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益動而巽


    去年前年接連兩年燕山都遇上大兵禍,兩個中秋都過得淒涼蕭瑟,今年雖然不少地方都遭了旱,可官府大興水利,年景比起過往的好年頭也不差太多,更有為禍地方不知道多少年的土匪被清剿一空的大喜事墊著底,更是令人連睡覺都覺得踏實安穩,所以這一回人人都是恨著心思要過個熱熱鬧鬧的大節日。隨著日子越來越近,街市上的節日氣氛也越來越濃。南市上的大商家們開始在店鋪門口紮起香果牌樓;平常的小店鋪掏不起這樣的錢,就用花花綠綠的顏色紙把門麵裝裹布置一番。官府在草席市上畫出了一大片空地,正在加班加點地搶搭幾座中秋夜裏的燈籠塔。不少人家的院牆上已經擺上了一兩根或者更多的長木杆――這是拜月搶塔燈時必用的家活什;據傳說,誰能用杆子挑走燈塔上掛的燈籠,誰許的願就能靈驗……


    中秋裏的習俗,除了拜月、走香果、搶塔燈、放天燈這些之外,鬥燈塔也是一樣被人們所喜愛。每年的這個時候,大戶們總要在自己的家宅門外搭一座木牌樓,到了中秋那一晚,誰家的牌樓最漂亮,引來的遊客最多,那說明這一家就最紅火。不僅民間如此,官府也是這樣,州城裏幾個大衙門口都在紮燈塔。而向來相互看不順眼的衛牧府和巡察司,更是在暗中較著勁,兩邊都盼著能在中秋夜裏壓過對方一頭。


    這一天的後晌午,一輛馬車停在城南棗子巷商家的門口。正滿頭油汗指揮著人搭燈架子的商府大管事立刻就認出來,這是陸寄的馬車。他趕緊一溜小跑著過來迎接這位難得登一次門的衛牧大人。問好的話還沒說出口,陸寄撩開車簾布劈頭就問道:“提督大人回來沒有?”


    “剛剛回來咧。”管事一口的屹縣鄉音,“我家老爺交代,您來了不用通傳,直接到書房裏找他。”


    聽說商成在家,陸寄忍不住舒了口氣。


    他是來找商成討論端州知府人事安排的。端州知府因病請辭,牧府提的幾個人選的檔案履曆在商成回來的第二天就送到了提督府,誰知道商成一進衛府裏就再沒出來,而且一呆了三四天,所有訪客官員一律不見,連他這個文官副手的麵都沒朝上一眼,本來就因為商成去枋州視察而被耽擱的端州人事案也沒個下文。眼下這事情已經不能再拖了。過了中秋節,說話就到秋收季節,核賦、征稅、量役、考官考績……一攬子的事情都要有人來挑頭處置,要是端州知府還不能定下來,不知道會延誤多少事;再加上旁邊還有個到處插手的燕東指揮,端州地方上不定會亂成什麽樣……


    他下了車,撣撣衣袖拂拂袍角,並沒有馬上和商府管事說話,打量著已經初具輪廓的燈塔,問道:“怎麽塔才起這這麽一點高?”


    商家的管事滿頭滿臉都是汗水,賠著笑結結巴巴地解釋:“回陸老大人的話,都是小的不曉事,根本就不懂燕州府的規矩,還照著屹縣老家的法子來做,以為這樣就好,結果……”他難為情地抹了把順著臉頰流淌的汗水。


    陸寄搖頭說:“這塔不成事,沒點大戶人家的氣派景象。拆了再搭。我府裏請著幾個做塔的,你跑一趟,就說是我說的,讓他們把手裏的活放一放,都先過來幫忙。”


    也不知道是被汗水蟄住了,還是因為難堪,管事使勁地眨巴著小眼睛,可憐巴巴地說:“前頭孫將軍來時也說這塔不夠大氣,還說要調兩哨起橋開道的老軍過來搭把手的。我家老爺不許,還罵了孫將軍。不過您也知道,我家老爺向來是不管家裏事情的,小姐又不在,我就去請示了大小姐。大小姐說不用那麽麻煩,是什麽樣就什麽樣;所以就沒改……”


