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5


    .……


    我瞥了瞥阿伽雷斯的側麵,他此時已經閉上了眼,眼珠在眼皮下微微滾動,就好像在冥想什麽。我驚訝的看見,一團藍色的光團正在他的額頭處微微閃爍著,將他蒼白的皮膚照得接近透明。本來垂墜著的濕潤銀發仿佛水母的觸須那般在他的背後漂浮起來,每一根發絲都仿佛一個生命體那般微微波動。當我仔細觀察時,更發現無數藍色的細小光點自他的後頸處匯進發絲裏,看上去就好像集中電路的電極導管在發散電流。


    而與此同時,我注意到瀑布上呈現的畫麵中,好幾股逆於海浪本來方向的波流正朝那艘駛進海峽的軍艦襲去,無數道黑影仿佛一大團陰霾若隱若現。但假如不是處於我與阿伽雷斯的角度,這潛伏的攻勢很難被察覺到,尤其是在海峽兩岸形成的陰影的遮蔽之中。


    隨著波流逼近軍艦,我發現阿伽雷斯的一縷發絲飄動的幅度也愈大。當他的其中一根發絲蜿蜒扭動起來時,波流中一道黑影以極快的速度繞過軍艦的頭部,仿佛發射的箭矢那般躍入了排水艙之內,我敢肯定沒人能注意到這電光火石的瞬間。


    這讓我忽然意識到這些發動攻擊的人魚與阿伽雷斯的發絲之間是存在著一對一的導控關係的。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我不禁聯想到發動指令的電腦主機,阿伽雷斯此刻就發揮著這樣的作用。


    該怎麽形容?人魚之間這種由意識流達成的交流功能簡直相當於無線電,不,應該是互聯網,甚至比人類的遠程溝通媒介要先進得多,因為阿伽雷斯這個主機不僅能精準的把他的命令傳達給每個個體,並且能使每個個體以最最效率的速度付諸行動。但五十年前阿伽雷斯似乎並沒有這樣的功能,他是親自對真一那艘軍艦發動攻擊的。難道這就是他自己與人魚族群們在這五十年間的進化嗎?人類經過數次工業與科技革命才發展到如今的地步,而人魚卻隻用了五十年時間就進化出了更超越性的通訊網與作戰方式,多麽驚人啊!


    我盯著那些以不同幅度扭動的發絲,暗暗驚歎。大腦裏卻不合時宜的冒出一個疑惑:那麽,我的存在是哪一根發絲呢?,不,阿伽雷斯的發量大概沒有種群數量那麽多,所以,我該是哪一根發絲中的哪一個光點呢?而他是否也在某時某刻控製著我?也許對阿伽雷斯而言,任何一個個體都相當於他這個宇宙體中的微小行星,是圍繞著他的磁場與星軌,存活和運轉的?


    我冷不丁打了個激靈。這種想法太可怕,太糟糕了。我晃了晃頭,強迫自己不順藤摸瓜的去做假設性推理,將目光重新轉移到瀑布上,睜大了雙眼。


    在那艘軍艦附近,一隻隻巨大的發光浮遊生物翻到了波濤洶湧的水麵上。我曾經在與阿伽雷斯“建立聯結”見到的幻象中的亞特蘭蒂斯見過它們,我還記得它們漂浮在那巨大而靜謐的“墳墓”上空,仿佛海市蜃樓那般飄渺。


    而此刻,它們在這另一個世界的大海上,在黎明到來前至黑的夜色裏,仿佛哈雷望遠鏡中呈現出的外太空裏變幻的星雲,美得令人歎為觀止。但我知道,這片“星雲”隻不是阿伽雷斯操縱的“煙霧彈”。真正的威脅就藏在讓人目眩神迷的表象下,如同人魚們本身。


    船上的海軍們好像真的沒有意識到這潛在的危險,或者說他們已經被迷惑了———他們都站在甲板邊沿,仿佛傻了一般呆呆的俯瞰著船下的光景,保持著拿槍的動作,卻一個人動手開槍,也似乎沒有得到任何發動攻擊的指令,這應該是由於那個潛入排水艙的人魚已經控製了指揮艙。我不知道這些浮遊生物是不是能夠散發什麽類似乙醚那樣的神秘物質,但它們的確讓這些海軍成了一群被吊線的傀儡娃娃。比起五十年前人魚們撕咬的攻勢,這實在是一場兵不血刃的戰鬥,勝負簡直毫無爭議。


