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鼓勵!


    黑色的紅旗轎車在燈火輝煌的惠泉主城街道平緩地行駛。沿途與五光十色的霓虹同時出現的,還有光著膀子吃夜宵的人們,他們揮汗如雨地猜拳行令,舉杯大笑天下事,開懷暢飲杯中物。方德生不由得羨慕這些生活在現代都市叢林裏的“綠林好漢”。至少,這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聲談笑,比在天宮大酒樓吃一頓小心翼翼的天價海鮮,要愜意得多。


    “小張,惠泉最好吃的東西在什麽地方?”


    “喏,就在街邊那些小排檔。真正的江湖美食。”小張專注地開著車。


    “你平時也會跟朋友到那些地方吃東西嗎?會不會擔心衛生問題,形象問題什麽的?”


    “方市長,像我們這樣的小人物有什麽形象可擔心的?”小張從後視鏡裏看了看方德生平和的表情,接著說,“要說衛生,也沒什麽好擔心的,那些星級酒樓的廚房隻是我們看不到,要看到了恐怕更慘。我這也是窮人說酸話,我跟朋友們當然也隻吃得起這樣的地方。”


    “那改天找個時間,你就帶我去試試這樣的江湖美食。”


    “好啊,方市長。隻要你的腸胃經得起考驗,隻要你不嫌那些地方下不了腳。”


    “瞧你說的。好歹我也是下過田扛過槍的人,還有什麽吃不消的!”方德生哈哈笑了,“對了,小張,你家住在哪裏?離我那裏遠不遠,要是太遠,早上來接我恐怕很辛苦。”


    “不遠,步行一刻鍾就到了。”


    “那就好。如果太遠,我得考慮讓你到附近來住,平時我用車可能沒什麽規律,讓你也不能按時上下班,辛苦你了。”


    “方市長,你日理萬機,為咱惠泉人民操勞,能為你服務是我的榮幸呢!”


    “你這話是誰教你這麽說的吧?”


    小張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是。不過,在見到你之後,這就是我的真心話”。


    “好小夥子,好好幹,會有出息的。”方德生在他的肩上拍了拍,恰到好處地表達了作為首長的關懷與鼓勵。相信這個小夥子會激動得一夜睡不著覺。


    住處很幽雅,古色古香的庭院,紮實的雕花木門和木格窗。生活秘書老唐把小張送來的行李箱接進去,方德生讓小張早些回家休息,自己又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惠泉,這就是惠泉的味道?淡淡的花香,濕潤的夜露,還有那一片幽明的淡藍色夜空。牆邊的大香樟樹文質彬彬地伸出枝久燦爛的人文文化重見天日,發揚光大!而我們最緊要的工作,也就是宣傳工作的重中之重,就是包裝一個人文惠泉出來,不惜一切代價和努力把這個概念做大,做強,做響,要讓全中國都知道惠泉是一座迷人的人文城市。最好讓全世界都知道,這是中國又一座曆史文化名城。”


    “大哥高論啊,高論!”江河忍不住拍了兩下巴掌。“不過,好像通過炒作文化概念來推廣城市的做法現在已經太多,太濫。王爾德說:第一個用花比美人的是天才,第二個再用的是庸才,第三個是蠢才了。”


    “要是因為怕別人說你是庸才或蠢才,就什麽都不幹,那就隻能是不才了。”方德生不屑地撇撇嘴,突然覺得夜露寒意襲人。“隻要是務實可行的辦法,踏踏實實去幹,幹出成績了,就是這個年代的天才!”


    電話想當然地叫喚起來,文清從東方石箍得死死的手臂裏掙脫出來,披衣爬出那張陰森的老床,她的睡袍又被他死死地拽住,不得已,隻好裸奔到一邊的小圓桌旁,從提包裏摸出電話。


    “喂!”


    “怎麽這麽久才接電話?”一個蒼老嚴肅的女聲。


    “剛才人機分離了。情況怎麽樣?”她壓低自己的聲音,同時將聽筒捂在耳朵上。


    “到家裏再說。”


    電話不由分說地掛了。她把手機扔進包裏,沒精打采地走到床邊,摸索著穿上衣服。


    “我得走了。報社出了點急事。”