    陸寄雖然很少出門,闔州城各家的情形倒還是比較清楚,知道管事嘴裏的“小姐”是指柳月兒,“大小姐”是說楊盼兒,一家三口人三個姓氏,當初還被人當作稀罕事談論過很長一段時間。因為和他兩個沒出嫁的女兒年齡相近,柳月兒經常去他家走動,他因此見過幾麵。商成的這個表妹是莊戶人家的女兒,沒讀過書,也不怎麽識字,但是很通道理,說話做事一點都不象他的兩個閨女那樣文靜,性格倒有點象她哥,既大方又直爽。他沒見過楊盼兒,隻是聽兩個閨女說道過幾回,似乎並不是商成的什麽親戚,而是孫複的妻姐;而孫複的妻子,又是霍士其一個族兄的幹閨女。他影影綽綽地還聽說,楊盼兒又似乎是京裏哪個達官的女兒,不知道因為什麽事而流落到燕山,最後才被商成收留。也有傳言說,楊盼兒其實是陶啟的近支親戚,至於陶啟的親戚為什麽會住在商瞎子府上,那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他把目光從木架子上收回來,問管事說:“是仲山將軍提議的?”孫仲山剿匪有功,已經晉升昭武校尉,雖然還不是真正的將軍,可離將軍座也隻有一步之遙,所以他便稱一聲“將軍”以示尊重。不過孫仲山不是在留鎮嗎?怎麽一聲不響就回來了?再聯想到商成這幾天的行蹤,他的心頭驀地一緊一一難道又要打仗了?


    “不是仲山將軍。”管事笑說,“是孫奐將軍。”


    “哦。”陸寄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原來是這個孫將軍!他還以為又出了什麽大事,商成把孫仲山召回來了。孫奐的事情他知道。五月間右軍圍剿大土匪齊禿子,李慎為了搶功勞,和自己的司馬督尉孫奐鬧得烏煙瘴氣。司馬督尉當然爭不過司馬,孫奐就跑來燕州找商成為他做主。商成沒辦法,隻好把中軍的司馬督尉段修調去給枋州的西門勝當副手,然後讓孫奐頂段修的差事,再把衛府裏一個一貫和張紹作對的將軍調去給李慎當司馬督尉,這才算把事情平息下來。


    想到孫奐和李慎,還有五月間剿滅齊禿子的事,他的臉上不禁紅了一下。他當時背著商成以燕山衛牧府的名義向朝廷報捷,誰知道李慎竟然在戰報裏弄虛作假,要不是商成拚命壓著捂著,單單一樁“欺瞞謊報”的罪名就能讓他吃不了兜著走。更別提當時他在京裏的對頭還在四處找他的紕漏,真要是當場揭穿出來,他非摔一個大跟頭不可!就是後來李慎謊報戰績的事情敗露,也是商成二話不說把責任都攬過去,他和張紹還有狄栩才沒被朝廷訓斥――當初他們都是背著商成向朝廷報喜,現在商成說是自己讓他們分頭向朝廷報喜,結果商成一手策劃的剿滅土匪綏靖燕山,立下那麽大的功勞,不僅半點賞賚都沒領到,反而被上三省叱責“好大喜功貪賞失察蠢愚妄為”;他們三個人倒是半點事都沒有。不單沒事,他們還因為處置燕山善後和剿匪撫民的功勞,各自升了一級半級的武勳品秩……


    他帶著一種複雜的心情走進了商成的書房。


    商成不在。書房裏隻有一個看著和他小女兒差不多年齡的年輕女子。女子大概是來送茶水的,他進門的時候,她還在從木托盤裏拿杯盞,看見他進來,神色明顯有點局促。


    他以為這是服侍商成的婢女,也沒說什麽,自顧自地坐到客位上,正要開口詢問,那女子先說話了:


    “您,您是陸家伯伯吧?”


