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史官的筆錄副本, 韓嫣抽了。


    韓大夫說:“孔子是好學之人。”


    韓大夫說:“看人, 不僅要聽其言,還要觀其行。孔、孟,言稱共主, 而結交諸侯,背棄天子, 言行不一。”


    韓大夫說:“……”


    韓大夫說:“……”


    諸儒生無言以對,遂人身攻擊。


    ……


    以前讀史書, 看到大臣、謀士、說客遊說的時候, 寥寥幾句話,就說得主君聽了,一直就很納悶:究竟是主君太白癡, 還是當時氣氛太美妙, 怎麽幾句話一說就成了呢?自己勸劉徹的時候,磨破了嘴也隻是讓他的觀點略偏一偏罷了。


    今天, 終於明白了:不是太白癡, 也不是太美妙,是史官他們偷工減料。大家說了多少話啊,到他這裏,就這幾句解決了。


    虧他們能概括得如此準確,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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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是“研究研究”, 其實也是小範圍的,畢竟,很多事情還要用到儒家, 畢竟,劉徹對黃老也很厭倦。不過,這也是一個信號:誰都知道劉徹和韓嫣觀點近似得不得了,甚至,從某從層麵上說,韓嫣就是劉徹的代言人。如今韓嫣掰儒家,劉徹居然有縱容的傾向,一時不少學習儒家學說的人,腦子也活絡了起來。


    前麵說過了,此時還不是儒家一統天下、其他學說苟延殘喘的時代,改換所學也不是件太困難的事情。尤其,這還沒讓人家改換所學,隻是,嗯,換個角度看問題。連借口韓嫣都給大家找好了:孔子不也是個不斷在學習進步的人嘛?!


    即便是這樣,儒家還是讓韓嫣給得罪了。這時代,腦子活絡的人固然多不勝數,戰國遺風下那種人往高處走的思想還很濃厚,不過,死腦筋硬拚的人也是不少的。消息到底還是透了出來,議論也就是難免的了。


    儒家六經:《詩》、《書》、《禮》、《樂》、《易》、《春秋》,裏麵其實是沒有《論語》的,而《論語》又是孔子言行的記錄,這樣《論語》的地位就又更高了一些。駁了《論語》,是駁了崇孔子的一批人的麵子,不過,這六經,卻沒有一本是孔子自己寫的,雖然《詩》、《春秋》是他刪定的,隻是這刪定《春秋》,也就是後世的“春秋筆法”——借刪削之名而行口誅筆伐某些人之實、以宣傳一下倫理道德,讓韓嫣拿他奔走諸侯之間求發展一事一比,顯得有些虛偽了。


    學六經的人,要比學《論語》的人多得多,或專攻一經,或通讀幾經,為的,也就是混一碗飯吃。大多數人,其實沒有那麽太堅定的立場的。政治經濟學的原理在哪裏都挺適用的,讀書為什麽?不就是一個“貨賣帝王家”麽?皇帝批儒家,關咱們什麽事兒啊?隻要不妨礙大家混日子,愛誰誰唄。


    六經,在儒家之前就已經存在了,不能說儒家拿它們當教科書,他們就掛在儒家名下了。你是讀書人啊,不是強盜啊,怎麽能搶人家的書呢?侵權盜版,好不要臉!


    這些話,經過各種渠道一放出來。頗有些人恍然大悟:這不是針對咱們的,咱們攙和什麽呀?皇帝又沒說不用咱們。


    其實,大家不群起而攻,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悄悄流傳的一些關於當日那場辯論的隻言片語和劉徹的態度——韓嫣當時說的某些話,其實很誅心,反駁他,很容易被當成是支持無視皇帝討好藩王。韓嫣有著上林救駕之功,一時算是忠得不能再忠的忠臣,他的這種關於忠的言論一說出來,怎麽著大家也得掂量一下,實在不好開口反駁潑髒水。


    表麵不動,暗地裏,卻也人心惶惶。畢竟那誅心的言論,如果有心牽連的話,也是了不得的大事。


    就在部分人憋足了勁兒,以為要打一場硬仗的時候,韓嫣又偃旗息鼓,跑回上林練兵了。那些話,竟像不是他說的似的。朝會上,哪怕是吵得再激烈,他也裝聾作啞——引起大家關於學說的討論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了,再攙和,就沒意思了——怎麽也不開口。