    “今天又不清樣,有什麽狗屁急事?要去會另一個情人吧?”東方石從帳子裏探出半截光身子,攔腰抱住她。


    “哪來什麽情人?要是你還算一個的話,我就且隻有一個。”她敷衍地在他臉上吻一下,又掙脫出來。


    東方石頹然癱倒在床沿上,唉聲歎氣地望著她。


    “瞧你那可憐樣兒!真沒出息。周末我再來看清清。”她收拾妥當了,又變回一個文化女強人的樣子。


    “當初我們協議離婚的時候,可沒說過這麽久才能偷偷摸摸見回麵!現在看看我們這樣子,比偷情的還不如。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他光著身子衝到她身後,跪在地上,可憐巴巴地抱住她。


    “我跟你說女兒呢,你怎麽這副德性?”她有些不耐煩了,忍住沒敢回頭看他。


    “女兒是無辜的。”


    “我知道她是無辜的。離婚的時候是我們都考慮好了的,你現在後悔了?後悔也別指望複婚!你這副樣子,要是天天見,我還真煩呢!”她生氣地扭打他瘦得皮包骨的手臂。


    “隻是我想你,老婆。那時候我們都太年輕,一時衝動,考慮不周全嘛。”他的樣子越發可憐了,看了讓人揪心。


    “那你現在放開我,改天我再來看你。”她心軟了,雙手捧起他淚汪汪的臉。


    “老婆,你說我們這都是為什麽啊?”他的眼淚終於滾落出來。


    她心酸得不行,趕緊別過臉去,用力扳開他的手臂,三步兩步搶到門邊。


    “你說我們這都是為了什麽?我隻是想一個人創出一番事業,你不也說需要一個人闖蕩嗎?我們都分開十年了,再熟悉的人也會變成陌生人,你就幹脆忘了我吧,我也不想再這麽耗下去了。現在,我們都有了各自的事業,女兒也長大了,我們今後就各自管好自己的生活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現在這副樣子!這些破銅爛鐵,這張破床,這陰森森的房子,還有你,我再也不想看到了!”


    她發作的時候,他已經傷心得快要昏死過去。等他抬頭想再次挽留她的時候,她已經砰地摔門出去。黑漆漆的屋裏,就隻剩下那些冷冰冰的青瓷,那張承載了他們十幾年歡愉的老木床,以及一個光著身子傷心欲絕的男人。


    暗紅的床簾陰氣十足地搭拉著,青瓷那迷人的曲線在微弱的光線中隱隱約約地舞動著誘惑。


    他記不起哪位詩人寫過這樣充滿**的詩句。哦,青瓷,男人對女人身體的最終幻想。


    像一根忽然間失去**和生命的藤,他從青瓷上頹然滑下,被遺棄的小動物一樣蜷在黑暗冰冷的地板上,死一般睡去。


    東方石被凍醒的時候,手機發出收到短信後的怪笑聲――


    自己的老婆是鹹魚幹,想吃可隨手拿來下鍋,不想吃便可貯藏起來;朋友的老婆是金魚,隻能觀賞,不能拿來吃;“三陪女”是草魚,要投之以餌才能上鉤,否則便從身邊滑走;小保姆是鱷魚,不是那麽好吃的,她可能置你於死地。


    這樣的短信竟然是自己的女部下汪姍姍發來的。狗日的小狐狸!他合上手機,心裏罵道。鹹魚幹?可惜老子一失手,把它放別人的冰箱裏了。


    總算可以回家了。卓一群坐上新皇冠的時候,徹底放鬆,打了個長長的嗬欠,打得清淚長流。一同從天宮大酒樓的人都紛紛上了各自的車,很快便像夜貓子一樣消失在燈火闌珊的都市深處。


    “大姐,回家嗎?”司機小王小心翼翼地請示。他給她當專職司機已經快三年,她喜歡聽這個帥氣機靈的小夥子這樣親切地叫自己,上了車就有一種特別的安全感。


    她正要答話,旁邊的車門悄無聲息地拉開,一個人影不聲不響地坐到她身旁。


    “你幹什麽?”她扭頭愣愣地望著那個熟悉的身影,但心裏著實吃了一驚。


    “姐姐,想你了唄。”那人說著,親昵地將她的頭往肩頭上攬。


    小王從後視鏡裏見慣不怪地看著後座發生的一切。從他給她當司機的第一天起,這樣的言情戲就時常上演。男主角長得高大英俊,比女主角小十幾歲,在沒上車之前也是這個城市一位道貌岸然的文化精英,上車之後就成為七葷八素的**高手。還好,女主角一向坐懷不亂,不至於使他這個無處回避的觀眾太難為情。他靜靜地等待女主人發號施令,叫他開車到某個幽會場所,他就把車開得盡可能平穩,不會壞了男女主角地雅興;叫他下車回避,他就知趣地溜下車,躲得遠遠的,就當一切不存在。這是一位專職小車司機必須具備的基本素質。


    “今天太累了!才開了兩個非常重要,非常頭疼的會,你就不能讓我安靜片刻?”