    陸寄一怔。他馬上明白過來,眼前就是商家的大小姐楊盼兒。他和藹地點了下頭,問:“你是盼兒?”他刻意沒提到盼兒的姓氏。見盼兒點頭,又等她恭恭敬敬地給自己行了晚輩禮,才和氣地問她,“你怎沒去西山龍虎寺呢?前天我去西山,鸚兒和錦兒還說到你,她們都想著你哩。”


    盼兒猶豫一下才說:“家裏事情多,走不開。讓兩個妹妹掛念了……”她給陸寄斟了碗茶水,捧著放到旁邊的幾案上,又說,“不知道您要來,所以沒預備茶湯。”陸寄端起茶盞呷了一口,說:“不妨。和茶湯比較,我還是喜歡這清苦茶多一些。”


    盼兒說:“他……我哥……在後麵沐浴,您稍等,他就過來。”


    陸寄點了點頭,隨手拿起案上放的一冊《漢書》,說:“不礙的。我自己看書慢慢地候他。你有事,就先去忙吧。”翻了兩頁,這才看清楚是《食貨誌》,頓時覺得索然無味,卷著書抬頭四望,書房裏倚壁幾幢書架上不是裝公文的青綠布囊就是裝卷宗的牛皮紙袋,桌案上、幾案上、座椅上,書冊子丟得到處都是。他站起身,在對麵幾案上拿起一本書,晃一眼書名――《渡飛匣》。他是對唐人傳奇沒興趣,放下又換一本――《論語集注》――早背得滾瓜爛熟的東西,更是半點興致都提不起……連找三四本,都不合胃口。看旁邊一個書架上擺著件織錦卷軸,長不及尺半,用綠絲線鬆綿綿纏繞著;兩邊軸頭上掛著嵌珠子的鵝黃絡纓――如此珍重的裝裱,明顯不是書就是畫。注目凝視,軸頭顏色溫潤似玉又非玉,乳白中夾著些許的青黃――書軸竟然是象牙!


    是手卷!


    陸寄不是大書家,但一手字也頗有造詣,他自己也常常引以為得;更酷愛字畫,家裏藏著不少的珍品,這樣的裝幀裱飾早就看得多了,一眼就能判斷出七八分的內容。眼看這冊手卷裝裱如此堂皇華麗,明顯是別人送給商成的稀世珍品,禁不住見獵心喜,眼角覷著盼兒還在收拾桌案,嘴裏說:“這是提督大人的珍藏麽?”也不等盼兒說話,手已經伸過去,珍而慎之地捧著卷軸緩緩打開,兀自替自己辯解,“雅物共賞,不亦樂……”話說到一半,話音卻嘎然而止。


    手卷上隻有四個字:


    “益動而巽”


    陸寄是進士出身,知道這是《易經》中《益》卦的《彖》辭,“益動而巽,日進無疆。天施地生,其益無方。凡益之道,與時諧行。”,卦辭中應時而動順勢而行因循時勢受益不盡的道理自然是了然於胸。讓他驚訝的不是這四個字的內容,而是這手卷上的字。四個字的行筆都是倏起急收點劃峻拔,字體撇捺頓挫外圓內方,結構謹嚴、筆畫沉著、勁力雄渾、氣魄雄健、意態剛猛、氣度恢弘、超逸奇崛……正是他尋了又尋的攸缺先生的手筆!


    他把四個字看了又看,眼睛都幾乎掉進裱字的絲繒中拔不出來,恨不能立刻袖了這卷字揚長而去。他腦子裏不停地轉著如何把這幅字討要過來的心思,強自按捺著心中的激動,急忙去看題首和落款。