    韓嫣不開口,不代表別人不開口。一時之間兩家吵得很是熱鬧,韓嫣歎氣——讓你們分析一下人與學說運用的關係,不是讓你們分兩派互相攻擊啊,弄來弄去,又變成攻擊對方學說的缺點來了。好在這回大家不再說自己的學說是完美的了,改成說對方的學說是不完美的了。


    劉徹倒是高興:兩家打起來了,拚命討好他,他樂得坐收漁人之利。儒家不講什麽“不聽我的你就是昏君”了,開始拚命引經據典,給他刷金粉。黃老也不說什麽要皇帝“重拱而治”了,開始拚命鼓動皇帝有作為,下手壓壓一群煩人的儒生。大家互相挑對方的毛病,也就沒功夫挑皇帝的毛病了,劉徹樂得清閑。另一個好處就是——劉徹和韓嫣挑不到的某一學說的毛病,也被對方給挑了出來,省了他們不少麻煩——某一學說萬世適合不可更改的說法已是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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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元元年六月,丞相衛綰、禦史大夫直不疑被免,理由就是太“無為”了,不管事白拿俸祿,尤其是衛綰還要清算一下在位期間有很多冤假錯案什麽的,兩位被去了職、回家看孩子去了。曾經的太傅,如今居然不是自己辭職而是被問罪拿下,多少讓人有些唏噓。


    學黃老的兩位被拿下了,新任的丞相竇嬰、太尉田`又標榜是學儒的,一時儒家的腦袋又高高地抬了起來。同時,明確是儒家出身的王臧成了郎中令——掌宮掖,說起來,位份還在衛尉之上。不久,禦史大夫從牛抵換成了同樣是明確儒家的趙綰。


    大家以為劉徹這是表明態度要支持儒家了,開始等著看韓嫣的笑話,學黃老的暗地裏也在為韓嫣著急——他們倒把韓嫣歸成自己一類了。王臧、趙綰,連著其他儒生也在不停地向韓嫣發難,很想在辯論經文上找回一點麵子。


    論背書,韓嫣的腦袋要好用一些,不過,論講經他就不行了。而且,王臧、趙綰,師從申公,是韓嫣啟蒙老師周公的同門,也就是韓嫣的師叔,有些很不給麵子的話,他們是能說的。再者,王臧,曾一度擔任過太子少傅一職,也算是韓嫣師傅了,訓起話來,比趙綰更理直氣壯。遇到這種情況,是不能像對待一般儒生一樣當人家不存在的,韓嫣隻有乖乖地跟這兩人辯駁一下。


    韓嫣知道自己的弱點,也不跟他們在論經上頭多糾纏,仍然是自己的老一套:朝堂,不是學堂。儒家好,可《六經》,沒一本是儒家寫的,頂多是孔子修訂的,版權不歸你們,不要剽竊。這就是說王臧、趙綰這些學《詩》的,不算正經儒家子弟了。再就是,關於孔孟兩人行為的問題,哪怕是這兩個再活過來,滿身是嘴,都未必解釋得清楚。


    《論語》明載,當孔子的學生問孔子為什麽要接受叛軍的邀請去做官的時候,孔子自己都是“王顧左右而言他”,沒有給出正麵回答的。


    當被王臧質問:“讀了這麽多年的聖賢書,你到現在居然還要質疑聖賢?這怎麽多年的書你是白讀了麽?”就差沒說是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韓嫣引用了一句讓王臧吐血的聖賢語錄:“盡信書,則不如無書。”


    孟子讀《尚書》時說的原話,沒有任何改編,王臧啞然。


    辯到最後,竟是沒有人能辯得了他。大家都被韓嫣給坑了——他光挑別人的錯,就是自己不發表意見。好比是兩個人,一個人把自己的商品拿出來,另一個人盯著商品挑毛病。被挑毛病的火了,想反挑,卻發現,挑毛病的人他根本就不是賣東西的,別人想挑他的錯都無處下手。


    他們一開始就跳坑裏了——韓嫣雖然開頭說了一句自己的觀點“學說隻是治國的手段,而不是國策本身。這兩者是不同的東西,不要把某一比較適合的,當前適合的學說就當成國策本身了。”來引出與儒生的論戰之外,再也沒有明確地說自己的觀點。就是這句話,大家覺得也是針對儒學比較多,沒有想得更深。


