濤感到非常壓抑。有那麽一刹那,他的心裏甚至冒出退出這間屋子的想法。他努力克製著自己的緊張情緒,垂著頭,微微躬著身,恭謹地立在門檻邊等待商成開口說話。


    但是商成很長時間都沒說話。


    屋子裏太安靜了,安靜得他能聽見商成深沉的呼吸,也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一隻蚊子就在他耳朵邊盤旋,嗡嗡嗡的聲音無比地刺耳,讓他本來就浮躁的心情愈加地煩躁起來。他一動都不敢動,任憑蚊子在耳邊聒噪。他在心裏緊張地思索著自己到底是在什麽地方惹腦了麵前這位年青的提督大人。結論很快就有了――他從來沒有得罪過商瞎子!可為什麽剛才臨別時還和自己溫言善語的督帥翻臉就不認人了?難道說,就在晚飯後這短短的半個時辰裏,有人在背後戳了自己壞話?


    他心頭剛剛有了這個念頭,霍士其的模樣就馬上浮現在他的腦海裏。要是真有搬弄是非的人,那就隻能是這個人了!但是這個人憑白無故地,為什麽要這樣做?他可以肯定,他從來沒見過霍士其。不管是在敦安或者在別的地方,他對這個人沒有絲毫的印象,更不可能做過什麽對不起這個人的地方――難道這人背後還有其他人指使?


    他正在胡思亂想地思索霍士其的目的所在,就聽商成問道:“卷宗都帶過來了?”


    “啊?是。”冉濤有些慌亂地答應道。他就是專門來送縣裏這兩年和修路有關的案卷以及呈文留底的。本來這事他隨便在衙門裏找個書辦或者差役就能辦,不用自己跑一趟,但通過一下午的談話和接觸,他覺得商成多半不會僅僅是隨便地瀏覽一下卷宗,肯定還會提一些問題,怕送卷案的人不清楚具體的情況解釋不清楚,幹脆就自己跑來了。現在,他不敢肯定這算不算是自己送上門了……


    商成沒起身,接過冉濤帶來的小包袱一邊打開一邊不抬頭問道:“我受不了蠟燭的煙火氣,就讓他們把蠟撤掉了。光線不好,你將就一下。”又問道,“你現在沒什麽事吧?”


    “啊?哦。我沒事。”


    “那你先坐下喝口水。我看看卷宗,看過了可能還有些問題要問你。”商成說完,就把油燈燈心撚得亮一些,拿起最上麵的一份文書仔細地翻閱起來。


    他看得很慢,不時會翻到其他的文書作一下參考,有時候還會仰起臉來想一下,文書裏有些書寫模糊或者意思不清楚的地方,他還會馬上就詢問冉濤,尤其是列在文書上的數據,比如路橋的長短、河流的寬窄、預計的土石方量大小、木石材料的準備、用工總數、人工開支……幾乎每一個數據他都會詳細地問一遍。


    他的問題很繁瑣,甚至包括了縣衙計算這些數據的依據,好在冉濤對這些公文的內容都十分熟悉,所以盡管心思沒放在這上麵,可依然是有問必答侃侃而言。


    等商成看完冉濤帶來的卷宗和文書,外麵早已經敲過二更鼓。


    他把攤在桌上的文書收好,碼得整整齊齊再捆成一個小包裹,然後把它推到一邊,自己倒了盞冷茶湯喝了兩口,對冉濤說:“資料很詳細啊。看得出,你們為這件事花費了很大的心血。”


    冉濤聽他言語裏帶著幾分嘉許口氣,略微放下些心,在座椅裏欠了欠身,謙詞說道:“大人謬讚了。些許雜務隻是下官們應盡之事。濤駑鈍,既被朝廷器重忝為敦安縣丞,為天子副牧一方,自當盡心竭力,使治平政齊,惟死而已。”


    這是官麵文章老套言語,商成早聽得多了,一笑也不理會,手指摩挲著包文書的粗土布,說:“縣裏修路的事情,我粗略看過文書材料,有些細節不太清楚,不過總體來說,事情還是可行的。我同意了。”他看冉濤喜形於色就要站起來致謝,擺下手示意他不用這樣多禮,又說,“你別忙著謝我。我同意,不見得衛署也能同意,就算衛署能同意,錢糧劃撥下來也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情。況且款子還要先打給燕州府,他們拿了錢給不給你或者給你多少,也很難說。”因為屋子裏光線昏暗,兩個人的座椅又隔著幾步,他也就沒注意到冉濤臉上驚異的神色一閃而過,繼續說道,“這樣,這些文書我都帶回去找衛牧府打擂台,爭取盡快促成這個事。隻要有了衛署的批文,你們也就能理直氣壯地找陶太守伸手要錢。”


