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安這一來, 因為劉徹允他多住些時日, 便帶著家眷。他帶來的人口也簡單,不過是兒子劉遷、女兒劉陵,傳說中極得寵愛的淮南王後倒是被留在國中了。


    王叔的到來, 讓劉徹很高興,這是他登基以後來朝的第一位藩王, 接待工作,自然是要到位的。於是, 便預先點名派了自己的舅舅、新任太尉田`, 在淮南王一家到達的時候,去城東灞上親迎。長安城裏,也給劉安一家準備好了住的地方。相關部門不停地與正在路上的淮南方聯係, 相互之間了解一下情況, 讓這一次的活動雙方能夠配合默契。


    兩邊使者來回奔波的時候,韓嫣也沒閑著, 他除了訓練擴充至三千人的騎兵以外, 剩下的時候,都貢獻給了作坊——造紙,是他目前最關心的事情。造個紙,居然用了好幾年,韓嫣深覺自己不是當主角的命, 不然,為什麽人家一穿,隨便一擺弄把紙給造了出來, 而自己,傷了好多腦筋,養了一堆匠人,最後,還要刀架到脖子上的時候,才有了點眉目呢?


    此時已經有了最初的造紙技術,隻是紙質太差,韓嫣對造紙的認識,不過是在曆史課本裏那點“漁網、破布、樹皮、草根搗爛”之類的,似乎看到一個介紹造紙廠的電視片裏好像要放石灰還是什麽的,最後是抄紙、晾幹。聽起來好像懂得不少,實際上的可操作性卻是很低。


    他自己就知道這麽一點,當時的造紙工匠科技水平也不高,較之後世成熟的造紙工藝,可以說是兩群外行碰到一起,工作難度可想而知。沒有化學實驗室之類的供他試驗,隻能挨著樣兒的去試,試了幾年,才逐漸發現要在紙漿裏加點草木灰,具體加多少,又是一番試驗。痛苦地抱住頭,發明家真不是人幹的差使,那都是人才啊~沒有整個社會的進步作為後盾,想在某一方麵做出點跨時代的進步,真是難比登天。


    如果21世紀也是沒有紙的,但是有了那個科技水平,想要造出這樣東西來,絕對要簡單得多得多,至少,在分析紙漿成份、研究往裏麵添加什麽才能讓紙張有韌性不易碎方麵,簡直是易如反掌。放到漢代,就隻能用最笨的辦法,一點一點的去試了。


    雖然痛苦,這紙,算是及時造出來了。韓嫣看時,卻是很像後世見過的那種白紙了——黃色的類似寫毛筆字時用的大字紙造出來得稍早一些,可惜看著不太亮眼,韓嫣沒有把它當成品看。


    急忙抄了一份《道德經》,連同造紙的方子一塊兒密密地藏好。劉安快來了,劉安帶來的,不止是淮南國的王太子和翁主,還有賄賂漢廷官員的財寶,更重要的是,他還帶來了《鴻烈》。這本《道德經》,就是為了衝擊這本《鴻烈》而來的。


    至於為什麽抄《老子》,不是因為竇太後喜黃老,而是因為它的字數少,一共就五千來字,換了《論語》,還不知道得抄到什麽時候呢。韓嫣順手還把早就準備推出的楷書等字體,也給寫了一些,與小篆寫在一起,對照著可以看。端詳了半天,覺得這楷書確實漂亮,看著也比小篆要清爽,就是拿出這樣的字體來,也不會被說難看,於是便放心了。


    再打聽到劉安要到新年過後,竇太後生日左右才能到達長安,韓嫣就更放心了。另外特備了些沒有裁開的大紙,準備當場寫幾個字什麽的,或者如果有人想當場試驗,也能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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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準備妥當,建元二年的新年到了。


    新年大典,是個吉利的場合,誰有什麽問題也不會在這個場合拿出來說事兒。一般呢,有什麽“祥瑞”、“吉兆”,也都會在這個時候往上報一報,裝一下朝廷的臉麵。


    過去的一年,是熱鬧的一年,朝上吵得很是熱鬧,官員升降也很惹人眼,不過,沒有什麽太劇烈的情節發生,總的來說,還算和諧。於是,歌功宏德的文章一篇篇的往上報。一樣的了無新意——開國這麽多年,一年一次新年大典,這樣的文章就像是曆史論文,除非有新的考古資料,不然,想有新意都難,不過是東拚西湊顯得很新罷了。於是,建元二年的新年慶典,很像是隻表揚成果的總結大會,而且還是沒成果強行擠成果的總結大會。