    這個時候,劉徹的意見就很重要了,偏他待韓嫣一如既往,反而有越來越好的傾向。沒幾天,他又任命灌夫做了太仆,把內史也給換了,竟像是一門心思要重新進行人事安排了。然而,這被罷免的禦史大夫直不疑,最後卻得了劉徹的允許,招了韓則作女婿,漢宮的幾位主人還送了很厚的新婚賀禮,大家又看不透了。


    “話趕話,趕上了。不然,我也不想說得這麽狠,畢竟,如今儒家更有用一些。不過,如今看來竟是儒家能壓得過黃老,多敲打一下儒家,也是好的。省得一旦采用了,讓儒家變得太過張揚,”韓嫣對劉徹解釋道,“這與高祖時不一樣,高祖時隻是從諸多學說裏選一家合適的采用,並沒有明說黃老比別的學說更高明。而如今,儒家一旦取代了黃老,很容易讓大家以為是儒家比其他的學說高明,是儒家打敗了其他的學說,然後人為地把儒家抬得太高,以為與儒家不同的便是錯誤,這種想法兒一旦紮了根,誰都擰不過來,真成了無冕之王了。”


    劉徹沉思,點頭。


    韓嫣一點也不著急,照舊練他的兵、呆他的建章。儒生卻急了,開始議立明堂,議了半了,卻也議不出個定案來,最後,終於下定決心,上報劉徹“遣使者安車蒲輪,束帛加璧,征魯申公。”


    申公,師祖一級的人物。儒生有些興災樂禍,不管怎麽說,韓嫣見了申公,日子怕是不好過了,輩份擺在那裏呢。


    “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正該如此,有不懂的,就問好了。申公先學自有不凡之處,正該請教呢。”韓嫣如是說,驚掉一地眼鏡——如果,大家有戴眼鏡的話。


    這是七月間的事情。與此同時,還有另外一份奏章送上了劉徹的案頭——淮南王劉安,請入京朝見的先期行文,劉徹照準了。諸侯王五年一朝,是定製,當然也有特殊情況,有事不來的、或者得寵年年跑來的,都是有的。一般情況下,入朝的時間也是有規定的,就停那麽幾天,大家聯絡一下感情,也就讓藩王回去了,防止在京城作亂。


    劉徹剛登基,劉安卻是劉姓諸王中頗有賢名的長輩,此時見這麽個王叔過來給自己請安,自是覺得很有麵子,除了允了他的申請外,還特別囑咐劉安好好準備一下,好在長安多住些時日。韓嫣見劉徹如此高興,暗自皺眉,尋思著得先做點兒準備才好。劉安此行,可是給劉徹添了不少麻煩的,而且,劉安可是一向包藏反心想自己當皇帝的。此時卻又不能明說,隻能自己小心戒備了。


    允許劉安入京的批複送出去不久,秋高氣爽的時節,申公入長安了。


    令許多人失望,也令劉徹失望的是,申公看著長得很有神仙相卻居然木訥少言,對曰:“為治者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與韓嫣那“朝堂不是學堂,要做出政績來。”的說法竟是出奇的相似。韓嫣好歹還能說出一串一串的大道理來,讓劉徹聽了耳目一新,能激起他的興趣,而且還有其他的觀點可以說,但申公就這麽一句。再問,他又不說話了。看著他老態龍鍾的樣子,劉徹頓時癟了,可是人已經請來了,隻好要他做太中大夫,秩千石,就這麽養著了事。


    “說是不說,不說是說。”韓嫣總結。


    申公微笑。王、趙二人很是傻眼。劉徹想問,韓嫣道:“臣在和先生討論功課呢。”這申公講的是《詩》,很容易被歸入儒家,其實吧,活到八十多歲,幾經亂世,見得這麽多了,沒有了那種殉道者的情懷,更傾向於法家實用。又經了幾十年了與民休息的無為時期,他的思想,並沒有固定到儒家一家上頭,反而有些黃老在裏麵的。


    沒有被申公罵,難道他說的真的是對的?有些人開始重新審視韓嫣。申公,照說也算是如今儒家的一麵大旗了,光年歲就很占優,他還是晉見過劉邦的人,人瑞一級的人物。


    局麵更複雜了。


    在這複雜的局勢下,建元二年,到了。注定要帶來一番風雨的淮南王劉安,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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