    我屏氣凝神的望著海麵,隻見隨著浮遊生物群將軍艦團團包圍,它的航行速度緩慢下來,最終晃悠悠的撞到了礁石群上,一下子擱了淺。


    這個時候,海軍們仿佛才如夢初醒。由於群龍無首,他們慌慌張張的退向船艙,一些人還在惶惑的等待指令,一些人已經趁亂開了槍,一些人則跑向指揮艙求助,整艘軍艦上的景象好像在鐵板上煎鮮肉,劈裏啪啦地混亂不堪。然而,無論他們怎麽掙紮,一切都為時已晚。


    令人震驚的、成千上萬的人魚們從“星雲”下突然冒湧出來,仿佛一大片襲擊大地的隕石群般撲向軍艦,一個一個身上散發著藍色電光。子彈壓根沒法擊退他們的攻勢,軍艦上的海軍們或負隅頑抗或四處逃竄,卻很快被一擁而上的人魚們紛紛拖入了水中。毫不誇張的說這情景堪比蝗蟲過境那樣令人駭然。


    除了驚愕以外,目睹這些還讓我感到有些不自在,更準確的說,這使我覺得煎熬。即便我清楚我是阿伽雷斯的後裔與配偶,我毋庸置疑的深愛著他,我的思想與觀點都該傾向人魚族,都該站在一名人魚的立場麵對這一切。可事實卻並非如此,我沒法強迫自己不為此感到矛盾,我沒法強行從身體裏剝離我的人性,所有我作為人類擁有的東西,包括對同類的遭遇產生觸動。因為我是德薩羅,無論作為一位大學生還是一位小海軍,我的本質與本性根深蒂固的埋藏在我的靈魂裏。


    恰巧這時,我看見軍艦一個年齡與我不相上下的海軍——一個恐懼到了極點的男孩,他退到船頭,被一群人魚團團包圍。竟在絕望之中選擇了開槍自殺。鮮血從他的頭顱裏迸射出來那一刹那,我的神經一陣震顫,趕緊將目光挪了開,將目光投向阿伽雷斯。


    他不為所動的閉著眼,嘴角甚至是微微揚著的,似乎沉浸在操控這場掠奪戰的勝利感裏,猶如任何一個至高無上的獨/裁者。


    我輕手輕腳的遊到石林裏,靠在一塊礁石上,深呼吸了幾口氣。


    憑肉眼可以估量的是,人魚們的數量遠遠超過海軍們的數量,這將導致一些人魚們沒法得到屬於自己的配偶,那麽,多條人魚爭奪一名人類的場麵將無可避免的上演。我這樣想著,眼前止不住的浮現出達文希的慘狀,心頭一陣陣發悸。我的這位摯友在人魚島與我分離以後就下落不明,可想而知他活下來的幾率微乎其微,但願他這個時空能夠好好活著,與我、與人魚族都別再產生任何交集。


    “德薩羅,你躲在這做什麽?”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耳邊忽然傳來阿伽雷斯的一聲低鳴,將我嚇了一跳。


    “沒什麽,我隻是不習慣……”我搖了搖頭,努力控製著自己的語氣。我望向阿伽雷斯的雙眼,他正俯視著我,偉岸的身軀的陰影擋住了我的視線,令我看不清他的神情,胸中卻沒來由地湧起一股陌生的畏懼之感。我情不自禁的補充了幾個字,“抱歉,首領大人……還是,我該稱呼你為‘王’?”