    “哦,那我就是及時來聆聽會議精神的。要是姐姐有什麽頭疼的事,就讓我跟你一起分擔吧。”


    “算了算了,花言巧語一套套的。我真的累了,隻想早點回家休息。”她固執地讓自己的身體挺直靠在椅背上,任他的手怎樣暗暗用力也不為所動。


    “那我跟你回家,侍候你睡個好睡?”


    “切!今晚家裏不方便。”


    “你就一個人住,會有什麽不方便的?”男子有些失望地望著她麻木的臉。


    “快下去!再鬧我可煩了。”


    逐客令還是忍不住下了。車上的三個人都有些吃驚,因為這是通常不會發生的事情。她輕咬嘴唇閉上眼,有一陣微微寒心。他也閉上了嘴,搖搖頭,伸手在她大腿上狠狠地擰了一把,遲疑地下了車,砰地重重關上車門。司機默不作聲地打火,啟動,新皇冠轉眼溜到燈紅酒綠的大街上。


    “小王,慢點開。我想困一會兒。”她有氣無力地說著,懶洋洋地閉上眼蜷在角落裏。


    小王從後視鏡裏看了看她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有些心酸地搖搖頭,把車速降到了一檔。車裏響起輕柔的小夜曲。


    手機唐突地響起來,一遍又一遍地唱“當愛已成往事”。他從後視鏡裏看到她沒有任何反應,於是關掉了輕音樂,還是不見她動作。


    “大姐,你的電話!”他小心翼翼地提醒她,車速放得更慢。


    “知道,開你的車吧。”不知道她是對小王不滿,還是對那電話不滿,有些不耐煩地欠身抓起包裏的手機。


    “我以為你生氣了,我的電話都不接了呢。”聽筒裏隱約傳出一個很有磁性的男中音。


    “死鬼!剛才在車上睡著了。你又打電話來做什麽?”她的聲音顯得少有的慵懶,少有的女人味讓司機也覺得詫異。


    “你今晚真的不想我嗎,姐姐?”


    “你有什麽值得想的?”


    “是不是新來的方市長是個大帥哥,而且又單身,正好跟你般配?”


    “胡說八道!”她嘴裏含糊不清地傻笑著。


    “哦,對,人家早就有誥命夫人了。不過,他現在還暫時單身,你還是有機會的。”


    “我又不是莫文婭。她才有那樣的魅力。對了,文清也有。”


    “文姐姐可沒惹你。”


    “嗬!文姐姐,文姐姐,你到現在還沒忘了你文姐姐?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隻有我這孤老婆子才看得起你。你不是追了她好些年也沒有結果嗎?現在還念念不忘?”


    “姐姐,我的好姐姐,別取笑我了。她好歹曾經是我的偶像,夢中情人,你千萬別把我心中的聖地糟蹋了。現在,我既然有了姐姐,就再沒別人。”


    “狗臭屁!那你那個年輕貌美的博士老婆隻是拿來裝點門麵的?”


    他被戧住了,隔了半分鍾,才吱唔說:“那是兩碼事,姐姐,你別混為一談。”


    “我早看出來了,像你這樣的小白臉,從來就沒個動真情的時候。我都打了大半輩子光棍兒了,也不指忘你對我有幾分真,不就是找個伴兒嗎?有什麽大不了的?以後兩腿一蹬的時候,心頭沒什麽牽掛,反倒自在。我不指望別人為我灑兩滴貓尿,我也不會為別人掉一滴眼淚,活著多輕鬆啊!”


    “唉,姐姐你別說了,說得我心酸得不行。聽起來咱們多情得跟寶哥哥和林妹妹似的。”


    “切!又來了,虛情假義。男人都願意當寶哥哥,女人誰想做林妹妹?”


    “姐姐,我說不過你。你都是為事業獻身,為事業獨身,多崇高的舉動啊!要是報業集團的報紙能接受你的生活理念,一定會辦成一份份既時尚又前衛的新潮報紙,也不會被讀者罵保守老土了。”


    “少來你那些新潮!今天方市長還在會上批評我們的報紙格調低下,內容粗俗呢。說不定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是要燒掉惠泉報業那點時尚新潮呢!”