    沒有題首,也沒有落款。連年月日時都沒有,就隻有這四個字。不過他能斷定,這的的確確是攸缺先生的親筆。不可能有錯!他家裏就有兩幅《六三貼》的摹本,是前任卸職請托他上呈天覽時臨的得意貼子,曆來被他視為不傳之密的傳家寶,除了他自己,別人休想看一眼,就是陳璞在燕山時,他也沒拿出來給長沙公主看上哪怕一眼。《六三貼》上九十一個字,這兩年裏他早就揣摩過無數回,閉著眼睛也能看見。他相信,隻要是攸缺先生的字,他一眼就能認出來……隻可惜他的筆力有限,臨的帖子形似而神不似,徒有其表而已。更令他痛惜的是,兩幅摹本現在隻剩一幅了。他夫人要辦件大事,死磨硬纏拿走了一幅,害他一連幾宿都沒睡好……


    他吞了口唾沫,使勁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從容一些,啞著嗓子問還在收拾書房的盼兒:“這字,是別人……送給……商公的?”


    盼兒聽他的語氣有點怪異,抬了頭望他一眼,走過來又把他手裏的手卷盯了兩眼,輕輕搖了搖頭。


    “買的?”


    盼兒再搖了搖頭。


    不是送的也不是買的,那是從哪裏來的?這話都已經湧到陸寄的舌尖唇畔,腦子裏驀然劃過一道光――難道說攸缺先生至今在世?!哈!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情!那樣的話,他不僅能當麵聆聽這位當世大書家的指點和教誨,而且還能為朝廷征辟這位老先生,想來以當今對書畫的喜愛癡迷,隻要攸缺先生能和當今從容輔藝坐而論道,那麽不管是誰,都不可能再扳倒他陸寄陸伯符了……


    “商公,和攸缺先生相熟?”


    盼兒瞪著一雙細長眼睛望著衛牧大人。她不大明白陸寄的嗓子怎麽突然間喑啞得如此厲害,也不知道陸寄說的“攸缺先生”到底是誰。她甚至都不大能聽懂陸寄問的話,更不明白陸寄拿著這幅字做什麽。但是長輩問話她不能不作答,就又輕輕地搖了搖頭。


    盼兒不溫不火的態度讓陸寄恨得牙癢,他很不耐煩又不能不強壓著心頭一躥一跳的無名火,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比較隨意和善,問道:“這手卷,是哪裏來的?”盼兒又不說話了。


    就在陸寄覺得自己的耐心已經快要消失,他馬上就要失去燕山牧首的從容氣度和進士的謙遜風度的時候,盼兒終於開口了:“是我哥,是他……是我哥那一晚回來後寫的字。我讓人拿去裱的。”


    “好好好……”陸寄一連說了六七個好字。連他自己都不明白這是意思。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嘴裏兀自說道,“原來是商公在習字啊,好,好……”


    他的眼睛驀地瞪得比盼兒的眼睛還大。


    什麽?!


    這是商成的字?!


    這不可能!


    這明明是攸缺先生的手筆,怎麽可能是商瞎子的字?這一筆一畫一撇一捺,勾連頓挫字體嚴謹方樸,格調高古圓渾,除了攸缺先生之外,當今天下哪裏還有第二人能有如此蒼虯方勁的筆鋒?他張嘴正要反駁,眼前驀地掠過商成傳奇般的經曆,還有這個人假職提督之後的種種所為,以及他見過的商成的在公文上的簽字和批示,還有那字形古拙神韻悠揚卻意簡辭陋的《六三貼》……


    是他。他就是自己翻遍燕山也沒找出來的攸缺先生……


    怪不得自己頭一回看見商成在公文上的批示時,那筆畫一絲不苟工整端正的正楷讓自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他從來都沒想過攸缺先生竟然會是個還俗的和尚,居然還是個粗莽的軍漢,而且還是個……可笑,自己牽腸掛肚地到處尋找攸缺先生的下落,到處打聽攸缺先生遺留下的親筆,哪知道天天和自己見麵說話的提督將軍,原來就是自己千方百計要找的人……


    他捧著手卷坐在椅子裏呆呆地出神,連盼兒什麽時候出去的、商成又是什麽時候進來的都不知道,直到聽到商成說話,才恍然夢醒一般。


    “抱歉抱歉,讓伯符公等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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