    話音剛落,我的下巴就被他的蹼爪輕輕捏住了,他的嘴唇湊近我的鼻子,他的眼睛幽光攝人,“王?……德薩羅,我聽錯了嗎?”他的語氣若有似無地變了味,好像有點警告意味的沉吟,“你該叫我阿伽雷斯,也隻有你能這麽稱呼我,這是屬於你一個人的特權。你跟我的臣民們不一樣……明白嗎?還有,他們。”


    他掃了一眼瀑布的方向,嘴角的笑意透著一絲森然。我的呼吸一緊。


    “這艘軍艦上的人類比人魚們少得多,我擔心會造成混亂,就像那時在人魚島上那樣。而且我相信這次進攻隻是一次試探,我記得主體軍艦比這艘要大得多。接下來他們必定會發動更猛烈和新形式的攻擊,這個陷阱撐不了多久。”我一鼓作氣的說道,“我們應該趁早離開。人類比你料想的要強大,他們稱霸著這個地球,海洋並不是他們賴以生存的領土,陸地才是,陸地可以源源不斷的為海軍們提供戰力。人類世界的很多地方是你沒有踏足過的,阿伽雷斯。這場戰爭一旦擴大,將會無止無休,直到人魚與人類其中的一方滅絕。”


    說完,我望著阿伽雷斯深深地吸了口氣。


    他盯著我的眼睛,皺了皺眉,若有所思似的。


    我的心跳非常劇烈。我感到我的勸說幾乎是在挑釁阿伽雷斯,我將他所缺乏的東西□□裸的甩在他的麵前,指出這個宇宙般的王者那如不可忽視的黑洞般的破綻,和野心勃勃的計劃與理想可能釀成的惡果。我不願我的愛人成為一個人魚族的法西斯的頭目,這麽形容他也許過於小題大做和偏頗了,但阿伽雷斯是個徹頭徹尾的□□者,他是人魚世界的至尊領袖。而事實是,絕對的獨/裁容易造成掌權者的狹隘與極端,我無法不這麽擔心。


    “我們會離開這兒。”阿伽雷斯沉默了半晌之後才開口,“等我們將這裏的人類轉化成同類。我們就將領土擴大到南邊。但是,這場戰爭早已擴大了,德薩羅,不是嗎?”


    “是的,已經擴大了……”我揉了揉眉心。


    阿伽雷斯在一步一步進行著吞噬大西洋的計劃,人魚的勢力在這短短的一年間擴張到了大西洋的每個邊界,幾乎每個重要海峽都被占據了——北至白令,東據德雷克,西達馬六甲,他在英吉利海峽給北約海軍聯盟重創後,可想而知他的下一個的目的地多半是南邊的直布羅陀海峽,那兒是通往地中海的入口。


    他想把地中海也收入囊中,人魚的領土也將由歐洲海域擴展到亞洲和非洲海域。換句話說,對於人類而言,人魚的威脅跨越了半個地球。那麽,假如歐亞國家的海軍聯合起來對付人魚們……


    “至於混亂……德薩羅,在曆史被改變後,亞特蘭蒂斯的秩序與文明得以保存,我們今非昔比。”


    阿伽雷斯低聲說著,忽然揚了揚蹼爪。我看見他的幾縷發絲蜿蜒扭動起來,同時瀑布上的畫麵裏,數百來隻人魚朝軍艦底部潛下,轉瞬間軍艦竟向進來的海峽入口駛去。甲板上被收拾的幹幹淨淨,看上去根本不像剛遭受過一場掠奪戰,反而像是海軍們還在船艙裏整裝待發。而我注意到,指揮艙裏分明還有個人影,但他一動不動,就似乎已經死了。但在不知者看來,這艘軍艦幾乎沒什麽異狀。


    也許阿伽雷斯打算實行人魚版的特洛伊木馬計?我忽然想到這個,眉毛一跳。


    因為不管怎樣,主軍艦不會在沒搞清狀況前就遠程轟打自己的子艦,可等到子艦接近,人魚就能發起突擊,將他們打個措手不及。


    阿伽雷斯的戰術未免也學得太好了,他是無師自通嗎?還是亞特蘭蒂斯也發生過這樣的領土之爭?