    “你千萬別讓他這麽幹。想當初,時報不正是在你的新觀念指導下,才有今天時尚新潮的感覺嗎?你要是把報業集團弄得比以前還要八股,還要保守,我看我們的合作就暫時免談吧。我受不了到時候把《惠泉時報》搞成另一份《惠泉日報》。”


    “是得緩一緩。我得摸透了這個方市長的脾氣,再說讓集團收購時報的事情。本來,我還擔心你太心急,現在看來我們意見是一致的。”


    “姐姐,我除了想你的時候心急以外,其他時候都沉得住氣。”


    她拿著手機又一陣曖昧地傻笑起來。


    “我看你也應該快到家了吧,不多說了。老婆大人看到了,又要翻我的手機。”他臉上浮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好吧,看來我也得找個老公大人來檢查我的手機。”


    她悵然若失地掛掉電話,長長地歎口氣。這個混蛋!唉,屬於我們的過去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小王不知從哪裏弄來的一張cd,一個女人在咿咿呀呀地唱――


    才子佳人,英雄美人,寧有惆悵沒有恨。


    才子佳人,英雄美人,江湖是假情是真。


    多情空餘恨,無情萬般不能;


    忘卻了今生,容顏記到來生……


    她下了車,拖著疲憊的身心消失在眼前的別墅裏。門廊的燈亮起,很快又熄掉。客廳裏的壁燈曖昧地亮起來,落地玻璃窗上顯現兩個人緊緊相擁的剪影。


    新皇冠安靜地離開別墅。在它停過的地方,一輛白色寶馬悄無聲息地停下來。駕駛席上的男子默默地凝視著那團纏纏綿綿的影子,點燃一根煙,向著天窗上無星無月的幽藍夜空,吐出一口根本就看不見的惆悵煙圈。


    新官上任,方德生時常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壓力。跟惠泉大大小小的官員都見過麵,友好親切地了解過他們的工作,他每天晚上都會和江河在住處長談到深夜。盡管打虎親兄弟,方德生還是覺得自己在惠泉孤立無援,勢單力薄。虎落平陽啊,被犬欺!何況四周是一群虎視眈眈的惡犬,幸災樂禍的走狗,而那老虎,卻不過是頭去勢的蔫老虎。每到夜深人靜時分,又怎一個顧影自憐了得!


    “在你正式到宣傳部以前,我安排了一個宣傳工作會,把惠泉上上下下與宣傳有關的官員都請了,你到時也列席旁聽一下。我主要是想借這個會表表姿態,讓他們都知道宣傳輿論工作很重要,我會花大力氣來抓,到時候調你到宣傳部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語重心長地對老部下說。


    江河鄭重地點點頭,“我知道大哥的一番苦心。我一定不會辜負你的”!


    “明天一早,我們要第一個到會場。”


    “哪有主持會議的一二把手第一個到會場的?大哥,你是不是應該樹立點權威形象?”


    “遵守紀律,模範行事,就是權威形象。我不希望與會的幾百個人來等一個領導,這是我一貫的作風。”方德生在陰影裏板著臉。


    “說不定夜裏會變天,還是早些休息吧。”江河從小到大在這位大哥麵前都有一種抬不起頭的感覺。


    “變天有什麽關係?就是天上下刀子,你我也得第一個到會場!”他不由分說地命令道,接著又用溫和的口氣說,“你早些去休息吧,明天還早起呢。”


    送江河離開,他特意望了望天,的確變天了,說不定倒春寒來了。聽說惠泉的倒春寒很恐怖,比這裏的嚴冬還冷得厲害。他進屋休息前,又對老唐說:“老唐,記得明天六點半就叫我起床,有個很重要的會。”


    第二天,倒春寒果然來了。還沒出房間,冰刀子就迎麵紮來。真應該聽老婆的話,帶上防寒服。人老了,再也沒有穿單衣過冬的窮骨頭了。還好,老唐有著豐富的生活經驗,不知從哪裏弄了一件羽絨服來,大小也正合適。他就是這種做事很用心的人,可惜年紀不小了,不然,誰舍得放他退休呢?方德生穿上軟和的羽絨服時,有些傷感地想。


    “方市長,你到哪兒都是這樣兢兢業業,我活六十多歲,還從沒見你這麽好的官兒呢。”老唐為他拉起拉鏈的時候,由衷地說。


    “老唐,真得謝謝你。跟我這麽多年,從東奔到西,從北跑到南,你做事總讓人感覺到溫暖。你說今年就退休了,我還真有些舍不得。”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眶裏潮乎乎的。