    於是,當韓嫣要向上獻東西的時候,大家很興奮,注意力也提得很高——如此無聊又必須集中精神表現熱情的集會真是難為大家了,尤其是常參加這類集會的高層人員。


    卷軸打開,是裱好的五千言《道德經》,依次用的是幾種不同字體,看得大家嘖嘖稱奇。韓嫣因為最初理解上的誤差,逼自己練了一手好字,小篆是不必說的,楷書一寫出來,更讓眾人看得移不開眼。最起碼看著清爽,還一看就知道某字是某字。


    盛世修史,隻有人民物質生活水平提高了,才會有更深層次的精神生活的要求。同樣,可以反證,如果是精神生活、文化生活的水平提高了,那麽這個社會就是個不錯的社會。


    大家圍上來,看的看、問的問,詢問一下創作過程什麽的。韓嫣很鬱悶——讓你們看紙啊,不是讓你們看字,雖然這字拿出來,也有顯擺的意思就是了。少不得一一回答了,這是在看到下人寫的隸書時受到的啟發,不過隸書太難看了,而小篆又太難寫,balabala……


    又有人看到了字上的標點,再問這是什麽。再解釋。


    新的字體,大家都是識貨的人,即便不識貨,也怕貨比貨。小篆的出現就是為了書寫方便,如今楷書,書寫起來顯然更方便,而且,這時隸書也已經出現了,讓大家接受,並不是件困難的事。況且,曆史上有關文字的大事,隻有兩件:一,倉頡造字,二、李斯統一小篆。倉頡的老板是黃帝,李斯的老板是秦始皇。連起來看,你是說把韓嫣比成李斯呢?還是把他比成倉頡?蜂擁而上拍皇帝馬屁,劉徹聽得舒服極了。


    對於標點,大家的反應就不一樣了。千年以來,就沒有人使用過標點!礙於如此大慶,不能說太刺耳的話,暗諷畫蛇添足的也是有的。


    韓嫣拿出一張寫好字的紙: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抬起筆,點了點。


    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


    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


    這就是完全相反的意思了。小學時學習點標點常會用的句子,記得很牢,因為自己小學時點過,到了弟弟上小學還點它,表弟小學還是它……


    “如果,這種事情出現在斷獄上,豈不要死人?”輕輕一句,“如果是軍情,就不止是死人了。”


    眾默。


    韓嫣也默——到現在,怎麽就沒人發現紙這個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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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涉及嚴肅問題,堂上氣氛一時有些沉悶,女人們坐不住了。新年大宴,國母自是不能缺席的,三代國母同在,最有發言權的是竇太後:“老身不懂什麽朝政,隻覺得阿嫣說得有道理,什麽事兒,說得明明白白的,總比讓人猜意思強。得啦,大過年的,不說這些了,這事兒啊,你們到朝上說去。”竇太後文化水平不太高,隻覺得標點這東西一出來能讓大家讀東西的時候省力不少,應該是樣不錯的東西。她都說成這樣了,誰還會在朝上說不好呢?


    “哎?這是什麽?”阿嬌。


    韓嫣抹去後腦勺上的汗滴,心說,終於有一個人發現了。上前,揖禮:“回皇後的話,是紙。”


    “紙?”這些人地位不低,接觸得不是竹簡,就是帛,而當時的紙可以稱得上“粗製濫製”,這樣的東西是入不了他們的眼的。此時聽到“紙”這個稱呼,都覺得新鮮。


    再次解釋一下什麽是紙,然後評論道:“此物易得,比竹木簡要輕得多,能寫更多的字,比帛又便宜得多,略貧些的人家也用得起。臣見到這樣東西以後,就想著怎麽弄得更便(bian)宜些,僥天之幸,居然能在年前給做出來了,剛好當成新年賀禮了。”


    圍觀。


    “去年,詔舉賢良,東方生上書,用了三千奏牘,兩人共持,僅能勝之。陛下翻閱也頗為吃力。若是用紙,就要輕便得多。”


    大家點頭,繼續像土包子似的圍觀白紙。


    “隻是——”拖長了調子,見眾人的注意力給吸引了過來,方道,“此物易損,拿起一張紙,”唰,撕了,“至於其他,卻與帛同。”自己先把缺點講出來了,你們要怎麽挑錯?