    就在我望著那艘使出海峽的軍艦猜想之時,阿伽雷斯忽然拽住我的胳膊,帶著我遊出瀑布,進入了來時的那個猶如宇宙空間內的“隧道”之內,他伸出胳膊,一隻猶如魔鬼魚般的小型發光浮遊生物便如聽見召喚那般,從洞頂徐徐漂下,卻徑直向我漂來。我困惑地看著這個奇怪的東西,伸手摸了摸它發光的皮膚。我的手掌觸碰到果凍似的涼滑觸感,而它像是害羞似的縮了縮身體,卻纏住了我的腰,仿佛一塊浴巾似的裹住了我的下半身,眨了眨一對脊背上的小眼睛,活像什麽頑皮的小寵物。


    “見鬼,這是什麽玩意?”我忍俊不禁地大笑起來。


    “讓你的身體不至於被除我以外的人魚看見的東西。”阿伽雷斯低頭吻了吻我的耳垂,蹼爪隔著“魔鬼魚毯”摸了一把我的屁股。那雙在我腰上的小眼睛憤怒地瞪了他一眼(它也代表了我的反應)。


    “你總算考慮到了我的衣服問題。”我嘀咕了一句,兜了兜這件奇怪的“內褲”,卻感到一條滑膩膩的小尾巴掃到了我的腿間,“嘿!”我立即拽住那不安份的小東西,盯著腰間賊兮兮的小眼睛恐嚇道,“你是衣服,就得乖乖的做衣服!該死的,敢刷流氓我就把你變成吃的!”


    阿伽雷斯的臉色一沉,嚇得“浴巾”立即乖乖的蜷縮起來,好像真的變成了一條內褲,還是三角形的。盡管這條內褲會發光這點令我有些接受不了,但至少比不穿衣服要好了許多。啊,老天,我總算結束在這個老色鬼身邊衣不蔽體的命運了,否則我的屁股隨時隨地都處在危險之中。


    我這樣想著,阿伽雷斯卻忽然伸出蹼爪,摟住我的腰,並用尖銳的指甲戳了戳我的“內褲”,就好像十分嫉妒它的存在似的。


    這個家夥,占有欲該不會強到要跟他親手挑選的“魔鬼魚牌”內褲爭風吃醋吧!


    我緊緊的捂住它,對阿伽雷斯怒目而視,卻被他壓在石壁上,堵住了嘴唇,長長的一個濕吻將我弄得七葷八素,剛剛穿上去的內褲差點又在他的攻勢下溜掉,好在我死死的抓住了那條耍流氓的小尾巴。


    “突然給我穿衣服…”我喘了口氣,從他的舌頭下掙紮出來,撓了撓頭,“我們是要去哪嗎?”


    “是的……在我沒有下達命令前,我的臣民不能自由選擇配偶。”阿伽雷斯將我托到背上,帶著我朝石林外遊去。


    “王……”


    這時一聲高亢的鳴叫忽然從不遠處傳來,隨著一陣由遠及近的水聲,一個身影迎麵向我們遊來,那張浮出水麵的臉立即引得我吃了一驚,黑發紫眸與淩厲的五官,那不正是……


    “嘿,阿修羅!”我情不自禁的喊出聲來。


    阿修羅停在我們的麵前,他看見我的一瞬間同樣露出了訝異的神情,卻因懼怕阿伽雷斯而立即低下了頭。


    “雪村……他還活著嗎?”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問道,心不由自主地懸到了嗓子眼。


    阿修羅點了點頭,嘴角似乎微微地彎了一彎。


    我長呼了一口氣,不禁笑了起來。這對曠世戀人,總算在這個時空被改變的未來走到了一起。


    “ze-sa-ti……”阿修羅的嘴唇微微動彈著,從喉腔裏發出一串震動的音節,我卻意外的能懂那代表的是一個名字,“他突然失蹤了……就在我們將人類俘虜帶回主巢時。他說…他嗅到了另一個屬於您的後裔的氣味,還在那艘人類的船上,他要將您的後裔帶回來。”


    “我的另一個後裔?那是不可能存在的。”阿伽雷斯冷哼了一聲,“那不過是他想要逃離我身邊保住性命的借口,去,把他抓回來。絕不能讓他和人類勾結起來。”


    阿修羅答應似的短短鳴叫了一聲,一頭紮進了水裏,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他是誰,阿伽雷斯?”我的心裏升起一種奇怪的直覺,側頭繞過他的脖子問道。然而阿伽雷斯卻仿佛沒聽見似的,身下長長的魚尾巴擺動起來,背著我朝石林外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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