    “像方市長這麽好的官,誰在你手下幹,都會服服帖帖的,就像這身羽絨服。”老唐樸實地笑了,咧著缺了兩顆門牙的嘴。


    江河看上去精神狀態很差,但他還是第一個到了會場,陰魂一樣坐在會場的角落裏。方德生獨自坐上主席台的時候,滿意地望了他一眼。


    接下來,開會的人陸陸續續入場,無一例外地抱怨著這突然變得不可理喻的天氣。早上九點,原定開會的時間到了,會場稀稀拉拉地來了一百人左右。主持會議的宣傳部李部長低聲對方德生說:“方市長,我們再等半小時吧。現在才到不足五分之一的人呢。”


    “以前都這樣?”方德生陰沉著臉,冷冷地瞟了一下會場。


    “差不多吧。”老好人嘿嘿一笑。


    一笑泯恩仇,有什麽好抱怨的?方德生埋頭看手裏的文件。中國官僚的會風會紀差,並不是惠泉的特產,但他還很少見差得這樣離譜的。


    半小時過去了,會場又稀稀拉拉來了一兩百人。李部長一邊看表,一邊吩咐秘書趕緊下去分頭打電話催問情況。他最後硬著頭皮低聲對方德生說:“方市長,估計是今天突然變天,路上堵車什麽的,還有好些同誌請了病假和事假。”


    “理由挺豐富的!他們都是公家配車,或者享受車貼的幹部,下了場雨就隨便遲到缺席,那咱們的老百姓,擠公交車的,是不是都可以在家休息?”方德生的臉色很難看,幸好台上燈光暗淡,他也盡量克製著自己的語氣。


    “那,那當然不是。”老好人不是那麽好當的。


    “既然老百姓還得冒風冒雨擠公交車去打卡上班,我們的幹部有什麽理由不來開這麽重要的一個工作會議?現在一場倒春寒,他們就不按時來開會了,要真是遇到什麽危急關頭,需要他們挺身而出的時候,還不都成了縮頭烏龜?”


    “方市長,你可能對惠泉的情況還不太了解。”


    “什麽惠泉的情況?難道比中國國情還複雜?”


    “不,不,不是這個意思。現在會場已經到了一半的人了,加上請假的一百多人,已經達到四分之三的人,要不,方市長,咱們先把會開著?”


    “你覺得可以開就開吧。”方德生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低頭在發言稿旁邊寫寫畫畫。


    李部長尷尬地看了他一眼,猶豫了一下,對著麥克風說:“今天,是新到任的方市長召集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宣傳工作會議。由於倒春寒的緣故,我們很多同誌遲到,很多同誌請假,這樣的現象可不好啊!同誌們,身為惠泉宣傳戰線上的幹部,這起碼的組織紀律性還是必須得有的。現在,我們以熱烈的掌聲請方市長給我們作重要講話。”


    會場習慣性地響起整齊劃一的掌聲。


    “同誌們,今天的會重要嗎?我來會場之前,認為很重要,可現在我不這樣認為。因為,我認為現在有一件更重要更緊迫的工作要做。為什麽這麽說呢?請大家看看自己所在的會場,是不是有點像癩皮狗?賈秘書告訴我,這次會議通知與會的幹部總共六百一十二人,截止到會議預定開始時間過去半小時(我們不說預定的九點鍾了),實際到場三百三十五人,李部長告訴我說,請病假的有三十二人,請事假的有一百零八人。那些到現在為止還沒到場,也沒請假的同誌,估計是不會想起今天有個什麽重要的工作會議了。我們也不說那些請假的一百多位同誌是不是真的病了,真的有工作走不開,更別說他們是不是請的霸王假,我現在想說的是,請大家一起算一道簡單的數學題:我們這次會議的實際上座率是多少?


    “百分之五十四點三七!同誌們,這是個什麽概念?就算那些再不好看的電影的上座率,恐怕也比這個數字好看一點吧。你們覺得一個必須跟全體與會者交流溝通的工作會,現在隻有一半人參與了,這個會重要嗎?這個會還有必要開嗎?