    再圍觀。


    當眾表演一下書法,再引來驚歎,畫兩筆水平不咋地的水墨畫,嗯,稱讚的就更多了。出現了紙以後,才正式出現了作為藝術而存在的書法與繪畫,這兩項技能才真正成為知識份子階層所特有的高雅娛樂。


    紙的意義有多大?不提四大發明對世界的貢獻,單看一個例子就知道了。蔡倫,一介宦官,誣告安帝祖母,最後,他雖然是自殺,可名聲,卻比世上所有的宦官都要好些,大概曆史上能與之相當的也就是個下西洋的鄭和了。而鄭和的名聲也是在後來大家意識到海洋的重要時才被逐漸提高的,在此之前,蔡倫可謂宦官裏的“一枝獨秀”。他造的紙被稱為“蔡侯紙”。宦官,在史上文人最痛恨的生物中可入三甲,蔡倫居然能從文人嘴裏得到一線生機,最大的原因,就是他改良了紙。


    大殿上再次安靜下來的時候,韓嫣又掏出了一張紙:“這便是造紙的法子了。”


    劉徹笑了:“你怎麽弄個什麽東西都要寫個法子啊?以前那些東西也是,哎,都什麽東西來著?”


    春陀忙接口:“是筒車和曲轅犁。”


    這兩樣東西,如今已經推廣到了很多地方,尤其曲轅犁的可推廣性比筒車更甚,對農業增產的貢獻不可謂不小。因為出現的時間比較早,那時韓嫣剛剛回到漢宮,一到了就把東西給獻上去交給相關部門繼續研究,所以,知道這東西是他造的人,還真不多。此時提起,不相信的人倒占了多數,散了之後,少不得要再打聽打聽,是不是劉徹為了給親信造勢才這樣編造的。


    農業國家,最關心的,無過於怎麽樣多產糧食、留住人口,改良農作物品種固然重要,這改進種植方式也一樣重要,史書中被稱為“循吏”的人,是有自己的傳的,安撫民眾,使其衣食有著落,是考核最重要的指標。這時候,高產的紅薯、馬鈴薯還在海外飄著,稻穀還是南方作物,而廣大的南方地區更多的是的是越人。於是,興修水利、改進生產方式、改良生產工器,就是件大事了。可以說,如果韓嫣是某一郡守,而在治內造出了這兩樣可以提高產量的東西,足以讓他在《循史傳》裏留下美名了。得知確有其事,大家對韓嫣的評價自又好了一分。


    這樣的場合,出了這樣的風頭,賞賜是免不了的。


    這次的賞賜令韓嫣很驚訝——關內侯。


    蔡倫封侯,是在造紙後十年,而且,原因是跟著鄧太後混得年月久了,勞苦功高,文臣看在他造紙的份上沒有阻攔而已,絕不是因為他造了紙就封了侯。


    但官方的說法也很明確:漢代雖然看起來隻實行王、侯兩級爵製,不過漢承秦製,秦的二十級爵製還是保留了下來,不過用得不多就是了。韓嫣是侯府之子,出身就是“士人”,然後,每逢有大慶諸如封後立太子新皇登基,是要賜民爵的。不要以為賜了民爵,那官就沒有賜爵了,他們更是要拉攏賞賜的。原有的出身,加上後來的拚拚湊湊,韓嫣身上的爵位級別已經很高了。如今得了新年彩頭,封個關內侯,也是正常的。這關內侯,可世襲,有封邑,就是無具體名號。


    漢初有誓:“非功不得侯,非劉姓不得王。”這裏的侯,指的是有具體封地、名號的列侯,而非關內侯。這麽說來,給他個關內侯,也還算合理。再說,這造紙、改進農業生產工具,硬要說,也是大功一件的,倒也沒什麽人反對的。


    新年嘛,誰不想見點好事兒呢?這時候給的賞賜,隻要不太過,一般是不敢硬推辭的——推了,不是壞氣氛麽?不給皇家麵子,你自己是不想要臉了是吧?


    於是,韓嫣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成了新鮮出爐的關內侯。親近的人賀一賀也是正常的,有不少人上門來討要紙張,韓嫣隻道:“法子已經交給少府了,頂多個把月就有新紙出來,這東西也不難做,要不,待稟了陛下,我就抄出來給大家看著就是了。”把法子公布了出來,倒是省了不少麻煩。再者,拿勞動人民的智慧給自己貼金的事情,做出來真是沒麵子,又不是給逼急了沒錢用。而且,一項技術的革新再好,它不能被普遍接受、推廣並且造福大眾,那這東西還不如不出現呢。


    十月的天氣還不是很冷,開工造紙也還過得去,沒多久,少府的紙就出來了,質量非常好——人家設備好、技術人員多,質量自然好,不服都不行。這時,韓嫣向劉徹建言,公開了造紙的方子,並且推廣紙的使用。