    冉濤賠著笑臉撫掌說道:“督帥是將軍出身,想不到居然也如此精熟官場上的關節。不瞞大人,我們本來就打的就是這個主意,想不到竟然被您一眼看破了我們的如意盤算。”


    這恰倒好處的恭維話令商成勾起了嘴角,嗬嗬一笑說道:“本來是不懂的,不過卷案看多了,和別的衙門扯皮扯多了,不懂自然也就懂了。”


    冉濤看商成的笑容自然言語坦誠,似乎並不是在虛假做作,就更放心了一些。他想,也許是自己疑神疑鬼呢?唉,自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由此又想到自己自己多桀的仕途道路,正在默默感懷歎息的時候,就聽商成說:“這幾份文書都是出自你的手筆吧?”


    “是。”他不知道商成這樣問是什麽意思,就補充了一句,“是我的執筆。其中的內容是大家集思廣益而得。”


    商成一笑,再問道:“下午聽你說履曆――你原籍是楚州吧?東元七年的進士?”


    冉濤剛剛放下的心登時就被商成這一句話給吊到半空中,怔了半晌才點著頭苦笑應道:“大人記得不錯。”他麵色陰沉地凝視著商成,聲音也變得有些冷漠,問道:“大人是有什麽話想說嗎?”


    聽他口氣有變化,商成愣怔了一下,把目光從粗布小包袱上收回來,笑著解釋說:“就是想和你拉拉話,沒別的意思。我有點奇怪――你是東元七年的進士,怎麽到現在還是個九品縣丞?”


    “早年在任上遇見點事,被貶了幾級。”冉濤口氣淡淡地說道。


    看他不願意深說,商成也就不再追問下去,便安慰說:“仕途有個波折坎坷也不見得全然都是壞事,隻要能吸取教訓就好。失之東隅收之桑梓的事情也是常有的。就象你們縣想修這條路,不也拖了十多年也沒見個消息麽?過去不修,不見得現在不修;現在不修,不等於將來不修。說不定將來有一天這裏修成的道路你們認都不認不出來哩……”


    冉濤不知道商成所謂的“認不出來的路”是個什麽模樣,他也不想去打聽,隻是說:“大人,我有個請求,希望您能夠準許――我想留在敦安看著這條路修出來。”


    商成笑道:“這當然可以。你提出的方案,你也最熟悉這個計劃,衛署批複下來之後當然還是由你來負責。但是眼下不行。你的身體不好,要找個好大夫幫你看病。你的親人又不在身邊,沒人可以照顧你。你還是盡快把手頭上的事情都做個安排,然後到燕州去把病治好,等病好了再回來也不遲――說不定那時我還在和別的衙門扯皮哩……”他被自己的玩笑話逗得嗬嗬地笑起來。看冉濤的情緒還是不太高,他也覺得自己不該拿這個事情開玩笑,就收了笑容勸慰說:“我隻是說句笑話。實際上情形不可能那麽糟糕。衛牧府的陸牧首的性情我知道,隻要拿出充足的理由,他不會反對你們修路的案子的。我把材料都帶回去,就是想讓他看看。你們州府的陶太守我也了解,很認真的一個人,隻要衛署把修路的錢糧撥下來,他不會扣著不放給你們。不過這些事需要一個過程。羅馬……長城不是一天建成的。你先安心養病,調養好身體,然後再回來辦公……”


    聽了他的勸說,冉濤才稍微有了點笑容。兩個人又說了些縣裏的事情,冉濤便站起來告辭了。


    冉濤走了之後,商成並沒有馬上休息。他讓人煮了些苦茶送過來,一邊喝茶水一邊把敦安修路的卷宗重新看了一遍。


    他一邊看著這些道理淺顯條理清晰的文書,一邊在心裏琢磨著對冉濤的安排。冉濤的身體狀況讓他很擔心――這個人說話時嗓子裏一直帶著痰音,稍微多說幾句就要停一下,似乎有點喘不上來氣,很顯然,他已經不適合在敦安這樣的艱苦地方繼續做事了……


    商成本來預備在敦安停留兩天,但是第二天上午陸寄就通過驛站給他急傳來一份公文。他離開燕州一走就是三四十天,如今衛署裏亟等他簽押的文書堆積如山,而且張紹馬上要去枋州巡視,軍務上的事情也需要他回去處理……


    他隻好用一個上午匆忙交代了敦安的地方官員一些他覺得需要重視的事情,然後又取消了剩下的兩個縣的考察計劃,急匆匆地趕回了燕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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