    “我看,完全沒有必要了!接下來一個半小時的會議時間,我們就集體反思吧,我們這樣的工作態度,怎麽對得起國家的俸祿?怎麽對得起納稅人?怎麽對得起為你們提供會務服務工作的全體工作人員?現在,我們就用默哀的形式,反思,在我沒有離開會場之前,在座的就請安靜地坐在這裏。我也沒別的好對你們說的了。”


    方德生說完,又埋下頭在發言稿上寫寫畫畫。會場上一陣壓抑的哀怨聲,在他耳畔響起。他不露聲色地扯了扯嘴角。


    會場上的人們無可奈何地坐在那裏,弄不清這位新市長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一個戴金絲眼鏡的中年人,伸長脖子在會場裏左顧右盼地觀望了一陣,然後彎腰走到江河身邊的空位坐下,附在他耳邊耳語一陣。兩人微笑著點點頭,一前一後悄悄地溜出了會場。


    卓一群在她那間豪華的總裁辦公室,十分鍾之內就先後接到集團三位總編打來訴苦的電話,王政、張有才和李鍾同時對一件事深感頭痛:方德生在大會上一言不發,要求與會三百多人一起默哀一個半小時,他們的記者都不知該如何發稿。


    非病理性頭痛,總是以最快的速度傳染。不到半小時,總裁辦公室裏就有四個人集體頭痛了。


    “我早說過,這方德生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燈。在這樣重要的會議上,他居然也敢來一出啞劇!”張有才心直口快。“咱們要如實寫了,怕又開了個國際玩笑,到時候吃不消的不是他,而是我們。”


    “那肯定不能如實寫。這畢竟是一個高層會議,讓老百姓看到還以為是兒戲呢!”老成持重的王政不到關鍵時刻不會輕易表態。


    “老王,你做黨報這麽多年,應該有對付這種事的經驗了吧?”卓一群把注意力轉移到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老頭身上。


    “我要是知道怎麽應付,也不會跟你們一起頭痛了。方德生今天這招,是百年不遇,我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啊。”王政搖頭感歎道。


    “那宣傳部會不會有通稿?隻是今天暫時發不出來。”李鍾像是突然靈光一閃。


    王政沉緩地搖了搖滿頭銀絲,“我跟李部長聯係過了,他比我們還頭痛。畢竟,他的處境更微妙,恐怕沒心發通稿了,會前準備的通稿也絕不能用了”。


    “但方市長是頭一次主持這麽大型的正式會議,要是我們幾家報紙都沒什麽反映,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呀。尤其是,如果商報和時報來個出奇不意,我們就輸得很慘,也沒法向宣傳部和方市長交代。”卓一群不得不用手托起越來越沉重的腦袋。


    “商報和時報估計也跟我們差不多,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方德生這招的確太出人意料了,來惠泉這第一把火就敢這樣玩!”李鍾的話讓卓一群的腦袋輕了二兩。


    “但這事兒傳出去會很可笑。他來惠泉第一批見的人就是咱們,結果他的第一把火把我們先烤蔫了,以後還在媒體圈子怎麽混?”卓一群覺得火燒掉了自己的眉毛。


    “各位,這可不是我們義氣用事的時候。政治不可兒戲,以我多年經驗來看,明哲保身之道,隻有沉默是萬全之策,靜觀其變,看準了風向,咱們再迅速跟上。不知道怎麽說的時候,不說,總比張口亂說穩當。”王政的話算會議總結,也算定心丸。


    “沒有別的萬全之策之前,我看也隻有這麽辦了。同意王總編意見的就舉手吧。”卓一群帶頭舉起手。


    眾人互相無奈地看看,心不甘情不願地也舉起了手。


    緊急會議匆匆散去,卓一群坐在高靠背轉椅上還是心神不寧。她正拿起手機,手機就響起來。


    “喂,姐姐,我們真是心有靈犀啊!”


    “死人,我正要打電話給你呢。說吧,大白天找我什麽事?”


    “咳,不瞞你說,我們正為一件事兒犯愁呢!整個編委會都被這事兒難倒了,我都急得直想撞牆了。”


    “方德生今天開的那個會?”


    “對呀。我說我們越來越默契了吧。”


    “默契管屁用?我還以為你有什麽高見可以給我參考一下呢!”


    “姐姐,這麽說來情況不太妙啊。你們那裏一幫高手都沒招了?難怪我們一幫小婁羅也想不出什麽好主意來呢!”


    “那,你們打算怎麽辦?”


    “我就是向姐姐求援的。姐姐都沒法子了,我們也隻好靜觀其變了。”


    “看來我們的步調是基本一致的。不知道商報會有什麽動作。”


    “在給你打電話之前,我們的臥底提供準確情報,他們也束手無策。方德生啊,方德生,看來來者不善,一出招就難倒了整個惠泉。難怪姐姐為他神魂顛倒……”


    “死東西,又在胡說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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