    新生事物的推廣,沒有強有力的推動是不行的,蔡倫造出紙後一百多年,天下還是用簡帛的多,直到晉代造紙技術再次改進加之政府的大力支持,紙才普遍了起來,幾十年功夫,天下就都用上紙了。


    這種裝門麵的事情,劉徹自是情願的,當下準了。一同批下的,還有標點各類書籍,天下文書要用標點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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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就是劉徹的生日,十一月又是竇太後生日,大家忙著準備皇帝、太皇太後生日了,這樣也就沒多少人來鬧韓嫣這個新晉的關內侯了——韓家祭祖,今年倒是更光彩了不少。


    瘋忙的年前年後,大家都在做手頭上的事情,建章營索性就放年假了。韓嫣等教官也得了休息,今年擴軍,又把新人軍訓從頭來了一遍,痛苦得韓嫣很佩服小學一年級的老師。


    得了假,韓嫣特地跑了一趟李府,見了一下李廣。麵上的說法是,認識得這麽久了,還得到大家照顧,卻從來沒有登門拜訪過。逢年過節,本就是走親訪友聯絡感情的最好時機,雖然大家都忙,到底還是見上了一麵。


    寒暄完了,賓主坐定,開始慢慢說其他的。


    “說來早就該登門拜訪的,開始不得見麵,後來又太忙。”


    “你這小子,書讀得多了,淨繞彎子,想得也太多了,想來就盡管來,論起來,讓你叫我一聲叔父,不為過吧?”李廣道。


    你就是太直了!韓嫣心裏翻白眼,不過,既然李廣這麽不把自己當外人,韓嫣有不少話就能講了。


    “說也來是,祖父在世的時候,常說起七國亂時,叔父神勇非常。”韓頹當才沒這麽說,祖父大人講李廣這人好沒腦子,居然私受梁王將軍印,就是個莽夫。


    李廣臉色有些不大好,七國之亂,他出了大力,最後沒有受賞,他到現在還不明白是什麽原因。


    “要說當時梁王也是出了力的,不知叔父見過梁王沒有?”仍然是慢條斯理地開口,卻在李廣要說話的時候又細聲細氣地說了下一句,節奏把握得剛剛好,“聽說淮南王要來。”


    李當戶直接從座位上跳了起來,躥到韓嫣旁邊,胳膊一拐,拐住韓嫣脖子:“有什麽話就說,再繞彎子試試。”


    “叔父是衛尉,守衛宮掖,責任重大。重臣結交諸王,不是好事……”韓嫣推開李當戶坐正,看著李廣,“小侄不過就是這麽一說,自五歲蒙先帝、陛下恩典,得入宮讀書,得有今日,不過一個謹字。叔父不拿小侄當外人,小侄就直說了吧,叔父是漢臣,與諸王交,須小心,尤其,您還是衛尉。”


    撣撣袖子:“今日小侄來,旁人都不知道。不知來得是對是錯,也不知說得是對是錯。叔父與諸位兄弟待我不薄,將心比心。我也想看見大家有什麽……”


    李廣忽道:“不用說了,今天這事,我李廣記住了。說來,我是一介武人,這些個事情還真是不懂,既然你說了,阿椒,吩咐門上,淮南王來了,就說咱們當值,底下人不敢擅自作主。”


    李椒忙應了。


    李廣的臉色有些灰敗,終是年紀大些,見得也多,明白了一些彎彎道道。李家三兄弟,這些日子跟韓嫣、劉徹很混了不少時候,性子是改不了的,腦子裏到底是塞進了一些彎彎繞繞的東西,一經點撥也明白了其中關竅,也變了顏色,互相看了一眼。


    “他們兄弟三個,”指了指自己的兒子,“雖說年紀比你大些,可有些事情,還請你多提點一下。”


    韓嫣忙直起身:“提點不敢當,隻是,有什麽說什麽罷了。”


    李廣點頭。


    該說的都說完了,而且主人家目前興致並不高,韓嫣很有眼色地告辭了。李廣倒是親自送到了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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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內室,李廣把三個兒子叫到了一起:“都學著些吧。老程倒是教了個好學生,這份小心還真是像他。小心也有小心的好處啊……沒想到……七國……”


    三兄弟麵麵相覷,終是應了——直脾氣的人就一個好處,認準了的,就不會回頭,原就比較信服韓嫣的,見父親也這樣說,當然是點頭了。


    韓嫣回到家裏,把自己往榻上一拋,心道,自己這算是提醒李廣了,也是還了李家仗義出頭的人情——欠什麽都別欠人情,現在心裏終於好受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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